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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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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監

“當然是為了您,沙威先生。”

艾潘妮正襟危坐面帶微笑,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黑發警官,絲毫沒有被對方氣急敗壞的態度驚擾。

“為了……那樣的話您應該待在家裏,安靜地等待結果,這種地方是您應該來的嗎?”

“敢問是哪條法律或規定禁止我踏足會見室?還是說阿拉斯監獄是個男澡堂,女性不得入內?”

“這不一碼事!我是說您就不應該參與——”

“您這就是胡扯了,我憑什麽不能參與——”

閃電和火花似乎閃耀在長桌上方的空氣中,就在二人交流愈發激烈的時候,一旁的博奈律師開口打斷了他們。

“那個,馬德蘭小姐和沙威先生——”矮墩墩的中年律師舉起雙手,試圖緩和氣氛並把事情拉回正軌:“會面時間是寶貴的,懇請兩位不要白白浪費,讓我們趕緊開始工作,好嘛?”

一席話讓桌前對峙的二人終於安靜了。

沙威把視線從艾潘妮臉上拉回來,轉向中年律師,一瞬間恢覆了職業性的冷靜神態,語氣也壓得委婉平和:“久仰大名,博奈先生。之前幾次大案在庭審時見過您,非常榮幸能得到您的幫助,只是我記得法庭是有指定的被告律師,您又是如何……?”

“哦,我現在受雇於您,為您提供服務、爭取權益。”博奈律師笑得十分溫厚,看起來特別靠譜:“庭長已經同意更換律師,我會幫您洗脫罪名的,請放心。”

“哈?受雇於我?”沙威的灰眼睛在中年律師和栗發姑娘之間來回搖擺:“雖然大部分罪名我都不會承認,但我確實真的——”

“停!請慎言!”博奈律師收起笑容,大聲打斷了沙威的話:“你我都是為法律服務的仆人,自然知曉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還請您通力合作,才能洗脫您身上的冤屈,不是嗎?”

艾潘妮也緊跟上來,雙手合十眼睛緊盯著他,語氣認真而懇切:“拜托,沙威,求你了。請聽聽這位先生的話吧,看在上帝份上!”

沙威扯著嘴巴皺著眉,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覆雜神態,跟他現在臉上五彩斑斕的造型倒是十分相配。他盯著保持乞求狀態的艾潘妮足足一分鐘,最後垂下頭長嘆一聲:“唉,好吧,你們需要我做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現階段只需要您盡可能保持沈默。”博奈律師展開一張稿紙,掏出墨水瓶和羽毛筆,開始做筆記:“並且希望您在裏邊保持警惕,特別是最近兩天,直到情況改善後,就可以放心了。”

沙威的灰眼睛閃爍了一下。他是個年資很深的警官,早年更是一個老練的獄警。以經驗和現今的遭遇,職業性的敏銳讓他早就感覺到了異常,律師稍作暗示就能完全了解。

“我明白。”

“很好,您是個頭腦清晰的警官,我對此深信不疑。”博奈律師又露出了寬厚地笑容,手下沒有停筆:“那麽接下來,我想問您幾個問題——”

一個小時後,艾潘妮走出了阿拉斯監獄會見室,來到辦公區中庭院子裏,下午 3、4 點的陽光照耀在臉上,驅散了室內陰冷的寒氣。

“我真是沒見過這麽不配合的委托人。”

博奈律師搖頭聳肩,向艾潘妮抱怨:“我平生遇見的客戶,都巴不得讓法官直接宣判無罪。您這位可好,死活認為自己有罪,應該蹲監獄。”

“所以這種有挑戰的案子,才會來找您呀。”艾潘妮攤開雙手,笑著說道:“要不是因為難搞,怎麽能用得上您這樣知名的的大律師?”

“如果您提供的材料準確,其實這案子非常簡單。”矮壯的中年人也露出精明的笑容:“倒是第一次遇見難點在委托人身上的案子,倒也有趣。”

“那麽一切都拜托您了,訴訟費餘下的部分,等結案時一並送到府上。”

“這個不急,我一向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博奈律師的小眼睛裏射出精明的目光,盯著艾潘妮看:“只是我沒想到,那位素有名望的市長,竟然對一個小小的市鎮警官案子如此關心,那位先生到底是什麽身份?”

艾潘妮挺胸擡頭,正色大聲地說道:“沙威先生是伯父最優秀的下屬,也是濱海蒙特勒伊,乃至整個下布洛涅大區最優秀的警官。”

“就這樣?”

“就是這樣。”艾潘妮回答得理直氣壯,畢竟說謊會被看出來,但可以不說。

“哈哈哈,行行行,”博奈律師笑了起來,揮揮手:“來吧馬德蘭小姐,接下來咱們該去拜會典獄長了。”

時間又過了兩天,到了第四天上午,濱海蒙特勒伊市長官邸的書房門被推開。艾潘妮一臉倦容地來到辦公桌前,把一些文件放在桌上,揉著太陽穴向桌後的老市長匯報:

“跟您預計的一樣,沙威先生在牢裏沒少挨揍。幸好我們行動快,他們還沒來得及捅刀子,博奈律師就以被告人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監獄難辭其咎為由,逼著典獄長給他換了到了’貴族‘監區。單人單間的話,只要出問題就一定能定位到兇手,可憐沙威先生直到出庭前,連放風時間都得拒絕了。”

“哦哦,那就好,對了,咱們的警官先生現狀如何啊?”馬德蘭市長拿起一張文件細看,黝黑的臉上露出些微驚訝的神情:“哦呦,頭皮中度挫傷、眼眶裂傷、鼻破裂傷、頸部扭傷、肋骨輕微骨裂、左手指骨折……他還好嗎?”

“我看挺好的,還有力氣噴我呢。”艾潘妮攤開雙手,露出嘲諷地假笑:“那家夥從頭到尾都在埋怨我不應該去阿拉斯監獄,起碼很有精神!”

須發灰白的老人聳聳肩,輕笑一聲:“饒了他吧,親愛的。他只是不想讓你看見自己的慘樣而已,男人就是這樣一種自尊心爆棚的奇怪生物。”

“也許吧。”艾潘妮翻了翻白眼:“阿拉斯市長、下布洛涅大區區長、巡回法官主席、刑庭主席、檢察官我都去拜會過了。檢察官先生,就是之前因公來過很多次的那位,他也覺得此案莫名其妙,但已被指派進入程序,就不得不走了。還有,我沒能見到省長貝爾納先生本人,只見到省長機要秘書,他對我表達了省長先生對此案的關心,口頭答應密切關註此事。”

艾潘妮說著說著就開始撓頭,皺著眉邊思考邊說:“我覺得可能有敷衍的意思,過幾天我再去探探口風吧。我甚至都考慮要不要在阿拉斯的小報上發個通稿了……不過我覺得阿拉斯監獄那邊問題更大。典獄長一定知道點什麽,但他樂得撒手不管,任憑某個手下把沙威扔進塞滿土倫監獄舊苦役犯的囚室,他們都是’老相識‘,有這麽好的報覆機會怎麽可能放過?”

“最可氣的是,我根本查不到那手下的名字,連博奈律師都勸我不要再繼續深入。”艾潘妮盯著桌面持續匯報她的經歷:“這段時間律師先生會每天都去探監一次,以確保安全。我已經把此事盡可能捅得人盡皆知,對方現在怕是不好下手,畢竟他們只是想悄悄地害人,不想暴露自己。”

馬德蘭市長邊聽邊點頭,讚許地說道:“你做的很好,分寸感掌握的不錯,事情擴大影響是我們的目的,但又不能太大張旗鼓。”

“博奈律師拐彎抹角地打聽沙威警官跟您和我是什麽關系,那個老狐貍好像嗅出什麽了似的,我好幾次都差點被他帶到溝裏。”

艾潘妮苦著臉直吐舌頭:“他還誇您英明,自己不出面而派我作為使者。”

“因為連警局的蒙特爾局長,都因避嫌而不能出面,我這個直接關系人就更不宜出頭了。”馬德蘭市長雙手交叉,撐在桌面上:“無論哪方面,你都確實是去阿拉斯最合適的人選。至於博奈,他就是想獻個人情搞好關系,以後在我的其他投資裏多撈油水。”

“那麽接下來……?”

“手上的公務已經處理完了,接下來我要去維利爾斯那邊,大概要幾天不回家來。這期間你的任務就是這些——”

馬德蘭市長伸手向背後,指著墻邊堆積如山的卷宗:“這幾年的賬目,都得靠你了。”

“啊,我現在都開始懷念馬庫斯了,要是那家夥還在,起碼能幫我幹點活。”艾潘妮倆眼一翻,做了個苦瓜相。

“我勸你還是別想了,那孩子能逃過牢獄之災已經是靠特權的結果。”老市長起身戴上帽子準備出發:“別說沙威,就是我也不想讓他再靠近你半步。”

艾潘妮也站起來送老市長出門,等他上了馬車後,自己轉身回到書房,叉著腰看著大堆卷宗。她深深吸了口氣,卷起袖子搬了一小堆放到辦公桌上,沖著門外大喊:“羅絲!幫我泡一壺咖啡!要濃的!”

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氣已經徹底變得炎熱,今年北部地區的氣溫明顯偏高,街頭到處都是穿輕薄衣服的行人。

沙威接到會面通知時,有點詫異,他昨天剛剛見過博奈律師,對方信心滿滿地表示案子贏定了——只要他在法庭上閉嘴保持沈默。

這與他的人生信條不符,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無論誰犯的錯,都一樣。雖然沙威至今仍堅信,馬德蘭就是跟失蹤苦役犯冉阿讓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他沒有明確證據,並且私自調查長官就是公職人員的罪過。

如果只懲罰別人,卻放過自己,那還算什麽執法者呢?

高大的警官跟著獄警走到會面室,自從被調換囚室以後,獄警們甚至都不再給他上手銬。當鐵柵欄門開啟,沙威低頭鉆過矮小的門洞,進入會面室時,他覺得自己的預感又靈驗了——

栗色頭發的艾潘妮,正坐在桌邊向他招手。

這死丫頭大概是永遠不會聽他的話,監獄這種骯臟齷齪的地方,是她一個純潔美麗的小姑娘應該踏足的地方嗎?自己這幅落魄的慘樣,真的是……算了。

沙威自暴自棄地一屁股坐到條凳上,用他常見的倨傲而低沈的聲音問道:“您又有何貴幹?馬德蘭小姐?”

艾潘妮上半身向前伸了伸,微皺眉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沙威先生,您已經臭了。”

那是當然的,天氣炎熱囚室窄小,為了安全連放風都不能去。沙威只穿著被捕時的襯衫和褲子,兩周時間別說洗澡,漱口水都沒幾杯供應。監獄裏一塊餅幹都能賣出天價,個人衛生用品更是堪比奢侈品,沙威那微薄的薪水並不足以支付。

所以現在他的個人狀況,是肉眼可見的邋遢。頭發被油膩糊成一片片,嘴唇和下巴上長出一層亂糟糟的胡茬,跟已經完全炸開的髯須混成一團,太久沒換的衣服混合汗水和分泌物,散發出能熏死人的氣味。

這也是沙威非常不想見到艾潘妮的重要原因,他一向是個完美主義者,對工作對外表都要求嚴格,姿容儀態總是幹凈整齊一絲不茍,如今的樣子讓他十分尷尬,但又無可奈何。

“是的,如您所見,這就是監獄。”沙威把臉轉向窗戶,保持面無表情:“犯人不應該期待守法公民的待遇。”

“我並不這麽認為。”

艾潘妮說完,從地上拎起一個大箱子,放到桌上打開,裏邊是男人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沙威的灰眼睛忽然瞪大,看看箱子又看看艾潘妮,臉上的表情十分覆雜。

“對,沒錯,這是您的衣服。”艾潘妮擡眼避開沙威的視線,撓著臉蛋尬笑:“我從您的衣櫃裏拿出來的,箱子也是您的,從床底下……”

沙威壓抑的低聲質問打斷了她:“你竟然進了我家?!”

“是,是,”艾潘妮連忙解釋:“雖然我考慮過打碎窗戶……但我不想被您抓起來判三年徒刑,所以我是走的正門!”

“皮埃爾給你開的門。”沙威忽然恢覆了平靜的語調,他的灰眼睛瞇了起來,帶著一點危險的氣味:“我就知道,那小子就是欠收拾。”

“不要責怪皮埃爾,我們都是為了您。”艾潘妮看著沙威,認真地勸說:“您一向註重儀表,難道會放任自己明天以這幅樣子上法庭嗎?”

沙威的臉色好了一點,灰眼睛朝著桌面,若有所思的樣子。

“您說過,警官必須儀表整齊才能擔當表率,我相信現在這幅樣子絕對不是您希望展現給大眾看的。”

“馬德蘭小姐,我現在不是警官了。”

“您現在是被停職,不是被革職,所以您依然是警官。”艾潘妮似有所指地瞪著他:“既然是警官,就請拿出警官的樣子來,窩窩囊囊得完全不像話。”

竟然被小姑娘說教了。沙威露出一絲慘笑,嘆了口氣,從桌上拉過箱子合上蓋,放到自己腳下,低頭喃喃念道:“也許您說的對,馬德蘭小姐。”

“沙威先生——”

黑發警官聞聲擡頭,發現一只纖細小巧的左手,向著自己立起手掌,伸到桌子中央上空。手的主人正眨著琥珀色的大眼睛,期待地看著他。面對這種邀請,沙威一時連呼吸都忘了,楞了半天都沒有任何回應。艾潘妮一點都不著急,維持著伸手的動作,用眼神鼓勵著他。

沙威覺得時間忽然變得無比緩慢,腦子一片空白,意識深處兩個小人瘋狂吵架,一個讓他趕緊去觸碰,另一個讓他千萬不要回應。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栗發姑娘的臉,不受控制般慢慢地擡起自己的右手,遲疑地向對方的手貼過去,快要接觸到的時候甚至往後退縮了一下。

最終,粗壯有力的大手跟纖細的小手掌貼在了一起,它們都能感受到對方掌上或薄或厚的老繭,以及溫暖的體溫和濕潤的汗水。隨後纖細的手指輕輕往下一卷,緊緊扣住了粗壯的手掌,很快,對方也猶豫著,慢慢也扣了下去。

此時,艾潘妮的聲音響起,明亮、堅定、信心十足。

“相信我,沙威先生。明天的庭審,我們肯定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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