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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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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他總會喚她,阿澤阿澤。

那時的陽光總是很燦爛,連暴雨大雪都不曾濕透衣裳。

在依山傍水的瑤泉鎮,他們只是兩個平凡人,她是青梅,他是竹馬,緣分似是從同年同月生便已然註定。

更何況,兩家僅是一墻之隔。

王家是沒落鄉紳,宣家是世代農戶,雖多少年都瞧著彼此不順眼,但皆苦於富不足以買下隔壁窮不至於離家逃難,所以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彼此是近鄰的事實,見面少了些橫眉豎目,多了幾分噓寒問暖。

比如我一瞧見你家閨女的臉還以為天都黑了,你這整日裏低頭擡頭就黑白顛倒的可是要註意身體……

比如你家小子明明比我們阿澤還大了幾日,怎的只顧著橫著長,不會是小小年紀就想學著他阿爹不豎著走吧……

小時候,她是個黑姑娘,他是個胖小子。

兩家的針鋒相對,促使他們不打不相識,再打已相知。

五歲的時候,彥成在挖了自家墻角近一個月後,如願以償地鉆進了隔壁院子,躲在墻角低喚道:阿澤阿澤。

五月的陽光和煦,半和暖半清涼,有陣陣細風掠過墻角的那棵槐花樹,縷縷清香彌漫在空中,隨著他的低喚懶懶地蕩漾進了屋子。

正在屋裏小睡的小阿澤聽到了他忽隱忽現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踢著小小的鞋挪到了門口,惺忪著眼睛向外張望。

後來的二十年她與他有那麽多次的分別又重逢,但她的記憶深處,卻清晰而深刻地印著那個午後的那個他。

明明那時尚懵懂,明明那時還年幼。

一個小小的腦袋從開滿雪白槐花的大樹後探了出來,看著她的眼睛閃著陽光的燦爛,亮著真切與渴望,伸著胖乎乎的小手招呼她過去。

那是她印象中最美的畫面,有最愛的樹,有最愛的人。

兩小無猜便從此開始。

直到她開始亭亭玉立,他開始學富五車。

這本是最簡單的故事,本該有最簡單的結局。

事實也是如此。

順理成章地,她與他十五歲那年的五月,兩家又湊到了一起。

王家太婆說,阿澤這孩子氣色真好,這小臉兒白裏透紅,讓人見了真真是喜歡。

宣家老爹說,彥成這孩子人俊有志氣,將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站在堂中的媒婆笑得合不攏嘴:是啊,宣姑娘和王公子郎才女貌,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簡直是天賜良緣呢。

站在父母身後的他一直微笑著看著她,眸光溫柔而歡喜。

她揉著衣角,抿著嘴垂下眸子,羞澀染上了白皙的臉。

就這樣,阿澤與彥成訂婚了,十幾年清貧而簡單的日子有了最完滿的結局。

後來的她不止一次想,倘若時光就在那個時候就此停止,該有多好。

只可惜,時光不會回流,也不會停滯。

若是歲月會一帆風順,一年之後,在一個花好月圓夜,她會與他喜結連理,從此相夫教子,孝敬爹娘與公婆,守著一生最愛的親人,平淡而寧靜地度過這一生。

但這世間能有多少人的歲月會一帆風順。

她的沒有,她阿爹和阿娘的也沒有。

只是在半年之後,宣老爹突然得了一場惡疾,只在病榻上掙紮了不足兩個月便撒手人寰,她阿娘受不了這番打擊,終日以淚洗面,讓本就虛弱的身體每況愈下,終於在不久後也離開了人世。

放佛只是一場灰白噩夢,夢醒之後她已是孤孑一人。

是彥成陪著她挨過了那段最淒寒的時光,若非如此,她許是連撐下來的理由都再也尋不到一個。

他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隔壁,曾提出想接她去自家暫住,也方便照顧,其意自然是想提前完婚。但她想為爹娘守孝三年,好慰藉爹娘的在天之靈,他自是不能反對,只好勸說父母將婚期延後三年。

自此之後,她便以刺繡為生,極少出門,這樣做也是為了少些是非。

而他也更加潛心讀書,爭取早日考取功名,只是每隔一兩日便去瞧她。

那段日子,他們常常相對而坐,她刺繡,他看書,偶爾飲茶,偶爾散步,雖痛苦卻也甜蜜。

那時的她以為,如此相伴,不小心便會到白頭。

因手藝精湛,她的繡品極受歡迎,開始有繡品坊慕名而至,這自然不算是一件壞事。

但她卻沒有想到,意外總會不期而至。

錦繡坊是瑤泉鎮最大的繡品坊,最是愛惜人才,第一次有人來訪便是年紀雖輕卻在方圓百裏已有盛名的少東家連晟。

連晟本是被自家老爹強逼而來,自認屈尊,卻不想傳聞中那個技壓眾人的繡娘竟是如此年輕秀美的姑娘。

幾乎是一見傾心,連晟心神蕩漾,使出渾身解數邀她加入錦繡坊,只差沒把自家繡品坊拱手送出,卻不想還是被幾番婉言回絕。

他自是不死心,前腳剛依依不舍地踏出宣家院子,便想出了一石二鳥的法子。

雖然打聽到了宣澤是王彥成的未婚妻子,但連晟自認為她見著自己對她一心一意定然會回心轉意,所以回去後便張羅著要去提親,結果於他而言自是悲傷。

他被聞訊而來的王彥成給轟了出去,聘禮也被扔出了門外,連宣姑娘也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求親當眾拒絕,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

然而,他不認為她喜歡的是那個窮酸的王秀才,只是已有婚約礙於情面而身不由己而已。

想他連晟家大業大又玉樹臨風,這世間怎會女子對他不動情。

他的不甘心與厚顏無恥唯一的回報,便是宣澤將自己的所有繡品全部交由王夫人打理,從此足不出戶。

連晟在她的無動於衷面前無計可施,只好漸漸放棄。

一直認為她克死親生父母乃是不祥人的王夫人本就有意取消兒子與她的婚約,只是一直怕被人冠以無情無義的罵名而隱忍不言,此次便以她不知廉恥不守婦道之名勸說兒子放棄這門親事,哪知方一開口便被兒子給沈著臉給駁了回去,只好就此作罷。

但於她和彥成而言,此事最多不過是一場風雨,不過是將打濕的衣裳換下來洗一洗曬一曬,有誰還會在乎被曬幹的雨滴。

風波漸去,時光依然,不久之後,在彥成準備出發趕考的前幾日,王夫人替他去久負盛名的一座寺廟替他蔔了一卦,回來後甚是憂心,竟尋死覓活地要在他上京趕考前取消他的婚約。

她自是一無所知,但王彥成卻因此大怒,甚至為打消阿娘的念頭想提前將她迎娶回家。

王家因此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然而尚未有輸贏,已近七旬的王老夫人一口氣沒上來,竟撒手而去。

隔壁哭聲震耳傳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槐花樹下刺繡,夕陽西下,有晚風吹落幾瓣槐花,比從她手指上滲出的血先行落在了白色繡面上。

彥成的太婆將她自小視為親生孫女,疼愛有加,更何況,沒有她甚至不會有他們訂下婚約的一帆風順,她本以為,自己有的是機會好好孝敬她。

為料理太婆後事,彥成將啟程時日推遲,她也前去幫忙料理。

靈堂安排在了太婆生活了幾十年的北街老院,離王家尚有些距離。

那一夜,守靈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就在萬籟俱寂的沈悶中悄然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只記得恢覆意識的時候,大火已經在靈堂蔓延成火海,到處都彌漫著濃煙。

不知為何,她的手腳乏力,掙紮了許久才站了起來,雖然下意識地想要奪門而逃,但還是在極力克制中蹣跚著跑向靈棺。

已經不記得是如何將棺蓋掀起,又如何將王老夫人從棺中拖拽出來,但發覺房梁上有一截斷木砸下的時候,她唯一的反應,便是自己要必死無疑了。

外面開始響起了喧囂的人聲,似乎湧來越來越多的人,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間,似乎看到有個模糊的人影沖了進來,口中喊著阿澤阿澤。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縱然想竭力喊出他的名字看清他的樣子,卻還是無能為力地昏了過去。

這一睡,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她再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彥成。

他的臉色疲倦,已無眠多時,看她醒來,甚至喜極而泣,幾乎用盡了全力將她抱在了懷裏。

他看她的目光是更甚從前的憐愛疼惜,但她還是從其他人的眼睛裏看到了異樣。

她被毀容了,半面容顏醜陋不堪,又因砸傷了腿骨,走路都不再如往常般自如,甚至連嗓音都因喉嚨受傷而變得粗啞不堪。

她因此頹廢了許久,甚至開始對他避而不見,這世間有哪個女子願意讓心愛的人看到自己最醜陋的一面。

他不勉強她,卻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守在門外,不停地與她說話,從小時候的玩鬧到長大後的爭吵又和好,一件件地講給她聽,似是怕她失憶一般。

她哭紅了眼睛,瘸著腿在門口徘徊了許久,終於還是開了門。

他抱著她,聲音沙啞:阿澤,等你的傷痊愈,我們便成親。

槐花清香四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擡眸看著滿樹的雪白,重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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