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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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隨著惡徒的夢魘驟然降臨，昏暗房間裏的七個匪徒慌亂地抓起武器，自動聚到一起形成一個對外的圈子，就連德納第大娘也拿起一個石凳準備自衛。
沙威轉了轉帽子，重新戴回他黑色的頭上，灰白髯須像老虎胡子一樣炸著，薄嘴唇上掛著輕蔑的微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佩劍和警棍掛在腰間——他甚至都不屑於掏出武器。
“都不許動！”
高大的督察悠然地向前踱了兩步，好像這站滿匪徒的獸穴只是個舒適的後花園：“你們已經被包圍，我們人數是你們的兩倍不止，趕緊放下武器投降，咱們都能省點力氣。”
匪徒們似乎並不想束手就擒，一個個呲牙咧嘴怒目而視，手上攥著各種各樣的家夥事兒，時不時地還有人在偷瞄敞開的窗口。
“嗨，我勸你們還是別走窗戶了。”沙威站在距離匪徒圈子僅僅 3、4 步距離的地方，傲然地擡著下巴，灰眼睛裏全是蔑視的眼神：“大門和樓梯有什麽不好？路又平又結實，走起來安安全全的，你們也放心我們也省事。走廊上我那將近 20 個弟兄也指望早點幹完收隊，回局裏烤火去不好嗎？”
“你……您也別、別太得意忘形了！”
作為團夥頭子，德納第先生被他的成員們擠到了最前方，跟沙威幾乎面對面，雖然腿肚子看起來一直在打顫，但嘴上依然要撐起場面。在他身後，拿大頭棍的比格納耶似乎在低聲慫恿著什麽，德納第先生的臉青了白，白了紅，最後一咬牙，從布罩衫下摸出一把□□，瞄準了眼前高大的督查。
“您再不出、出去的話，我、我就打、打死您！”
德納第的高聲吼叫對沙威沒什麽作用，他依然露出輕蔑地冷笑，擡腳又向前走了半步：“別白費心思了，你打不中的。”
“這麽近，您也躲不開！”德納第似乎被沙威激怒，滿是皺紋和灰塵的尖臉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潮紅，扣著板機的手指正在收緊：“我、我真的會開槍的——”
呯——！！！
槍聲在房間裏炸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高大的督察毫發無損，德納第先生卻攥著手嚎叫起來，他的□□掉在地上，打著轉滾到了墻邊，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投向了房間最昏暗的角落。
一個頭發散亂、單膝跪地同時身上還掛著繩子的女人，支起的右腿上長裙被撩起，露出綁在大腿上的皮帶和槍套。她雙手持著一支外號叫“拳頭”的小鋼槍，槍口還冒著青煙。
“你竟敢朝他開槍？？！！”
暴怒的吼聲從女人嘴裏沖出，尖利嘹亮又粗礪，既像女人又像男人，聽起來跟之前的德納第大娘有幾分神似。她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來，高舉□□，邁著沈重的步子，向著正鬼哭狼嚎的德納第先生直直地走去。
“你怎麽敢？？？！！！
房間裏只有桌子上擺著一支有氣無力的小蠟燭，最主要的光源來自於靠裏邊的鐵皮爐子，那種煤炭燃起的泛紅光芒把屋裏照得又紅又亮，也為女人側面勾勒出一道可怕的線條，讓她的臉一半黑暗一半暗紅。散亂地搭在肩上地栗棕色發絲則被照成了明亮的血紅，琥珀色眼睛裏火光熊熊，整個人仿佛是手持火炬和匕首的厄裏倪厄斯，剛從塔爾塔羅斯深處走出，正憤怒地逼近她的獵物。[註 1]
“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德納第先生已經顧不上受傷的手了，高舉雙手哭叫著拼命想往後邊的人群裏擠：“信！我信！發發慈悲吧我的女士！！！”
兩人的叫罵和告饒聲混雜在一起，最後反而什麽都聽不清楚了。只見女人步步逼近，槍口幾乎要捅到德納第先生腦門上。他背後的匪徒們推推搡搡，一齊向裏收縮，生怕被這女瘋子波及。
一只大手從側面伸過來，輕輕地包裹住女人握槍的手，另一只大手則挽住了她的腰身。
“艾潘妮，聽我說，放松……”
低沈渾厚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來，覆蓋在栗發女人的耳朵上，雪松木和煙草的味道從身邊湧來，驅散了鼻腔裏的煤煙和汗臭味，羊毛織物帶著暖和的體溫，裹住了她不停顫抖的身軀。
“好的，就是這樣。”
粗糙的大手緩緩用力，把□□從她的掌中掰了出來。隨著槍支易手，面前的德納第先生倆腿一軟，差點當場坐個屁股蹲兒。
“你幹的很好，乖女孩，現在就交給我吧……”
沙威緩慢地，用一種能讓貓老板成員們懷疑人生的溫柔語調，在艾潘妮耳邊不斷地安撫著，同時另一只手摟著她的腰，輕輕地把她往自己身後挪。栗發女人劇烈的呼吸開始緩和，聽話地隨著沙威的指引，慢慢放松下來並向後移動。
就在艾潘妮逐漸安靜下來，連對面的貓老板團夥都相繼松一口氣的時候，沙威忽然覺得手裏的槍把有點濕又有點黏，擡到近前定睛一看，手柄上沾滿了殷紅的血，已經染到了他自己的手上。
沙威抄起艾潘妮的左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赫然呈現在慘白的手掌心裏，把他從進門以來始終維持著的冷笑面具，扯了個粉碎。
“誰幹的？？！！”
沙威轉向屋子中間的匪徒們，聲音低沈如滾滾陰雷，臉上的表情像只嗜血的老虎，瞪著灰眼睛似乎想要咬斷在場所有人的脖子。
比格納耶首先嚇破了膽，慌忙把手裏的大頭棒子扔到沙威腳邊，口不擇言地把外號都叫了出來：“我投降！魔王大人，不是我啊！”
其他人緊隨其後，紛紛扔掉武器表示投降，並且開始互相揭露。
“督察先生，我只來參加買賣，沒碰那姑娘一根頭發！”
“先生！都是普呂戎幹的，跟我沒關系啊！”
“你放屁！還不都是你讓我幹的？要不是你，我能這麽——”
“夠了！！！”沙威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沖著身後的房門大喊：“你們都進來！”
大群持劍的憲兵和拎警棍的警察蜂擁而入，撲向那群匪徒，將他們個個五花大綁，戴上手銬。沙威沖著站在人群裏的皮埃爾眼神示意，青年警察了然地拉上兩個同事，按住普呂戎和德納第先生就地一頓暴揍，打得他們殺豬般嚎叫起來。
沙威掏出手絹，飛快地在艾潘妮左手上纏了兩下，摸著她的背想扶她出門，誰知引發了女人的一聲慘叫。他這才發現艾潘妮背後，血浸透了短上衣的上半部分，一絲細細的紅線已經流到了腰間。
“Merde！”[註 2]
高大的督察脫下厚重的羊毛大衣，把艾潘妮裹起來，然後一只手摟著腰，另一只手托住臀部，讓她的上半身向前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身軀一挺把女人整個抱起，沖出了房間。
“沙威，沙威……”
艾潘妮的聲音又輕又小，在他耳邊呼喚著，沙威快速跑過走廊，沖下樓梯，嘴裏只能條件反射地回答：“別說話，別說話了，你會沒事的！”
樓下不遠處停著警方征用的幾輛馬車，沙威扛著艾潘妮跑到最近的那輛車門前，把她塞進車廂，面朝下放到後座上趴著，大聲吩咐留守的警員隨車送傷者去醫院。
“沙威！”艾潘妮掙紮著叫起來，纏著手絹的左手在空中無助地揮舞，一只大手接住了它。
“你已經安全了。”沙威半跪在馬車地板上，把她額頭上被汗水沾濕的頭發抹到鬢角後邊：“聽話，你現在需要去醫院，我處理完現場就去找你。”
“求求你，沙威……求求你……”
艾潘妮的眼神非常急切，但話語斷斷續續，怎麽都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一疊聲地哀求，聽得沙威一頭霧水。最終他認為是傷勢讓艾潘妮神智不清，咬咬牙放開她的手，關上車門命令馬車立即出發。
此時的沙威並沒有註意到，當他專心安撫她時，身後戈爾博老屋最裏邊那房間唯一的窗口處，一個健壯的身影順著軟梯快速下降，跳入屋後被磚墻隔開的荒地裏，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這一切，在車門關閉的瞬間，牢牢地印在艾潘妮的眼底。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久懸在喉的心終於落回胸膛，蓋在身上的厚實的羊毛呢大衣還帶著某人暖融融的體溫，雪松木混合著一點肥皂的香氣，溫柔地撫摩著艾潘妮的心神，讓她徹底放松下來，任由意識陷入沈沈黑暗。
——
艾潘妮醒來時，眼前是一片雪白，她用力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的臉正埋在柔軟的白色枕頭裏，織物上充滿了肥皂和硫磺的刺鼻味道。遠處似乎點著一些蠟燭，明亮的光照在床邊幃幕上，映出了幾個走來走去、低聲交談的人影。
她試著挪動身體，背部被牽扯著疼了一下，忍不住咧開嘴嘶嘶吸氣，用手一摸發現原本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脫掉，換上了件寬松的長睡衣，並且從背部伸出長長的紗布，繞著胸脯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艾潘妮擦擦眼，緩過了一些精神，馬上明白了自己正趴在醫院裏，只不知自己昏睡過去了多長時間，以至於連被處理傷口都沒醒過來。
你已經安全了。
等我處理完現場就去找你。
艾潘妮的記憶裏響起某人的話語，條件反射地想撐起身子張望，卻又扯到了傷口，疼得叫喚了一聲。引起了帷幕外人們的註意：“……好像是醒了。”
兩個穿白罩衫的修女走進帷幕，檢查了艾潘妮的體溫和傷口情況後，告訴她一切正常勿需擔心。
“謝謝你們，嬤嬤。”艾潘妮在修女幫助下重新趴回床上，歪頭向對方發問：“請問沙威在哪？”
兩個修女互相看了一眼，年長一點的那個遲疑地開口回答：“您是指……在門口等候的那位警官？”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修女們退了出去，不一會兒，沈重的皮靴聲傳來，一個高大的人影由遠及近，嘩啦一下掀開床幃闖了進來。
“艾潘妮！”
沙威徑直在床前單膝跪了下來，大手扒著床邊，一副想抓住什麽但又不敢伸手的樣子，急切地望著艾潘妮的臉，灰眼睛裏同時混雜著焦慮和欣慰：“你感覺怎樣？傷口還疼嗎？”
栗發女人虛弱地笑了一下，眼神在沙威的眼和手之間跳躍了兩次，主動伸出右手，疊在粗壯的大手上，輕輕地捏了捏：“我很好，你為什麽不坐下來好好說話？”
黑發督察臉上掠過一絲羞愧的神色，轉身站起搬來床邊的椅子，緊靠著床邊坐好，對艾潘妮說起她被送走之後的事。
沙威在此次搶劫傷害案裏大獲全勝，戈爾博老屋的匪徒被一網打盡，除了當時不在現場的蒙帕納斯以外，就連在外圍放風的德納第的女兒阿茲瑪，都被當場抓獲，運輸犯人的馬車都足足裝滿了三輛多。不過看似輝煌的勝利也有其遺憾之處，比如有個犯人在轉運過程中脫逃，比如兩名受害者只有一人獲救，另一人不知所蹤。
“啊，那個啊，”艾潘妮的臉色變得很差，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臉拼命往枕頭裏埋，不敢去面對沙威：“那位先生，嗯，我的意思是，我不清楚他到底是……”
“行了，艾潘妮。”低沈的聲音從床邊傳來，語調無奈而憂郁：“永遠不要嘗試對我說謊，你瞞不住我的。”
栗發女人憋得臉通紅，沒受傷的右手緊緊抓住枕頭的邊緣，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才好。
“……這一切都是個意外。”沙威的聲音緩慢又沈重，似乎在苦苦思索：“我辦過那麽多案子，絕不是每次都完美無瑕。找不到被害人、找不到兇手、甚至最後找不到報案人之類的情況，多的是。”
“我不會逼你交代任何事。消失的人，繼續再找就好，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無所遁形。”
艾潘妮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裏，透過織物傳來她悶悶的聲音：“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別這麽說，應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一只粗糙的大手撫上了她的後腦勺，摩挲著波浪一樣的栗棕色發絲：“在那屋子裏，你以一己之力打掉了德納第的槍，我要向你感謝救命之恩。”
“不！不是的！”艾潘妮猛地擡起頭，想要側過身來但失敗了：“我只是……嘶……我要遵從我的感覺，履行我的誓言！”
說完，她又嘗試了一下，以左半邊胳膊為支點，在沙威的幫助下緩慢地側過身來，變成面沖著他的樣子，雙手攥住被角，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床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發誓不會讓你死掉，所以我一定會保衛你的安全！如果當時手上沒槍，我絕對會沖上去……”
“請不要那樣做，真的。”沙威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灰色眼睛裏似乎流溢著某種激蕩不已的感情，可說出口的話語依然平靜溫和：“我……不值得，也不應該讓你為我做到那種地步。”
“你值得！”
栗發女人忽然生氣了一樣，眼睛圓睜音調升高，語氣像是憤怒，又像是讚美：“你不明白你在我心裏到底有多好！你不知道你值得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我願意為你擋開所有厄運，我……你……”
有三個字堵在艾潘妮的喉嚨裏，一跳一跳地沖撞著舌頭。病房裏一片寧靜，對面深邃的灰眼睛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而在張了幾次嘴後，她吐出來的話語卻變成了——
“我想你……”
眼淚如決堤洪水般沖出眼眶的屏障，肆意在臉頰上奔流而下，滴到枕頭上浸濕了布面。
“我好想你啊……”
鼻子裏酸脹不已，呼吸已然不暢，她的聲音變成了哽咽走調的樣子，顫抖著堅持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這麽多年，我想你想得心都快碎了，你知道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它不破掉嗎？”
“我知道！”
伴隨著低沈的聲音，毛茸茸的腦袋俯了下來，用額頭貼在她的腦門上，粗大的鼻尖觸碰著她小巧的鼻子，輕輕地蹭了蹭：“我全都知道！我也……想你，好想再次見到你，能對你說——”
到最後，艾潘妮也不知道沙威要對她說什麽，不過也沒必要知道，因為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那些說出來的、未出口的、深埋於心的——所有一切的言語，都化為了深深的吻。在唇與舌的碰撞中，一切隔閡都被消弭於無形，語言和文字在它面前顯得孱弱無力，唯有溫暖激動的情愫，在兩個心靈之間來回穿梭，傳遞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沙威，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深吻結束後，沙威並沒有擡起身子，粗糙的大手撫摸著艾潘妮的臉，小聲地答道：“請問吧。”
“你……還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艾潘妮把手伸進領口，從貼身的地方掏出一根細細的金項鏈，鏈條上穿的並不是吊墜，而是一枚金色戒指，以尺寸來看，不可能是她的手指適合的尺寸。
看來保留了當年婚戒的，並非只有一個人。
黑發男人看著她的項鏈忽然笑了起來，粗獷的面容上籠罩著溫柔和幸福，平日的兇悍蕩然無存：“親愛的，你可能忘了——我們的婚約，從來沒有真正公開宣布取消或作廢。”
艾潘妮琥珀色的眼睛瞪大，她似乎理解了沙威想要說什麽，她怎麽就沒註意到過呢？
“所以，理論上說，”沙威的大手指持續緩慢地揉著她的臉蛋，薄嘴唇咧開，笑得十分溫暖：“我們還是訂婚的狀態，只不過已經訂婚 9 年了。”
栗色頭發的女人楞了一下，忽然破涕為笑，一頭紮進男人的肩窩，右手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和他一起笑到渾身顫抖。
後來艾潘妮才想到，幸虧當天那病房裏只有她一個傷患，否則那些羞死人的話語豈不是廣而告之了？但她轉念又一想，也許病房裏沒有別的病號，並不是一個偶然呢？
真是狡猾的老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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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惡徒的夢魘驟然降臨，昏暗房間裏的七個匪徒慌亂地抓起武器，自動聚到一起形成一個對外的圈子，就連德納第大娘也拿起一個石凳準備自衛。
沙威轉了轉帽子，重新戴回他黑色的頭上，灰白髯須像老虎胡子一樣炸著，薄嘴唇上掛著輕蔑的微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佩劍和警棍掛在腰間——他甚至都不屑於掏出武器。
“都不許動！”
高大的督察悠然地向前踱了兩步，好像這站滿匪徒的獸穴只是個舒適的後花園：“你們已經被包圍，我們人數是你們的兩倍不止，趕緊放下武器投降，咱們都能省點力氣。”
匪徒們似乎並不想束手就擒，一個個呲牙咧嘴怒目而視，手上攥著各種各樣的家夥事兒，時不時地還有人在偷瞄敞開的窗口。
“嗨，我勸你們還是別走窗戶了。”沙威站在距離匪徒圈子僅僅 3、4 步距離的地方，傲然地擡著下巴，灰眼睛裏全是蔑視的眼神：“大門和樓梯有什麽不好？路又平又結實，走起來安安全全的，你們也放心我們也省事。走廊上我那將近 20 個弟兄也指望早點幹完收隊，回局裏烤火去不好嗎？”
“你……您也別、別太得意忘形了！”
作為團夥頭子，德納第先生被他的成員們擠到了最前方，跟沙威幾乎面對面，雖然腿肚子看起來一直在打顫，但嘴上依然要撐起場面。在他身後，拿大頭棍的比格納耶似乎在低聲慫恿著什麽，德納第先生的臉青了白，白了紅，最後一咬牙，從布罩衫下摸出一把□□，瞄準了眼前高大的督查。
“您再不出、出去的話，我、我就打、打死您！”
德納第的高聲吼叫對沙威沒什麽作用，他依然露出輕蔑地冷笑，擡腳又向前走了半步：“別白費心思了，你打不中的。”
“這麽近，您也躲不開！”德納第似乎被沙威激怒，滿是皺紋和灰塵的尖臉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潮紅，扣著板機的手指正在收緊：“我、我真的會開槍的——”
呯——！！！
槍聲在房間裏炸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高大的督察毫發無損，德納第先生卻攥著手嚎叫起來，他的□□掉在地上，打著轉滾到了墻邊，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投向了房間最昏暗的角落。
一個頭發散亂、單膝跪地同時身上還掛著繩子的女人，支起的右腿上長裙被撩起，露出綁在大腿上的皮帶和槍套。她雙手持著一支外號叫“拳頭”的小鋼槍，槍口還冒著青煙。
“你竟敢朝他開槍？？！！”
暴怒的吼聲從女人嘴裏沖出，尖利嘹亮又粗礪，既像女人又像男人，聽起來跟之前的德納第大娘有幾分神似。她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來，高舉□□，邁著沈重的步子，向著正鬼哭狼嚎的德納第先生直直地走去。
“你怎麽敢？？？！！！
房間裏只有桌子上擺著一支有氣無力的小蠟燭，最主要的光源來自於靠裏邊的鐵皮爐子，那種煤炭燃起的泛紅光芒把屋裏照得又紅又亮，也為女人側面勾勒出一道可怕的線條，讓她的臉一半黑暗一半暗紅。散亂地搭在肩上地栗棕色發絲則被照成了明亮的血紅，琥珀色眼睛裏火光熊熊，整個人仿佛是手持火炬和匕首的厄裏倪厄斯，剛從塔爾塔羅斯深處走出，正憤怒地逼近她的獵物。[註 1]
“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德納第先生已經顧不上受傷的手了，高舉雙手哭叫著拼命想往後邊的人群裏擠：“信！我信！發發慈悲吧我的女士！！！”
兩人的叫罵和告饒聲混雜在一起，最後反而什麽都聽不清楚了。只見女人步步逼近，槍口幾乎要捅到德納第先生腦門上。他背後的匪徒們推推搡搡，一齊向裏收縮，生怕被這女瘋子波及。
一只大手從側面伸過來，輕輕地包裹住女人握槍的手，另一只大手則挽住了她的腰身。
“艾潘妮，聽我說，放松……”
低沈渾厚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來，覆蓋在栗發女人的耳朵上，雪松木和煙草的味道從身邊湧來，驅散了鼻腔裏的煤煙和汗臭味，羊毛織物帶著暖和的體溫，裹住了她不停顫抖的身軀。
“好的，就是這樣。”
粗糙的大手緩緩用力，把□□從她的掌中掰了出來。隨著槍支易手，面前的德納第先生倆腿一軟，差點當場坐個屁股蹲兒。
“你幹的很好，乖女孩，現在就交給我吧……”
沙威緩慢地，用一種能讓貓老板成員們懷疑人生的溫柔語調，在艾潘妮耳邊不斷地安撫著，同時另一只手摟著她的腰，輕輕地把她往自己身後挪。栗發女人劇烈的呼吸開始緩和，聽話地隨著沙威的指引，慢慢放松下來並向後移動。
就在艾潘妮逐漸安靜下來，連對面的貓老板團夥都相繼松一口氣的時候，沙威忽然覺得手裏的槍把有點濕又有點黏，擡到近前定睛一看，手柄上沾滿了殷紅的血，已經染到了他自己的手上。
沙威抄起艾潘妮的左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赫然呈現在慘白的手掌心裏，把他從進門以來始終維持著的冷笑面具，扯了個粉碎。
“誰幹的？？！！”
沙威轉向屋子中間的匪徒們，聲音低沈如滾滾陰雷，臉上的表情像只嗜血的老虎，瞪著灰眼睛似乎想要咬斷在場所有人的脖子。
比格納耶首先嚇破了膽，慌忙把手裏的大頭棒子扔到沙威腳邊，口不擇言地把外號都叫了出來：“我投降！魔王大人，不是我啊！”
其他人緊隨其後，紛紛扔掉武器表示投降，並且開始互相揭露。
“督察先生，我只來參加買賣，沒碰那姑娘一根頭發！”
“先生！都是普呂戎幹的，跟我沒關系啊！”
“你放屁！還不都是你讓我幹的？要不是你，我能這麽——”
“夠了！！！”沙威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沖著身後的房門大喊：“你們都進來！”
大群持劍的憲兵和拎警棍的警察蜂擁而入，撲向那群匪徒，將他們個個五花大綁，戴上手銬。沙威沖著站在人群裏的皮埃爾眼神示意，青年警察了然地拉上兩個同事，按住普呂戎和德納第先生就地一頓暴揍，打得他們殺豬般嚎叫起來。
沙威掏出手絹，飛快地在艾潘妮左手上纏了兩下，摸著她的背想扶她出門，誰知引發了女人的一聲慘叫。他這才發現艾潘妮背後，血浸透了短上衣的上半部分，一絲細細的紅線已經流到了腰間。
“Merde！”[註 2]
高大的督察脫下厚重的羊毛大衣，把艾潘妮裹起來，然後一只手摟著腰，另一只手托住臀部，讓她的上半身向前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身軀一挺把女人整個抱起，沖出了房間。
“沙威，沙威……”
艾潘妮的聲音又輕又小，在他耳邊呼喚著，沙威快速跑過走廊，沖下樓梯，嘴裏只能條件反射地回答：“別說話，別說話了，你會沒事的！”
樓下不遠處停著警方征用的幾輛馬車，沙威扛著艾潘妮跑到最近的那輛車門前，把她塞進車廂，面朝下放到後座上趴著，大聲吩咐留守的警員隨車送傷者去醫院。
“沙威！”艾潘妮掙紮著叫起來，纏著手絹的左手在空中無助地揮舞，一只大手接住了它。
“你已經安全了。”沙威半跪在馬車地板上，把她額頭上被汗水沾濕的頭發抹到鬢角後邊：“聽話，你現在需要去醫院，我處理完現場就去找你。”
“求求你，沙威……求求你……”
艾潘妮的眼神非常急切，但話語斷斷續續，怎麽都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一疊聲地哀求，聽得沙威一頭霧水。最終他認為是傷勢讓艾潘妮神智不清，咬咬牙放開她的手，關上車門命令馬車立即出發。
此時的沙威並沒有註意到，當他專心安撫她時，身後戈爾博老屋最裏邊那房間唯一的窗口處，一個健壯的身影順著軟梯快速下降，跳入屋後被磚墻隔開的荒地裏，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這一切，在車門關閉的瞬間，牢牢地印在艾潘妮的眼底。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久懸在喉的心終於落回胸膛，蓋在身上的厚實的羊毛呢大衣還帶著某人暖融融的體溫，雪松木混合著一點肥皂的香氣，溫柔地撫摩著艾潘妮的心神，讓她徹底放松下來，任由意識陷入沈沈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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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潘妮醒來時，眼前是一片雪白，她用力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的臉正埋在柔軟的白色枕頭裏，織物上充滿了肥皂和硫磺的刺鼻味道。遠處似乎點著一些蠟燭，明亮的光照在床邊幃幕上，映出了幾個走來走去、低聲交談的人影。
她試著挪動身體，背部被牽扯著疼了一下，忍不住咧開嘴嘶嘶吸氣，用手一摸發現原本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脫掉，換上了件寬松的長睡衣，並且從背部伸出長長的紗布，繞著胸脯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艾潘妮擦擦眼，緩過了一些精神，馬上明白了自己正趴在醫院裏，只不知自己昏睡過去了多長時間，以至於連被處理傷口都沒醒過來。
你已經安全了。
等我處理完現場就去找你。
艾潘妮的記憶裏響起某人的話語，條件反射地想撐起身子張望，卻又扯到了傷口，疼得叫喚了一聲。引起了帷幕外人們的註意：“……好像是醒了。”
兩個穿白罩衫的修女走進帷幕，檢查了艾潘妮的體溫和傷口情況後，告訴她一切正常勿需擔心。
“謝謝你們，嬤嬤。”艾潘妮在修女幫助下重新趴回床上，歪頭向對方發問：“請問沙威在哪？”
兩個修女互相看了一眼，年長一點的那個遲疑地開口回答：“您是指……在門口等候的那位警官？”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修女們退了出去，不一會兒，沈重的皮靴聲傳來，一個高大的人影由遠及近，嘩啦一下掀開床幃闖了進來。
“艾潘妮！”
沙威徑直在床前單膝跪了下來，大手扒著床邊，一副想抓住什麽但又不敢伸手的樣子，急切地望著艾潘妮的臉，灰眼睛裏同時混雜著焦慮和欣慰：“你感覺怎樣？傷口還疼嗎？”
栗發女人虛弱地笑了一下，眼神在沙威的眼和手之間跳躍了兩次，主動伸出右手，疊在粗壯的大手上，輕輕地捏了捏：“我很好，你為什麽不坐下來好好說話？”
黑發督察臉上掠過一絲羞愧的神色，轉身站起搬來床邊的椅子，緊靠著床邊坐好，對艾潘妮說起她被送走之後的事。
沙威在此次搶劫傷害案裏大獲全勝，戈爾博老屋的匪徒被一網打盡，除了當時不在現場的蒙帕納斯以外，就連在外圍放風的德納第的女兒阿茲瑪，都被當場抓獲，運輸犯人的馬車都足足裝滿了三輛多。不過看似輝煌的勝利也有其遺憾之處，比如有個犯人在轉運過程中脫逃，比如兩名受害者只有一人獲救，另一人不知所蹤。
“啊，那個啊，”艾潘妮的臉色變得很差，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臉拼命往枕頭裏埋，不敢去面對沙威：“那位先生，嗯，我的意思是，我不清楚他到底是……”
“行了，艾潘妮。”低沈的聲音從床邊傳來，語調無奈而憂郁：“永遠不要嘗試對我說謊，你瞞不住我的。”
栗發女人憋得臉通紅，沒受傷的右手緊緊抓住枕頭的邊緣，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才好。
“……這一切都是個意外。”沙威的聲音緩慢又沈重，似乎在苦苦思索：“我辦過那麽多案子，絕不是每次都完美無瑕。找不到被害人、找不到兇手、甚至最後找不到報案人之類的情況，多的是。”
“我不會逼你交代任何事。消失的人，繼續再找就好，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無所遁形。”
艾潘妮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裏，透過織物傳來她悶悶的聲音：“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別這麽說，應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一只粗糙的大手撫上了她的後腦勺，摩挲著波浪一樣的栗棕色發絲：“在那屋子裏，你以一己之力打掉了德納第的槍，我要向你感謝救命之恩。”
“不！不是的！”艾潘妮猛地擡起頭，想要側過身來但失敗了：“我只是……嘶……我要遵從我的感覺，履行我的誓言！”
說完，她又嘗試了一下，以左半邊胳膊為支點，在沙威的幫助下緩慢地側過身來，變成面沖著他的樣子，雙手攥住被角，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床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發誓不會讓你死掉，所以我一定會保衛你的安全！如果當時手上沒槍，我絕對會沖上去……”
“請不要那樣做，真的。”沙威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灰色眼睛裏似乎流溢著某種激蕩不已的感情，可說出口的話語依然平靜溫和：“我……不值得，也不應該讓你為我做到那種地步。”
“你值得！”
栗發女人忽然生氣了一樣，眼睛圓睜音調升高，語氣像是憤怒，又像是讚美：“你不明白你在我心裏到底有多好！你不知道你值得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我願意為你擋開所有厄運，我……你……”
有三個字堵在艾潘妮的喉嚨裏，一跳一跳地沖撞著舌頭。病房裏一片寧靜，對面深邃的灰眼睛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而在張了幾次嘴後，她吐出來的話語卻變成了——
“我想你……”
眼淚如決堤洪水般沖出眼眶的屏障，肆意在臉頰上奔流而下，滴到枕頭上浸濕了布面。
“我好想你啊……”
鼻子裏酸脹不已，呼吸已然不暢，她的聲音變成了哽咽走調的樣子，顫抖著堅持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這麽多年，我想你想得心都快碎了，你知道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它不破掉嗎？”
“我知道！”
伴隨著低沈的聲音，毛茸茸的腦袋俯了下來，用額頭貼在她的腦門上，粗大的鼻尖觸碰著她小巧的鼻子，輕輕地蹭了蹭：“我全都知道！我也……想你，好想再次見到你，能對你說——”
到最後，艾潘妮也不知道沙威要對她說什麽，不過也沒必要知道，因為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那些說出來的、未出口的、深埋於心的——所有一切的言語，都化為了深深的吻。在唇與舌的碰撞中，一切隔閡都被消弭於無形，語言和文字在它面前顯得孱弱無力，唯有溫暖激動的情愫，在兩個心靈之間來回穿梭，傳遞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沙威，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深吻結束後，沙威並沒有擡起身子，粗糙的大手撫摸著艾潘妮的臉，小聲地答道：“請問吧。”
“你……還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艾潘妮把手伸進領口，從貼身的地方掏出一根細細的金項鏈，鏈條上穿的並不是吊墜，而是一枚金色戒指，以尺寸來看，不可能是她的手指適合的尺寸。
看來保留了當年婚戒的，並非只有一個人。
黑發男人看著她的項鏈忽然笑了起來，粗獷的面容上籠罩著溫柔和幸福，平日的兇悍蕩然無存：“親愛的，你可能忘了——我們的婚約，從來沒有真正公開宣布取消或作廢。”
艾潘妮琥珀色的眼睛瞪大，她似乎理解了沙威想要說什麽，她怎麽就沒註意到過呢？
“所以，理論上說，”沙威的大手指持續緩慢地揉著她的臉蛋，薄嘴唇咧開，笑得十分溫暖：“我們還是訂婚的狀態，只不過已經訂婚 9 年了。”
栗色頭發的女人楞了一下，忽然破涕為笑，一頭紮進男人的肩窩，右手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和他一起笑到渾身顫抖。
後來艾潘妮才想到，幸虧當天那病房裏只有她一個傷患，否則那些羞死人的話語豈不是廣而告之了？但她轉念又一想，也許病房裏沒有別的病號，並不是一個偶然呢？
真是狡猾的老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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