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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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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驚疑

王華華被拐來八年了。

八年前, 她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西北莽莽大地孕育了她,她用不屈不撓的毅力回報, 不負眾望成為村裏唯一一個考了重本的女娃。村長來報喜的時候,連平日裏擾人的破鑼嗓,她都覺得悅耳動聽,恨不得他能再大聲點,大聲到讓所有街坊鄰居都聽聽。

自小父母早亡,受盡冷眼,她家中只有一個早早輟學進城打工的姐姐, 姐姐自食其力,用雙手供出一個大學生, 卻被村裏人嚼舌根,說她賺的是不幹凈的錢。

她恨,這份恨意支撐著她在無數個日夜裏奮筆疾書,換來如今的揚眉吐氣。

她王華華有出息了,馬上就可以逃離這裏。

同村的小葉羨慕極了,她曾經是村裏最出風頭的女孩子,但現在所有人議論的主角卻是王華華。

小葉來道賀的時候, 王華華沒理會她的殷勤, 她記得曾經冷嘲熱諷的人群裏也有這麽一張墻頭草的臉, 對她沒什麽好臉色。

小葉卻腆著臉告訴她,鄰村大姐有門路, 能讓她開學前賺點外快,還能包吃包住,免費在城裏住上兩個月。

畢竟是同村人, 王華華不疑有他,下午就坐上了那輛捎她過去的面包車。

卻沒想到一覺醒來, 生活變成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

晚上七點,劉家母子相繼出門,家中只留王華華一人做飯。

窗戶後面,她木然地用滿是凍瘡的手攪拌著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碴子粥。

下身癢的出氣,還有怪味,她難受的撇著腳蹭著。

遠處,不知看到了什麽,趙予安忽地攥緊了陸贏川的手臂。

他吃痛的看向她,只感到一陣疾風拂過,趙予安已如同一個小陀螺一樣嗖地竄過去了。

那扇木門很破,所以趙予安沖進屋子時,王華華嚇了一大跳,手一抖,勺子掉在地上。

她滿臉驚恐,鼻涕和眼淚都凍在臉上,眼淚在斑駁青紫的面頰上沖出兩道溝壑。

“王華華,你別怕,”趙予安喘息道,覺得冷氣都鉆進了肺裏:“……我們明天帶你和小琴走。”

女人楞住,看了看她,又看向門縫外遠遠站著的陸贏川。

他沖她點了點頭。

她的眼裏慢慢溢出淚水,先是下巴開始顫抖,然後那顫抖蔓延到整個身子上。

趙予安一點一點靠近她,像靠近一只警惕的貓,不動聲色從她手裏奪過一樣東西:

“作為交換,你把這個送給我。”

*

雪又開始下了。

冰冷刺骨的北風,吹得人臉疼。

陸贏川摘下自己的圍巾,在趙予安脖子繞了幾圈。

她覺得太親密了,掙了掙,還是沒逃過圍巾加身的命運。

“跟她都說好了?”他問。

“嗯。”

趙予安點點頭,經過垃圾堆時,順手把手裏的那包老鼠藥給扔了。

然而沒走兩步,她又屁顛屁顛撿了回來:“罪過罪過,要是被冬天覓食的流浪貓狗吃了,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陸贏川的視線在她亮晶晶的眼睛上停留了一剎,又轉移到她身後漸漸暗下的暮色。北方的天地一片蒼茫。

“回去收拾吧,明天會是一場硬仗。”

趙予安看了看他,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把話憋回了嘴裏。

“你想說什麽?”陸贏川很敏銳。

“會不會,我們會很順利,你所說的那些最糟糕的可能性,一個都不會發生?”她咬著唇道。

“我當然希望如此。”陸贏川看著她泛紅的鼻尖,緩緩道:“但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趙予安不置可否,兩個人行走在雪地裏,留下兩串一大一小的腳印。

都沒打傘,雪花落在黑發上,落了白白一層。

雪踩在腳下,聲音簌簌的。

趙予安心情稍霽,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手掌心中慢慢融化。

*

次日淩晨四點。

天黑的像一整塊濃郁的墨水,只有地面上、房屋上、樹枝上的白雪映照出那一點兒亮堂。

一輛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馳。

飄搖路牌下,歪七倒八的棚屋後面。女人拉著小女孩的手,提著一個不起眼的蛇皮袋子,正焦急不安的等待著。

車停下,趙予安搖下車窗,低聲對她們道:“快上來。”

王華華拉著劉小琴的手跑過來。

也就是這時,村裏響起一聲尖利的鳴笛聲。

現在是淩晨四點啊!

趙予安捂緊了嘴巴,冷意從她的腳底竄上來,她僵硬的看向陸贏川,覺得眼前這一幕簡直像是生化危機。

先是劉鐵和劉老太,從山路上憤怒的吼叫著跑來。

接著,四面八方湧出無數的村民。

平日裏憨厚老實的村民,此時像脫掉了面具一樣,他們滿臉憤怒和敵意,龜裂的手緊握著農具,那農具毫不客氣的砸在車子上,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刺耳聲音。

王華華拼命將劉小琴塞進車子裏,自己也哆哆嗦嗦的鉆了進去,她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力氣大的車窗子都在震。

“快走!”

趙予安從沒有聽過這麽絕望的聲音。

陸贏川沈著的啟動車子,從密密麻麻的村民中穿行。

但是沒有用,他們用身體堵著車子,用棍棒、鋤頭、掃帚在擊打著窗子。

一扇窗子打碎了,劉小琴被劉老太枯瘦的雞爪似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

碎玻璃劃傷了小女孩的身體,那些人渾然不顧,陸贏川卻不敢繼續開了。

他在腳下撥弄著什麽。

王華華尖叫一聲,想撲過去奪回女孩,卻見更多雙手組成巨大有序的力量,她根本不敵。

只能眼睜睜看著劉小琴被奪走。

小丫頭不會說話,雙臂直直地伸向母親,眼淚大顆大顆的掉。

車內突然湧起一陣白煙,刺鼻的味道讓圍堵的村民忽地散開。

“著火了?是著火了嗎?”

“爆炸了,大家小心!”

“退開退開!”

“好大的煙霧!”

那個率先出聲的人,赫然是李有民。

他像模像樣的混在人群中,用大煙嗓制造著恐慌,擠開了人流,硬生生開辟出一條道路。

陸贏川一腳油門,車子終於開了出去。

人漸漸稀少,道路越來越寬闊,車子一路疾馳而去。

車後座上,王華華掩面而泣,發出陣陣哀嚎,不住的往後看。

那群村民還在追著,有些追不動了,在捏著膝蓋喘著粗氣。

劉鐵怒罵著,將一個鋤頭砸了過來,沒砸中。

王華華心知肚明,如果執意要帶走劉小琴,這趟出逃只怕三個人一個都走不掉。

她知道,但不意味著她不難過。孩子兩年前一場高燒後就不會說話了,卻極其懂事,母女兩之間有獨特的默契,她只要一個眼神,劉小琴就心領神會。

趙予安聽不下去了,再聽她也要哭了。

她的手上還緊緊捏著一大包大白兔,原本想給劉小琴一個驚喜。

現在怎麽看,那包糖都透著苦。

“警察一定會救她出來的,但首先,你自己要撐下去。”陸贏川對陌生人一向寡言,看了一眼後視鏡後他選擇開口。

他彎下身,將座位下點燃的煙餅扔出窗外。

車窗降下,濃霧漸漸散去。

王華華點點頭,打起精神接過趙予安遞來的一顆糖,剝開塞到嘴裏。

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下來。

*

傍晚六點,車子漸漸停下。

陸贏川叫醒了熟睡中的兩個女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公廁。

這地方委實陰森,但無奈一路上憋得實在難受。

所以趙予安帶著王華華,奮不顧身的去了。

他低頭看著手機,將模糊的照片與周圍對比。

……所以這裏,才是要找的平村嗎?

坪村和平村,只是一字之差,卻相隔數百公裏,幾座大山。

公廁隔了一條河的對面,是一處燒的焦黑的房子。

風水上講,這樣的房子是斷斷不能住人的。

斷壁殘垣,屋前雜草茂盛,屋內隱蔽處是隨處可見的陳舊大便的味道,顯然這裏成了另一種意義的公廁。

一個背著背簍的老頭經過,在屋子前頓了頓,從兜裏掏出幾張紙錢,燒了。

他佝僂著背,正打算繼續往前走,卻被一個風霜清奇的男子叫住。

王華華去洗手間弄了很久。

說是洗手間,其實就是一個大坑,蚊蠅遍布,惡臭撲鼻。

趙予安鼻子堵的難受,她叮囑了王華華一聲,就先回到了車子旁邊。

卻沒看到陸贏川,給他打電話,也沒信號。

她心頭一緊,小時候父親給自己講過的聊齋怎麽說的來著,那些年輕貌美的男人,在荒山野嶺裏,被千年老妖精瞅上,直接撲上去壓在身下,百般羞辱,從此一蹶不振淪為禁臠。

她打了個哆嗦,四下張望,終於在河邊看到了陸贏川。

趙予安緩步走過來時,陸贏川對她比了個噓聲。

老人晃著稀疏花白的腦袋,用變了調的聲音,講述著這樁燒黑房子的來歷。

這個男人叫小帥,那麽女人叫小美。

某音所有恐怖電影解說的開場,似乎都是這麽一句。

趙予安看著那撞房子,越看心裏越發毛,她壓著內心的恐懼,勉強聽了個囫圇。

這裏曾住著一家四口,男的叫張甲,爹媽早早死了,拉扯著一個弟弟長大。男人身材矮小,長得其貌不揚,卻是幹活的一把好手,村裏人都嫌棄他窮,還帶著個拖油瓶般的幼弟,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

也是這男人運氣好,一天和弟弟捕魚時,在河邊撈起了一個腳抽筋落水的姑娘。那姑娘也是個不被看重的人,小時候得過病,生了一臉麻子,姑娘看著飄走的衣服,心疼的大哭,男人偷偷把錢塞在她手裏,讓她免去了一頓責罵。

兩人都是苦命人,頗有惺惺相惜的意味。一來二去便成了家,誰也不嫌棄誰,日子雖苦,但樂在其中。

慢慢的,幼弟也長大了,長得人高馬大,卻性子暴戾,總愛闖禍,哥哥的話都不管用,只有性格溫柔的嫂子能管住他。

因為弟弟四處闖禍,逼得男人只得到處賺錢,只要能賺錢,啥事兒都願意幹,多危險的偏門他也願意撈。而最艱難的時候,姑娘也懷孕了,本來是天大的喜事,在這個家徒四壁的家裏卻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貧如洗的家裏時刻提醒著男人,這個家是多麽風雨飄搖,毫無保障。男人咬咬牙,去冒險接了個大活兒,卻因為沒文化,不知道那活兒背後是多麽兇險。

而他在那場棋局裏,無非是個替罪羔羊一般的存在,這一切是被早早定下的乾坤。

男人再也沒回來過。

再有消息時,卻是男人犯了事兒,是綁架罪,被逮捕了,不久就蹊蹺地病死獄中。

有小道消息說,他就是個頂包的,都是那幫警察找不到證據,把他誤判充數害死了。

那姑娘每日在家裏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這麽個消息。姑娘是個柔弱的性子,覺得生活沒了盼頭。當晚,她大著八個月的肚子,把屋門緊鎖,一把火連同自己,全燒個一幹二凈。

而那個弟弟,在此之後也消失無蹤。村裏人都懷疑,那晚他沒能逃出去,也被神智錯亂的嫂子一齊燒死了。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老頭緩緩道。

“老爺爺,那您怎麽知道啊?”趙予安聽完後覺得心頭像壓了塊石頭,沈甸甸的透不過氣,她不得不問點什麽讓自己轉移下註意力。

老頭張開嘴,露出稀疏的牙齒,他重新背上背簍,臉上不知是笑還會哭:“因為,那是我家女子娃啊……”

自始至終,陸贏川都安靜的出奇。

聞言,他卻忽然叫住老頭,打開手機,給他看一張照片:“老人家,請問,您故事中的弟弟……是這個人嗎?”

趙予安緩緩擡頭,看向二人。

她張了張口,瞳孔都變大了,嘴唇也哆嗦了,她不敢放過老人任何一絲表情。

老頭瞇了瞇渾濁的眼睛:“我沒印象……”

“老爺爺,要不您再仔細想想?”趙予安聲音抖了。

老頭搖搖頭,顯然這一場講述費了他不少體力:“俺真的不記得了。”

“沒事兒爺爺,謝謝您。”陸贏川按捺住躁動的趙予安,沈聲向老人道謝,塞給他一沓鈔票。

老人擺擺手,從那沓鈔票中抽了面額最小的一張,一瘸一拐的走了。

兩人往車的方向慢慢走去,王華華石柱子似的蹲在車邊,在輕聲啜泣。

陸贏川走了幾步,見趙予安沒跟上來,又折返回去:“怎麽了?”

女孩眼裏閃爍著驚疑不定的恐懼。

她的目光讓他心裏一顫。

“陸贏川,我怕。”

真相就像是海底蟄伏已久的蜃怪,在暴風雨之夜睜開巨大的血紅獨眼,俯瞰著他們。

趙予安越逼近那些尖叫扭曲的黑色團塊,越被其中蘊藏的東西感到驚愕。

陸贏川再顧不上妥不妥當、分不分寸。

他拉過驚恐的女孩,不由分說地抱她入懷,用堅實有力的臂膀將她與那些黑色團塊隔絕。

他抱得那樣緊,趙予安悶哼一聲,男人衣服上的金屬扣子硌疼了她的臉。

陸贏川低下頭,薄唇輕輕擦過她的發絲。

他的聲音沈沈,卻能讓人安定:

“安安,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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