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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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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安

飛機上, 萬裏高空,雲卷雲舒。

陸贏川睡著了。他的思緒像一片潔白的羽毛, 打著旋兒在回憶迷宮裏飄蕩,最後輕輕落到記憶的開始之地。

陸贏川出生在申城,他小時候的記憶裏沒有父親。

有關父親的所有印象,都伴隨著男女之間劇烈頻繁的爭吵,和陸瑛的哀哀哭泣。這些情緒元素太強,以至於他幼時在不安和驚恐的刺激下,總是記不起那個男人的臉。而母親總是在哭泣、挽留、暴怒中以此循環, 她明明很痛苦,卻在那個人叩響家門的那一刻, 迅速擦幹凈眼淚,強撐著去廁所塗上鮮艷的口紅。

他們最激烈的那次爭吵,是在他4歲那年。陸瑛砸碎了屋內能砸碎的所有東西,甚至去廚房拿出了一把刀在男人身後窮追不舍,而被稱為他生物學“父親”的那個人,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家裏的碗也沒再碎過。陸贏川和母親獨自住在申城,生活本該風平浪靜, 陸瑛卻開始疑神疑鬼, 總是覺得有人要加害他們, 她甚至不再讓陸贏川上幼兒園。

他越來越孤僻,活動區域也在母親的勒令下, 從小區花園變成了單元樓下小小空地,又變成了家。

還好,他收養了一只三花貓, 這小小幼貓在單元樓下的墻角蜷縮著,奄奄一息, 甚至還沒斷奶。

陸瑛白天要上班,沒空照顧小三花。五歲的小男孩就用盡渾身解數,幾乎是捧在手裏含在嘴裏,才將那只瘦骨嶙峋的小奶貓成功養大,養成盤靚條順、腹部還有了營養袋的健康大貓。

他把它視為最好的朋友。所以,在最好朋友生病的時候,他心急如焚,不顧母親的叮囑,偷偷搬了凳子,從衣櫃上方拿出母親藏的備用鑰匙開了大門,抱著它急沖沖去了寵物醫院。

然後,他被綁架了。

那是不堪回首的七天七夜。

幼小男童看著親手養大的小貓慘死在地,肉被片片切下,炙烤出油。心痛幾乎蓋過了身體的疼痛。他靈魂出竅,冷眼旁觀,宛如屍體。

“你是不該出生的。”那個奇怪的矮小男人每在他身上割一刀,就機械般在他耳邊重覆道:“你是不祥之人,會害死至親,凡是所愛都將遭遇不幸。”

他一遍一遍、機械地重覆著。

男童身心重創,幼小身軀止不住地痙攣、嘔吐。

他住院了小半年,因嚴重的心理問題而失語,每日大睜著雙眼望著白色天花板不敢入睡,怕一睡醒又是在那個密不透風的黑屋子。

帶頭救出他的趙衛國,頻頻來探視,希望他能說話。這個樸實警察發自內心的關懷讓陸瑛很感動,她要了他的聯系方式。

命運的巨輪由此開始轉動。

陸贏川兩年前給母親收拾遺物時,看到了母親的日記本。

那厚重的、斑駁的日記本。

他不該翻開的。

那本日記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發現深埋的秘密,一切就不可能再回到之前。

包括他和趙予安。

他最後一點私心、一點幸福的可能,都從此煙消雲散了。

*

陸贏川走出機場,看到接他的人。

不止是李曦寧,何紀州都來了,二人身著正裝,坐在車中蹙眉看著幾份文件。

陸贏川上了車,連包都沒放下,李曦寧就遞過來一個信封。

他翻轉信封,裏面掉出一沓照片。

“這是?”

“黃克華,健樂藥業的老總。”李曦寧言簡意賅:“我們剛從一個私人會所出來,紀老花了大力氣,終於撬開了知情人的嘴。他告訴我們,我們調查的方向之前一直在被人有意誤導,黃克華才是我們調查的關鍵。”

“這些年,健樂藥業一直有見不得人的地下產業,不然不會在當年崛起的如此迅速,現在大量線索都指向它和緬甸、柬埔寨的人口販賣鏈關系十分密切。而黃克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雲南一趟,他現在就在邊境。”

李曦寧聲音平穩卻難掩激動,她看向何老。

她幼時家境優渥,父親在經濟最好的時候開了地下賭場大賺特賺,後父親被警方抓捕,獨自一人逃逸東南亞,幾十年杳無音訊。

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虛榮,不願承認自己和女兒從天上雲變成地上的汙泥,她固執地要維持兩人曾經的生活水平,堅持要女兒出國讀書。她不知道母親一直在騙自己,母親因為財務危機變賣家產,又受人哄騙前去賭博,被來來回回詐騙了幾百萬巨款。

那一年,她在紐約街頭茫然四顧,咬牙選擇獨自背下這筆債務。而當她還清債務,母親卻被發現在家中自殺身亡,她再次被騙,給女兒留下千萬巨款的債務。

李曦寧多次輾轉,一度十分不堪。最終機緣巧合下投靠何老,與何老達成一致:何老幫她還債,她替何老賣命做事。

何紀州待她不薄,更是為人正直,視她為女兒對待尊重。

對此,她心懷感激。

而何紀州的執念,她也心知肚明。

何紀州事業成功,在業內地位崇高,名利雙收,其憾卻有三。

一是老年得女,女兒卻身體孱弱,每日怏怏。

二是好不容易盼到女兒成家,嫁了書香門第的男子,兩人卻久久不育。

三是女兒終於生了個掌上明珠一樣的漂亮外孫女,外孫女卻在十五歲的花季慘死 ,而夫妻二人無法接受,相繼離世。

熱鬧過、歡喜過、子孫繞膝過、天倫之樂過。

到頭來老頭子煢煢獨立,孑然一身,竟是身邊一個至親都沒有。

何紀州如何能不恨?

紀茗心是他唯一的孫女,天真嬌憨,性格與女兒截然相反。她性格十分活潑,頑劣而不服管教,他卻喜愛得不得了。

孫女被他嬌慣的無法無天,只要被母親苛責,下一秒一定就是給爺爺打電話嬌聲嬌氣地告狀。

許是老了,他上一秒還虎著臉假模假樣教訓著小孫女,下一秒卻在小孫女扁嘴要哭時繳械投降,對她的各種無理要求通通滿足,他知道這樣不對,但老疼小,他畢竟只有這麽一個孫女。

那些年,何紀州風頭正聲,國內國外影響力都很大,畫兒也賣的好。有老板看上他的影響力,三顧茅廬,好聲好語,希望以他的名義開個全國連鎖的國畫培訓學校。

何紀州嗤之以鼻,他有自己的清高,看不上那些鉆營銅臭。那人來的多了,他索性閉門謝客,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後來沒多久,紀茗心就出事了。

國際高中的老師打來電話,說紀茗心沒有準時入學,是什麽原因。

孫女膽大包天,瞞下父母,在高一暑假尾聲呼朋引伴和兩個女性好友去雲南游玩,偷偷去往偏遠地區看壯闊景色,更是為了見網上聊得投機的網友,自小被象牙塔保護的精細,縱使有點小聰明,哪裏扛得住真實的險惡,她們被綁架了。

那一年,陸贏川已看過母親的日記本,他私下拜會了王鐵豪,一番交談後決定孤身涉險,順著趙衛國留下的殘缺線索調查下去。

線索斷的離奇,陸贏川多方打探,無奈前方是銅墻鐵壁,他沒有查到想要的真相,卻偶然的在那條邊境叢林的隱秘小路上拍下了那些被運輸中的少女。

他救下了她們,卻付出了極為高昂的代價。

那些作為證據的照片,卻在背後龐大勢力的操縱下,媒體和輿論變成肆意抹黑他的工具,歪曲事實、肆意抹黑……人們說他在炒作、遇到這種事情第一反應不是報警而是拍照。

他沒有良心。

而被救出的紀茗心,醒來後一蹶不振,她被綁架後慘遭侵犯,只是那麽短短幾天,就染上艾滋和毒癮,在浴室自殺身亡。而女兒本就身體孱弱,精神世界一朝崩塌,服藥自盡,不久後接受不了打擊的女婿也相繼離世。

一切如詛咒一般。

何紀州老淚縱橫。

他發誓,縱使拼盡一身人脈、散盡家財,哪怕燒幹凈自己這把老骨頭,也要為何家三口人報仇雪恨。

蒼老枯槁的手握住男子的手臂,狀如雞爪。

“贏川,當年是你打響了第一槍,如今也應該由你——讓這把火燒起來,把那天殺的罪惡燒的無處遁形。”

*

陸贏川走後,趙予安心平氣和收拾完東西,小部分行李寄回了朗陵,大部分物件則拜托王姨,放入兔子屋咖啡的倉庫儲存。

走的時候,她把家裏打掃了一遍,除了那個有獨立密碼鎖進不去的暗房,其餘的地方她都認真細致打掃的一塵不染,窗明幾凈。

住了這麽幾年,太多他和她的回憶,其實走的時候不是沒有感傷的。只是趙予安不願意表露出來,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只有讓過去過去,未來才會越來越好。

她正式在朗陵的黃家小院住了下來,每月給黃廷征交房租,他不收,她就變著法給。

王翠翠被判了,她當年詐騙陳文強的數額巨大,又有包庇張愷的罪行,刑期漫長,但因自首態度良好,又在張愷一案上出力,考慮到她有被脅迫的因素,最終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而在小鄭警官的不懈努力下,劉小琴經歷各種曲折,終於被成功救出,得以與王華華相見,而當年販賣王華華的鄰村大姐和小葉,也受到了法律的懲罰。

王華華被毀掉的人生已經回不來了,她不是沒有崩潰過,但她已是一個母親。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當她緊緊的擁抱住女兒時,堅強是一粒小小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她不再逃避,毅然而然接受了記者的采訪,將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娓娓道來,她還開通了自媒體賬號,分享自己和女兒的新生活,並立志幫助那些和她類似遭遇的女孩子脫困。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

最難熬的冬天已經過去,大地冒出新芽,冰封的河水在解凍,萬物從休眠中覆蘇,一切都在欣欣向榮。

趙予安接到王華華視頻電話的時候正在洗衣服,她有些無措的用沾滿肥皂水的手點了接通,當看到劉小琴黑紅的小臉充斥著整個手機屏幕,咧著小嘴沖自己激動的咿咿呀呀時,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坪村的記憶,再一次席卷而來。就如那個男人的體溫,在天寒地凍的夜晚,從背後將她緊緊抱在懷裏,炙熱的體溫熨燙了她的後腰肌膚。

她給小琴寄了兩身嶄新的童裝,還有三大包大白兔奶糖。

那晚,她在小院和黃廷征對飲,兩人都飽含心事,喝的心不在焉,神游物外。

“師父,”她遲疑著開口:“你是不是還在想黃茂那件事?”

黃茂死了,葬在朗陵北山上,就如一粒微塵。

黃廷征一口悶盡杯中酒:“我想……我不後悔收養過他。”

趙予安楞了楞,恍然明白這是在回答她曾經的問題。

——黃伯伯,你後悔過嗎?收養過一個陌生的孩子,還要忍受流言蜚語,一輩子沒娶老婆。

——我不後悔。

“人嘛,年輕時走進岔路,能迷途知返也行。我後來還是心軟給了他還債的錢。那孩子騙他人、又被他人騙,最後繞了一大圈,又死皮賴臉的回來我這,終於想清楚還是我對他好,卻沒想到……早知道還不如不回來,繼續在外面混著,活著就行。”黃廷征搓了搓通紅的臉,又悄咪咪給自己倒了杯酒。

“對了,你沈爺爺住院了,辰山這幾天都在洛邑的醫院,你知道嗎?”

黃廷征吃了幾口菜,沒回聲,他一擡頭,看到自己的小徒弟已經雙頰通紅,以臂為枕歪倒在桌上睡著了。

趙予安確實睡著了,夢裏眉頭微蹙,睡得並不安穩。

整整三個多月,她沒有任何陸贏川的消息。

他手機關機。朋友圈再沒更新過。沒聯系過任何人。杳無音訊。

漫長的九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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