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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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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暮春時節,陽光透過零散的樹梢,將金色光芒投向地上的芳草。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匆匆在墓碑間走過,許多石碑上的名字因為歲月的侵蝕模糊不清,默默地伏在草叢中裏,被他的腳步甩到身後。

男人轉過一叢灌木後,很快發現不遠處一個樸素的墓碑前,有兩個人正安靜地站著——其中一個身材高大,身穿一件黑色長大衣,頭頂高頂帽,手上挽著另一個裹著披肩、戴一頂紅色大檐帽的女人。

這情景瞬間讓男人停住了腳步,似乎迷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擡起手沖對方大聲打招呼:“嗨!皮埃爾,蘇珊!你們果然在這裏啊!”

他快步跑上前去,跟那高個子男人熱情地擁抱了一下,兩個人的身材差不多,額頭都差點碰到一起:“馬車把行李都送到了,卻不見你倆人影,我就知道肯定是來這兒了!”

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摘下帽子,露出一頭花白卷曲的短發,腮邊髯須也已變成灰白。但他天藍色的細眼睛裏透著笑意,即使皺紋已經在眼角和額頭上留下刻痕,依然無法掩蓋明朗歡快的性格:“沒錯,我們在城外就下車了,你懂得——總是想先來這裏看看嘛!”

於此同時,他身邊的女人松開了挽著胳膊的手,帽檐下露出垂在耳鬢的暗金色發卷,以及一雙漂亮的綠眼睛。她戴著手套的手指上下翻飛,無聲地向來者表示問候:【這次又要給你們添麻煩了,露西和孩子們還好嗎?】

“她們好著呢,這幾天全都在念叨你們!什麽麻煩不麻煩的,你們過來這裏,不就等於回家了嗎?”

【你太客氣了,看起來你氣色也不錯啊,小讓!】

男人咳嗽了一下,伸手撓了撓茂密的栗色頭發,一雙灰底帶藍的眼睛裏略略閃過一點尷尬:“哎,我今年都 30 了,蘇珊你怎麽還叫小讓啊……”

【從你還穿著嬰兒裙的時候,我就叫你小讓,現在怎麽不行了?】蘇珊略微揚起下巴,紅潤的心形臉上也已經有了好幾道皺紋:【我沒讓你喊我阿姨就不錯了,紳士要學會認清自己的處境。】

三十歲的“小”讓無奈地嘆息了一下,轉而低頭向著腳下的墓碑,喃喃地說道:“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但我總覺得他們好像昨天剛剛離開似的。”

“是啊,有十年了吧?”皮埃爾也轉過來,看著蘇珊拎起裙角蹲下,將兩支白色百合花放到石碑前:“我們也跟你一樣,感覺像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

樸素的石碑並沒有什麽裝飾,深綠苔蘚令青灰色的石材顯得有點斑駁,它安靜地躺在墓園風景優雅的角落,仿佛從未受到時光的侵襲。

長眠於此的沙威和艾潘妮夫婦在濱海蒙特勒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們重振了多年前衰落的工業,在廢墟上蓋起新廠房,源源不斷的訂單和財富流入小城,人們有了工作,富裕的生活吸引著更多人慕名前來,城市因此而重新走向繁榮。

艾潘妮夫人生平爽朗明麗,樂善好施,不但運營工廠發了財,還一手重建了以前的福利醫院和學校。有人說她是在沽名釣譽,如同某任被查出是逃犯的前市長一樣,但都被她一笑置之,如同掃落肩上的一片落葉,只是繼續推進各種福利事業,比如針對工人們的免費藥房和托兒所。

社會是善忘的,當艾潘妮夫人本人的財富,以及她帶來的繁榮越來越多時,誰都不會記得多年前本地那個疤頭妹,而只爭著尊稱她為女士了。各路請帖紛至沓來,能成功的卻只有極少的部分,似乎他們兩口子寧願把時間用在去城外老橡樹下幹坐著,也不想盛裝出席舞會和沙龍。

對於這座小城的人們來說,最遺憾的事莫過於艾潘妮夫人是個女人,在這個時代不能擔任高級公職。於是民眾為了感念她的善行和功績,推舉她的丈夫沙威先生,做了當地市長。

沙威先生和他親切活潑的妻子截然不同,是個正直剛毅、嚴肅莊重的男人,甚至有點令人望而生畏。他對治安和政務管理頗有心得,在將近二十年的市長任期裏,城市的秩序和面貌安定有序。期間他幾次以任期到期為由要求卸任,全都遭到了市議會和省長的拒絕與極力挽留。

他著手改良了市警局與監獄的流程制度,甚至加來海峽省首府阿拉斯的警局和監獄,都曾邀請他協助制定改革方案。由於沙威先生對警務工作的經驗過於豐富,導致省長經常懶得委任當地警察局長:“反正市長先生自己兼任局長,就能把一切事情辦妥,我何必多此一舉呢?”[註 1]

沙威先生本人對此的感想不得而知,可他夫人的反應卻在市內的八卦圈子裏廣為流傳:“呵呵,那老條子自作自受,他活該拿一份薪水幹兩份活啊!”

話雖如此,兩人其實對待事業都十分認真,艾潘妮夫人常年在工廠和市井間行走,在民眾中聲望極高,她的工人們敬愛她,孤兒寡母們感激她,想要去她家服務的女仆們,甚至需要抓鬮來競爭機會;

而沙威先生除了市長公務外,還經常低調地在市裏和周邊村鎮巡視。身為市長,他抓獲的小偷和流氓,比警局裏的警員們還多——對此,艾潘妮夫人的評論是:“這純屬他的私人愛好。原因很簡單,職業病是治不好的!”

他們夫婦倆幾乎可以說是工作到了最後一刻,直到 1854 年底的一場大流感從巴黎傳來,在城內蔓延。

沙威先生率先病倒,就在大家都以為已經七十多歲的他,肯定會先一步而去時,因為照顧他而被傳染的艾潘妮夫人,反而病情迅速惡化,比她丈夫還早一天撒手人寰。兩人的死亡時間僅僅相隔了一天多一點。 [註 2]

“……還記得母親去世那晚,父親已經衰弱得完全無法動彈了。”

30 歲的小讓,也就是讓·弗朗索瓦·沙威(Jean Franois Javert),擡起灰色的眼睛,感激地看向皮埃爾:“多虧你幫忙把他連人帶床拖到對面房間,才讓他們見了最後一面,父親甚至都沒能熬過第二天後半夜……我至今回想起那兩個可怕的夜晚,還是會有種突然變成孤兒的無助感覺。”  [註 3]

“誰能想到,先生他們走的會那麽突然呢?我和蘇珊都差點沒趕上。”高大的卷發男人用力拍了拍小讓的肩膀,企圖把力量註入他的身軀:“但是你和你妹妹還有我們,不是嗎?還有在巴黎的珂賽特他們……呃,伽弗洛什托我向你問好,問你啥時候有空再去巴黎玩,他請客。”

“啊?!我能婉拒嗎?”栗色頭發的男人渾身一顫,臉上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麽恐怖的事物:“無論是去劇院裏唱戲還是去酒館裏邊喝邊唱,我都不想再消受第二次了!被那麽多人盯著看簡直太尷尬了!”

【小讓可真像你爸爸,對流行藝術一竅不通呢。】蘇珊捂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綠眼睛裏流露出了然的神情:【只可惜你沒去讀法學院,沙威先生對此可是怨念了足足十年呢。】

小讓聳聳肩,敦厚的方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我覺得經營工廠挺好挺充實的,擺弄工具制造零件非常有趣,至於上大學啊讀法條啊什麽的……哎,還是讓芳汀去玩吧,她比我癮大多了。”

“說起來你爸爸確實不止一次跟我抱怨過,說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能力,也不至於連個高中畢業都困難。”

皮埃爾撓撓頭,花白彎曲的頭發在額前跳躍,他看著滿臉尷尬的小讓,繼續說道:“先生還說可惜芳汀是個女孩子,否則她一定會是個出色的律師或法官,比龐梅西男爵強一萬倍的那種。”

“她在巴黎最近還好嗎?”

戴紅帽子的女人點點頭,從手袋裏掏出張疊了好幾層的報紙,展開遞給小讓看。報紙的巴黎趣聞版上,報道了芳汀·弗朗索瓦絲·沙威(Fantine Franoise Javert)小姐扮成男人,在競爭中擊敗眾多對手成為公證人書記員,但不久後就被發現真實身份導致被辭退的故事。

小讓捏著報紙看了一遍,搖頭笑了笑:“這確實是芳汀能幹出來的事,從小她就啥都敢幹啥都敢說,沒少挨母親的揍。但橫豎也沒真改過——那她現在有什麽打算嗎?”

“馬呂斯收留了她,允許她在他的事務所裏擔任助手。”皮埃爾望著天空,不無憂慮地說道:“只是那幫古董老頭子不可能允許一個女人上法庭辯護,她不知道得熬到什麽時候才能有出頭之日。不過放心,單憑先生和艾潘妮的面子,馬呂斯和珂賽特也一定不會讓她流落街頭的。”

“我明白,珂賽特夫人從小就很喜歡芳汀,畢竟是以她母親的名字命名的。”栗棕色短發男人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旁邊一座更顯滄桑的墓碑說道:“就像我是以我姥爺的名字命名一樣,所以小時候去巴黎玩,姥爺似乎也更偏愛我一點嘛,可惜我 6 歲的時候他老人家就走了。”

空氣中忽然飄過一點奇怪的氣氛,50 多歲的卷發警官歪著腦袋,臉上的表情有點跟年齡不符的促狹:“關於這個問題,我可記得不單是為了紀念,而是先生單純希望有個叫讓的男人管他叫爸爸——”

皮埃爾的話沒說完,就挨了蘇珊一拳頭,後者用警告的目光瞪著他,無聲地呲著牙,提醒他在墓地這麽嚴肅的地方,要保持尊敬的態度。

“啊哈哈……那個,我覺得既然已經看過了爸媽,咱們就別在這幹站著了。”小讓趕緊岔開話題,伸手指向墓園大門的方向:“趕緊回家吧,露西和孩子們都等著見他們的皮埃爾伯伯和蘇珊伯母呢!”

另一對沙威夫婦紛紛讚同他的提議,三人彼此聊著天,緩步向著出口走去,在草地上留下一大串腳印。風從遙遠的海上吹來,輕撫著灌木青翠的枝葉,各式花草在灌木腳下悄悄地生長,圍繞在角落的兩座墓碑旁。

更古舊的那個石碑上,隱約可見一個淺淺的女性名字,另一個更新一些、面積也更大點的墓碑上,鐫刻著墓主夫婦的姓名,以及不知何人撰寫的墓志銘。

這裏安睡著兩個並肩戰鬥過的靈魂

勇敢的靈魂如標槍般刺破暗夜的烏雲

正直的靈魂如群星般閃耀在夜空之上

他們從未放棄過彼此

亦從未有過一刻墮落

願他們在永恒中得到安息

願他們的信念和愛永遠熠熠生輝

——

“爺爺,這個盒子好好看啊!它是金子做的嗎?”

“當然了,這是你太爺爺以前最寶貝的東西,你想看看嗎?”

【皮埃爾!你不能讓潘妮玩鼻煙,她還是個孩子!】

“嗨,一下子沒事的,小心點拿著,別玩壞了啊!”

時光如流水,如微風,在世間奔騰而過。

金色的小盒子無數次從或粗壯或蒼老的手中遞出,由或修長或嬌嫩的手接過。最終被放置到一個絲絨底小圓展臺上,在玻璃櫥窗背後緩慢地旋轉,慢條斯理地展示著它的美麗,任由外邊的年輕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

“真是個漂亮玩意兒,十九世紀就有這麽好的設計……可見自古以來人有了錢,都會搞點華麗的東西。”

女孩直起身子,感慨地自言自語著,忽然手機響起了信息的聲音。她從兜裏掏出一看,又是房租即將到期的提醒,不由得翻著白眼哀叫了一聲,把挎包往背後移了移,將手機揣回口袋,拎著運動水瓶繼續前進。

然而那華麗的金色小玩意似乎有著某種魔法,一直在吸引女孩頻頻回頭觀望越來越遠的玻璃櫥窗,導致她喪失了對前方道路的註意力,嘭地一聲撞上了一個人。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忙不疊地道歉,手裏的水瓶因為撞擊而失手跌落,在地面上滾來滾去。她想下彎腰去撿的時候,卻被對方更迅速地拾了起來,一只布滿黢黑汗毛的大手,戴著看起來就很貴的大手表,用三個指頭捏著瓶子,默默地遞到她的面前。

她楞了一下,將披散著的栗棕色頭發往耳後撩了撩,嘴裏喃喃著感謝,伸手接過瓶子後才擡眼看去——面前是個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黑色短發整齊地貼服在腦袋上,臉上帶著墨鏡所以看不清眼神,只從留著絡腮胡的方下巴,以及緊抿著的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並沒有露出和善的表情。

“我是說,先生,我沒看見您……”女孩的表情更緊張了,因為她終於發現對方一身巡邏警服,腰間掛著一堆看起來就很厲害又危險的武器,於是馬上選擇開溜:“再次表示我的歉意,再見!”

對方自始至終一聲沒吭,女孩也顧不得細看,徑直繞過他走了。但在走出幾步後,她的心裏冒出一股奇怪的沖動,催促她回過頭去,又看了看那個高大的男人——

呯咚!

這次,女孩的臉直接撞上了金屬信號桿,疼得她扶著桿子彎下腰,捂著臉嘶嘶直叫。最尖銳的疼痛感過去後,她顫顫巍巍地回頭看去,果然如她所料,不遠處那個高個警察被聲響吸引,正看向她的方向。

女孩尷尬得想死,或者想要就地挖一個直通地球另一端的深洞,然後毫不猶豫地跳進去。但她琥珀色的目光不知為何,仍然楞楞地看著那個警察,只見他一手叉在腰間,另一只手擡起墨鏡,露出一雙灰底帶藍的眼睛,望著她的臉翹起嘴唇,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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