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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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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在養病的那兩年,青雲是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自行了斷的。

每個在江湖上打拼的赤真族人不僅被教會了如何活下去,也學會了如何死得幹凈。

但她沒有那麽做。

也許是因為原本不畏死的她希望有一日能換上他喜歡的白衣,也許是因為她還盼望著與他的團聚,但最重要的,是她無法允許自己帶著困惑死去。

她想知道,冷梅谷究竟是不是他自小長到大的家。

這個來得莫名其妙又微乎其微的疑惑,竟讓她無比執著地耿耿於懷。

她與那小丫頭主仆三人在那座山頂的寶善寺住了近兩年,那裏的方丈精通醫術,每日都會抽空過來為她診治。

出家人雖然以慈悲為懷,但總歸要吃飯花錢的,更何況治療她的眼疾需要很多珍貴的藥材,所以盡管他們的食宿用費被免,但診金卻是不好不給的。為了給她看病,那小丫頭口中整日念叨的“我家公子”和她的兄長開始在寺廟裏做工,農忙時種菜收糧,農閑時題字作畫。

“我家公子也不知是哪裏得罪了菩薩,好端端地被燒壞了家,現在竟然還為了一個來歷不明又不知感恩的人被困在這寺廟裏,說好的關外大漠呢,說好的長煙落日呢?”

這是那兩年她聽到的最多的話。

那叫小如的小丫頭總是喋喋不休不停抱怨,但雖然心直口快,卻依然對她照顧得體貼入微。比起與她的朝夕相處,青雲卻很少能感受到那個救下自己的“童公子”的存在,盡管與他同住一個院子。

原因自然是他忙於生計,每日皆是早出晚歸,唯一的相遇便在他離開與回來時。那兩年,她每天都醒得早睡得晚,經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聽風聲聽鳥鳴,所以自然也會註意到他開門又關門然後腳步輕輕地離開。

她與他沒有過只言片語的交談,她從未道過謝,他也從未邀過恩,就好像兩個同住屋檐下的路人,陌生而又熟悉。

唯一的一次接觸,是在有一次她起夜時。那次她不想喚醒小如,打算一個人過去,畢竟白天黑夜對她而言並無區別。但剛拄著拐杖出門不過多久,她便聽到了腳步聲,當從聲音辨認出來人是誰時,他已經抓住了她的拐杖。

他陪她過去,等她出來,又帶著她回去,仍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卻好似是心有靈犀的故友一般。

直到她開始發覺自己的眼睛對光有了觸覺,然後趁著小如不留意時混在下山的香客中離開了寶善寺。

沒過多久,她的雙眼便康覆了,然後便是馬不停蹄地尋找真相,天南地北地奔波,海枯石爛地堅持。

現在想來,她這一生最對不住的人,也便是童公子主仆三人了。

她本與他們無親無故,可在將他們害得無家可歸後,他們卻為了救自己被困深山終日忙碌,待她已是情深義重。然而她卻連告辭都沒有留下一句,瞞著他們便下山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害怕,害怕相見之後愈加懷念。

她討厭那樣的自己,拖泥帶水糾纏不清。

後來,重回赤真族後,她曾派人去寶善寺送了銀兩,但得到的消息卻是他們主仆三人早已在她下山後的當月便離開,從此杳無信訊。

不止一次地,將遺憾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想,這樣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很多相識不如不遇。

這一年中,她已竭盡全力去忘記。但最近不知怎麽了,好幾日都夢見了寶善寺,夢見了喋喋不休的小如。

在夢裏,小如還是似那兩年一般吵吵鬧鬧一驚一乍。

“這是我家公子做的拐杖,親手做的哦,瞧瞧,多麽精致,還有花紋哎!”

“公子說這是他下山給你買的衣裳和鞋子,但也不知公子是否覺得女裝太貴,買的竟都是男裝,還說你定會喜歡。真是的,你都看不見,談何喜不喜歡?”

“今兒的菜可是我家公子種下的呢,可新鮮著呢。”

“我家公子又新作了首詩,我給你讀一讀好不好?”

“哎,你在冷梅谷看到那一副紅梅圖了嗎,那可是我們家公子的畫,對,就是落款為月下閑人的,那是我家公子的號。”

“今天過節,這是我家公子給姑娘的紅包,祝姑娘早日康覆,喏,這個是我的,不要嫌少,關鍵是心意……”

……

青雲望著窗外突然翩飛而落的雪,只覺得小如的聲音在耳邊愈來愈清晰,尤其是在剛剛睡醒的時候。

她有些茫然,一剎那間有個疑惑在心頭閃過。

自己最該夢見的,不應該是那個人嗎?但為何想起他都是在清醒的時候,卻從未出現在自己的睡夢中。

擡手,悄無聲息地將手指撫過從簪子上垂落的珠子,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聽那個紅衣小姑娘說,這裏面有他的一滴血。

溶血入夢,從此忘情。

可倘若他不肯入夢,她又如何能忘情?

究竟是自己不夠忍心,還是用錯了方法,是否應該向那個小姑娘一探究竟?

輕嘆一聲,青雲很快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她不是說過,情忘之時,才是她最有可能的現身之日。

“雲,一切準備就緒,消息已經放了出去。不過今日,駙馬爺迷戀樂坊女子的事便能在京城散開。”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後,青雪推門而入,與她並肩站在窗前。

青雲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雲,這樣真的可以嗎?”心中還是有些不安,青雪側頭問道,“若是他對雪霧坊沒有行動,這一切豈不是前功盡棄?”

“他會的。”向窗外伸出手,看著一朵雪花落在了手心上,晶瑩剔透,青雲的眸光有些飄忽,“他就是那樣的人。”

青雪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柔聲問道:“你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既然已經決定,我便不會後悔。”她微然一笑,緩緩握住了手心,“更何況,這件事還關系到我們三人的前程,我們籌謀了這麽久,豈會放棄?”

青雪默了一默,有些愧疚地道:“當年你失蹤之後,雖然我和霧奉族長之命要緝拿,但若非你主動現身,我們怕是窮極一生都不可能找得到你。若非為了我們,你也不會輕易現身,歸根結底到底是我們連累了你。”

“我總不能背著叛族罪名逃匿一生,更何況我與何碩和洛達的糾葛早晚也要終結,”她看向青雪,眸光清澈,毫無猶豫,“放心吧,忘一個人終究不容易,但我有辦法應付,絕不會因為心軟而前功盡棄。”

青雪輕嘆一聲,問道:“你當真不與他單獨見一面嗎?倘若他當真還對你有情呢?”

但此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既然青雲已經作此決斷,又怎會再留戀昔日溫存?

曾經的相遇很難,就好像地北天南,現在的相見很易,卻也是咫尺天涯。她已經再也不想見到他,更不願給他分辯與解釋的機會。

往事已過,歲月如灰,她與他之間便只有恨,如今覆仇歸來,甚至為了決絕而接受了枯水簪,所以,這世間已再無讓她可放棄的理由。

這一次,決不允許失敗。

正如青雪所言,很快,傳言四起,三公主因駙馬行為不檢而意欲絕食的消息便順著京城的風雪傳到了雪霧坊。

這一日,也終於來了。

那天,在雪下得最大的時候,何碩終於如願所償。

他看著眼前一襲青衫妝容清淡的女子,眸中柔情似雪化開:“原來,這就是換上女裝後的阿雲。”

她卻淡然一笑,分毫沒有與他敘舊的意思,好似只是在路上不經意間看了一眼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很快便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幾步便到了她的身後,用力抱住了她,將頭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睛微紅,聲音已然哽咽:“原來你一直都活著,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都不肯來見我?你可知道我回到冷梅谷看到那一片灰燼後有多麽傷心?我以為你已經……”

“已經死了,對嗎?”只是稍稍用力便掙開了他的懷抱,如同落葉離開枯樹般毫無留戀與不舍,她盯著他的眼睛,輕輕笑著,神色出奇地冷靜,“所以你才放棄了與我天涯相隨的承諾,所以你才在無奈之下娶了洛達成為當今駙馬,對嗎?”

愧疚之意充斥著他俊朗的面容,何碩悔恨道:“我並不知道你還活著……”

他還是那般英俊,還是那般真誠。

青雲看著眼前曾經讓她喪失理智的男子,心中竟覺淒涼。

不願再與他多做糾纏,她道:“我原本有很多話想問你,但如今,卻只剩下了一個問題。”

他的聲音愈加溫柔:“你說。”

“我知道你曾回了冷梅谷,也相信你定然在那一片灰燼中尋了個遍。”將一個東西從袖籠中拿出,緩緩地擡起手,她問道,“可是,你究竟是去找我,還是在找它?”

看著她手中的碧綠玉牌,他的神色霎時一變,好不容易才掩下眸底的緊張:“這是我送你的玉牌,找到它自然也便能找到你。”

“果然還是答得滴水不漏啊。”她的唇角一挑,冷笑道,“你這一生過得如此跌宕起伏,也算是精彩,但最後悔的,便是將這個玉牌送給我吧?”

他的溫柔笑意顯然有些勉強:“阿雲,你究竟在說些什麽?”

她依然笑得清涼:“我在說些什麽你再也清楚不過,我也知道你很想將它收回去。不如這樣,你休了洛達,我便將它還給你,怎樣?”

他一怔之後,苦笑一聲,眸底的鋒芒卻愈加銳利:“阿雲,莫要胡鬧,我還有許多話要與你說。”

“我聽說你在朝廷也身兼重職,最嫌惡的便是旁人喚你駙馬爺。而且,我也知道你根本不喜歡那爾虞我詐的官場,你與我一樣,向往的都是最簡單平淡的日子,不是嗎?不如這樣,我們還回到冷梅谷,只當大火及之後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從此相濡以沫,我陪你吟詩作畫,陪你打獵下廚,好不好?”她向著他走近了幾步,盈盈淺笑,“當年我喜歡的,不就是那樣的你嗎?清心寡欲,嫉惡如仇,平淡若水,溫柔體貼……”

她的話還未說完,已經到了他的眼前。

在她緩緩過來時,他的神色一直溫柔似水,好像也在沈浸在美好往事之中。但猛然間,當她離他已然足夠近時,他的眸光霎時一冷,突然擡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手中的玉牌搶在了手中。

見他頃刻間便將玉牌在手中磨掉了大半,她的眼中多了幾分蒼涼,卻笑著道:“看來這幾年你的內裏增進了不少,只可惜,眼光依然很差。”

何碩微蹙了眉,還未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便聽見突然從樓下傳來一片吵嚷。

毫無征兆地,三公主突然紆尊降貴親臨雪霧坊。

目光從樓下轉向有些驚慌失措的何碩,她的手指撫過簪子上垂落的珠子,輕笑著,頗有些遺憾地道:“我們三人又再次重逢了,只可惜啊,雖然外面也下著雪,可這裏不是冷梅谷,沒有燙熱的梅酒,沒有一桌子的好菜,更沒有舞劍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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