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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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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相擁

小鄭警官滿三十九歲這年, 濃密頭發已白了一半。

每當被同僚調侃太拼命,他都嘻嘻哈哈以一句“我為什麽正值壯年白了頭, 因為我打小就是少白頭”搪塞過去。

他平日愛開玩笑,但做事嚴謹靠譜,負責審理王翠翠詐騙一案。但根據她提供的張愷的信息,案件的走向卻越來越撲朔迷離。

最後還是一陸姓男子將平村的往事道來,小鄭順藤摸瓜調查下去,竟意外牽扯出一起二十一年前的案件。

那起案件的負責人叫王鐵豪,已風塵仆仆趕來, 全力配合這一次的調查。

他對於小鄭而言,還有另一個身份——他剛入行時的師傅。

“所以, 張愷——如今已改名換姓叫文彬,根據王翠翠的口供,這個人極其危險和偏執,他堅信哥哥張甲是冤枉的?這成了他覆仇最強烈的動機?”小鄭翻著厚厚的筆錄,皺眉問道。

王鐵豪搖了搖頭,那顆頭剃的短短的,就跟人一樣又硬又倔:“張甲並不冤枉, 你沒有親眼見過當年那個被綁架虐待的孩子, 才五歲, 被他用保鮮膜一層層套著,窒息到昏厥過去, 又反反覆覆被冷水活活潑醒……”

王鐵豪說到這裏,一向鎮定的面容裂開道道縫隙。

黑暗狹小的倉庫,充滿惡臭的血腥味的墻壁, 形容可怖的孩子……無論多少次回憶起來,都忍不住胃裏一陣翻湧。

“師傅, 您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怎麽過去了這麽久,那件事還記得這麽清?”小鄭知道王鐵豪的堅強老道,有些不解。

“小鄭啊,那場面讓人想忘記,都難……”

王鐵豪壓下那種令人不適的惡心感,盡力保持波瀾不驚的語調。他不是沒見過殘屍碎肉,臭肉來蠅,但那孩子被救出來時,周身的慘狀令人不忍直視。

“七天七夜,那孩子被折磨的九根肋骨骨折,左大腿被紮入5厘米鋼針三枚,骨盆多處骨折,身上更是多處被刮胡刀割下的傷口,層層疊疊……”

趙衛國是率先第一個闖進去的,那孩子像被獻祭一樣,被無數黑色膠帶黏在墻壁上,無數血珠順著膠帶滴滴答答留下來,已經深深地勒進了皮肉。

空氣中的腥臭味道令人作嘔。

他和趙衛國甚至不敢輕易動他一下,那孩子與其說是活人,倒不如說更像是還有微弱脈搏的屍體。而任何輕舉妄動的觸碰都可能造成即刻的死亡。

炎熱的夏季,孩童幼小身軀上的可怖傷口已經腐爛,無數綠頭蒼蠅在貪婪的吸血,他們驅趕著那群蒼蠅,頭皮一陣陣發麻。

“這七天,那孩子靠什麽維持生命?”小鄭看到師傅的反應,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據趙甲口供,他將那孩子親手養大的三花貓,每天當著他的面割下一塊,慢慢烤熟,再強迫他吃下去。”

“那孩子……沒有瘋掉吧?”小鄭想象著那個畫面,悚然而驚:“他、他如今還活著嗎?”

王鐵豪將右手放在有關平山的筆錄上,聲音如蒼勁老松:

“那孩子還活著,這些事情就是他查出來的。”

“——他叫陸贏川。”

*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定縣矮矮的房頂上,跌落在滿是塵土、菜葉、紙屑的街道上,濺起一朵朵塵土之花。一陣風刮來,朦朧的雨絲化作肉眼可見的白霧,斜斜從街道的一頭吹到另一頭。

風雨飄搖的小攤上,已過飯點。客人寥寥。

店家吆喝一聲,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放在最遠處那張桌子上。

趙予安木木的坐在紅色的塑料凳子上,望著面上漂浮的碧綠蔥花出神兒。

湯是熬了很久的牛骨湯,撲鼻的香氣浸透了海碗的邊沿。

冷的雨,熱的面,氣氛烘托至此,怎麽都應該食指大動。

胃裏發出饑餓的聲音,頭腦裏思緒萬千,她絲毫沒有進食的欲望。但還是打算勉強自己吃點,誰料剛掰開一次性筷子,筷子就被人輕輕抽走了。

那人一聲不吭坐到她對面,將筷子上的木刺刮幹凈遞給她,後也向店家要了一碗一模一樣的面。

趙予安沒吭聲,低頭剛要夾面,整碗面又被端走了。

她夾了個空,剛想摔筷子開罵,就看到一碗同樣的面被擱下,唯一的區別是上面沒有漂浮惱人的蔥花。

陸贏川已在埋頭吃面。微卷的鬢發有幾綹濕了,軟軟地貼在棱角分明的五官上。

趙予安的罵聲在喉嚨裏打了個轉兒,又默默咽了回去,索性也低頭吃面。

這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直到趙予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一會兒……”

“我有事跟你說。”

兩人俱是一楞。

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趙予安沒看他,只盯著對面滅了燈的發廊道:“你先說。”

“你聽說了吧,你爸媽的死,和我有關。”陸贏川沒看她,聲音平靜闡述道:

“——或者說,是我害死了他們,也不為過。”

陸贏川望向茫茫大雨,側顏線條硬朗如北方的黑山白水,低垂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用的是陳述句,語氣就像是在說“雨下的更大了”一樣篤定自然。

趙予安看著陸贏川,莫名想起矗立在懸崖邊上挺拔剛毅的松枝,傲然不屈。

它沒被惡劣疾風摧毀,卻硬生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壓折了脊梁。

“——陸贏川,擡起頭來。”

她望著他,眼裏迸發出雪亮的光。

他置若罔聞。

“我讓你擡起頭來!”

趙予安提高了音量,見他依然沈浸在思緒中,再也忍無可忍,操起桌上的水就朝著他的臉上潑了過去。

已經冷了的涼白開濕噠噠的從男子臉上滑落,那張容顏被灌洗了一般瑩潤皎潔,眉睫更黑,薄唇更紅。

一次性杯子被她捏扁後鏗鏘一扔,擲地有聲。

陸贏川緩緩轉過頭,水珠在他下巴匯聚,他擦都沒擦一下。

只是有些愕然的看向她。

趙予安繞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斥道:

“什麽叫你害死了他們?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狗屁不通的話!”

他略微渙散的目光一點點凝聚。

“當時確實是我爸率先沖進去救了你,但他的職責是什麽?是警察!他在做他的分內之事、職責之事,而你當時只是一個深受其害的孩子,所以後來發生的一切,又跟你有什麽關系?”

她真的氣壞了,說到最後甚至破了音。

他楞住,她的回答每一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陸贏川,你為這個自責,把本不屬於你的痛苦強加在自己身上,你腦子有病吧!”

“一個人走在街上,被樓上高空拋物的人活活砸死了,不去指責、揪出樓上高空拋物的兇手,而是反過來指責自己不該走在街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混賬邏輯!”

“你經常說我拎不清,但現在看來,你才是天底下最拎不清的蠢貨!”

趙予安那張正在發射連珠炮的小嘴裏,罵出了陸贏川這輩子聽到的最動聽的話。

他的眼睛慢慢濕了。

男子望向她的目光濕漉漉的,卻那樣溫柔。

就像一只在暴風雨之夜被鞭子抽的皮開肉綻的小狗,明明被摧殘的遍體鱗傷,卻在她靠近時,露出柔軟毫無防備的腹部。

趙予安的心,疼的快裂開了。

心裏百味交雜,一瞬間萬千記憶湧過,她在潮水般的記憶裏碎片裏,率先看到父親慈愛的臉。

趙衛國指著面前只比她高一點的漂亮哥哥,表面上順著陸瑛的話,說男孩子以後要保護妹妹。

卻在背過身的一刻,蹲下身捏著她粉嘟嘟的臉頰,嘆息道。

——安安,這個哥哥命很苦,你要好好保護他,不要讓人欺負她。

她在潮水般的記憶裏看到了母親。

陳文華和陸瑛聊著家常。

——你們舉目無親,從申城千裏迢迢搬來京都,以後就當我們兩家是一家人,我以後多了個兒子,而你,如果不嫌我們安安調皮搗蛋……

陸瑛看著遠處已經雄赳赳開始欺負兒子的小女孩,她逼著他跟自己玩跳皮筋,男孩慌不擇路開始躲避,臉上卻有了正常孩子該有的糾結驚恐。

陸瑛笑了,卻別過頭用拇指揩去眼角的淚。

——我高興還來不及。

趙予安閉上眼,心裏大慟。

她抱住陸贏川的頭,讓他輕靠在自己腰上,她的五指深深插進他墨玉般的發間,輕柔的梳著。

“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他知道。

她知道他知道。

他也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正如陸姨那年不顧生死地將趙予安從火海中拖出來,本就舊疾纏身,病上加病後不久逝世。

他亦從來沒有將喪母之痛轉移到她頭上。

唯一從來沒有原諒過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在無數個深夜裏輾轉反側,傷心欲絕。

人世間,是所有的痛苦都是相似的嗎?

還是唯有他和她才如此?

天光逃竄,暴烈的雷雨如萬馬奔騰在嘶鳴呼嘯,巨大的驚雷掩蓋了地面上小小的啜泣聲。

她抱住他,感受他更加用力的回抱過來,他用力的又把她勒疼了,只是那疼反而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寶貴而真實,讓趙予安覺得,她的痛還是有人懂她的,有人在與她感同身受。

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如果可以,陸贏川不想再追尋前因,也不想再求一個結果,他願意放下所有,只要能留住這一秒,留住懷裏這個與自己命運相連的女孩,她的體溫是這蕭瑟人世唯一真切的那點熱,不多,但卻足矣融化他心中萬裏冰封的慘寂荒漠。

這一刻,那個從不向命運低頭的男子,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他將臉深深埋於她頸側,那炙熱濕意險些燙傷了她。

那條荊棘遍布的大道,他與她並肩而立,攜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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