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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的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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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的鞭刑

艾潘妮關上通往陽臺的門,走到梳妝臺前坐下,拆掉另一半頭發上的卡子,讓長發完全垂落下來。鏡子裏映照著一個年輕、紅潤有活力的女人的臉,唯有左額頭的紅色疤痕十分醒目。

她這幾天一直在思考,她肯定自己不愛馬庫斯,答應求婚只是因為絕望,對在意之人遠離自己的絕望,以至於最近她又開始把劉海放下,重新遮住傷疤——她連這種自信都隨那警官而去了。

艾潘妮抄起一把梳子,緩緩地把栗棕色長發梳順。確實,要是她能選,肯定會憑著自己的直覺,更期望和沙威呆在一起。雖說完全到不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哪怕就跟他聊聊天,也能讓自己感到十分開心。相反,跟馬庫斯在一起時,艾潘妮只能感到煩悶、無聊和漠然,那家夥才華橫溢,但從頭到腳都透著虛假,他愛的也不是艾潘妮,而是他自己。

那麽,沙威警官呢?艾潘妮上輩子記憶裏搜不到任何線索,她的印象中那個冷酷無情的警官不愛任何人,甚至也不愛自己,心中只有法律,把自己活活變成了行走的法條。而這輩子遇見的沙威,似乎和她在巴黎認識的那位有點點不一樣。

去年的經歷讓艾潘妮有機會窺到沙威的人性之光,僅僅這短短一瞬間,就能讓她感到歡樂、幸福和溫暖。可還沒等她多去觸碰幾次,那星辰般的光芒就消失了,變得黑暗又冰冷。

他不喜歡我嗎?五旬節的時候,沙威看著自己說笑時;冬天聚會上合唱,他抓著鋼琴緊緊盯著自己唱歌時,那同一雙灰藍眼睛中訴說的,絕對都是滿滿的溫柔。

但這一切是否附帶條件?拋去一切身份,沙威到底是怎麽看待她的?他是否會接受並非毫無汙點的自己?艾潘妮覺得這是問題的核心,但她沒有答案。應不應該去賭,她一時半會也下不了決心。

其實,就是在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艾潘妮忽然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從前的她是多麽勇敢,認準了的道路就毅然決然地走到底。愛了就是愛了,無論被愛的那人怎麽對她,都無法撼動她堅定的內心。現在她重獲新生,衣食無憂生活幸福,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反而消失無蹤,變成瞻前顧後的猶豫和焦慮。

直到她躺到床上,這思緒依然縈繞心頭,讓她整夜做著被訓斥、被厭棄的噩夢。

當艾潘妮被陣陣吵嚷聲驚醒,昨夜的噩夢還殘留在腦海,一時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等她從床上跳下來,跑到窗口把窗簾拉開一道縫的時候,才確定自己真的醒了。

市長官邸前圍了很多人,鬧哄哄地喊著什麽。艾潘妮匆匆穿上條樸素的便服裙子,頭發胡亂往腦後一挽,用個長卡子松松地固定住,就沖下樓梯向門外跑去。

馬德蘭市長已經在門外面對人群,艾潘妮跑到他背後,發現領頭的是莫特-布朗什男爵……以及頭纏繃帶,右手打著石膏,哭哭啼啼的馬庫斯。

“恥辱啊!恥辱!”布朗什揮舞著高頂禮帽,側面向人群呼喊:“這是司法不公!是對法典的褻瀆!”

這老頭子在發什麽癲?艾潘妮站在馬德蘭市長背後三步遠,抓住也跑出來的蘇珊的手,不讓她繼續向前。

“我的兒子昨晚遭到襲擊,被打成這個樣子,本地警局竟然把兇手無罪釋放!天理何在啊?!”

老男爵舉著雙手,喊得悲憤異常,臺階下圍觀的人群也跟著七嘴八舌地叫,諸如不公平、這是犯罪之類的喊聲雜亂地響起。

“布朗什先生,我相信事情肯定有誤會。”

馬德蘭市長向前一步,面向布朗什男爵伸出雙手:“我一定責成本地警局嚴格覆查此案的,請您——”

老市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尊敬的市長先生,恕我直言,本地警局現在已經不值得我信任,他們辦案的方式讓人痛心,誰知道您所謂的嚴查還會出什麽違法狀況?”

布朗什男爵頓了頓,眼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眾所周知,您與本地警局局長關系親密,誰知道您是不是已經跟他們串通一氣,背地裏為他們的枉法行為撐腰?”

此話一出,人群立時開始竊竊私語,懷疑的目光齊射向須發灰白的老市長,連背後的艾潘妮都感覺身上的汗毛全部豎立起來。

“我並不知曉這個案件,”馬德蘭市長依然保持鎮定,伸開雙手辯解:“我向上帝發誓,馬上就聯系本地警署調查此事……”

“不用聯系,我在這裏。”

一個低沈粗野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人們輕微騷動後自動分出一條路,身著藏青色巡邏制服、全副武裝的沙威警官,大踏步向著臺階上的幾個人走來,如同一頭黑豹瞪著眼走上狩獵的道路。就算站稍遠些的艾潘妮,甚至也能感覺到那股震懾人心的力量撲面而來。

馬庫斯明顯懼怕地往後挫了一步,布朗什男爵咽了下口水,擡起下巴向沙威提問:“為什麽是你?我們的蒙特爾局長怎麽不出面?”

“局長先生前天就去往巴黎總署述職了,這期間由我代替他。”沙威粗野的面容嚴厲而沈靜:“何況昨天令郎的案件,是我經辦的。”

“原來如此。”布朗什男爵露出假笑,用手中禮帽指向人群:“那警官先生不妨向大家解釋一下,如何光明正大地放跑了毆打我兒子的兇手的?”

“令郎的手是因為他自己喝多了,走路不穩自己跌進路邊坑裏摔斷的。”沙威的聲音低沈剛硬,如同站在法庭上一般:“頭上則是被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惡作劇砸傷,因為未成年,所以我判處那孩子八十法郎罰款,今天早晨應該已經送到府上了。”

布朗什男爵冷笑一聲,從口袋裏拿出四個金幣,舉到面前:“你也承認我兒子是被人砸傷的!未成年的孩子?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在包庇什麽人?或者用哪裏上貢的贓款堵我兒子的嘴?”

說完,布朗什男爵一揮手,把金幣扔向沙威,其中一枚擊中了警官的臉,剩下的砸在身上,然後紛紛落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艾潘妮也嚇了一跳,她遠遠地看著沙威,發現他整個人正微微地顫抖,明顯是在極大的怒氣中,用盡全力控制自己。面上雖然毫無表情,但能看到嘴角和顴骨的肌肉都在抽動。

“我拒絕這些臟錢!我只要求正義!”淡金色頭發的老男人大聲呼喊:“我要兇手付出應有的代價!公民們,今天我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明天就可能降臨到你們頭上!”

此話一出,人群再次騷動起來,黑壓壓的人頭頂上舉起無數拳頭和帽子,應和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布朗什男爵等人群喊了一會後,轉向馬德蘭市長:“如您所見,兇手已經被他們釋放,逍遙法外。我有權質疑本地警局的能力和公正,我要求本地警局負責人承擔責任——”

人群的騷動更大了,大家紛紛應和布朗什的話語。“革職!””開除““無能者滾下臺!”之類的口號此起彼伏,動靜越來越大。

“我來負責!”

沙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執法者充滿威懾力的怒吼聲震撼著在場的眾人:“這一切與局長先生無關。作為警署臨時長官和此案的經辦人,我會承擔放人的全部責任,現在立即引咎辭職!”

魁梧的黑發警官邊說邊轉頭向著馬德蘭市長:“或者請您馬上革我的職!”

人群安靜了幾秒,忽然爆發出雜亂的議論聲。艾潘妮驚訝地長大了嘴,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搞得沙威警官要主動辭職?

馬德蘭市長皺著眉頭,舉起手試圖先緩和雙方的情緒:“先生們,請你們都冷靜一下,我們還是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市長先生。”布朗什不依不饒,把愁眉苦臉的馬庫斯往前拖了一步:“看看我的兒子,被傷得如此淒慘,而這位警官先生,卻包庇兇手,任由那家夥逍遙法外,現在就算找也找不回來——”

忽然人群中傳出一個尖銳的童聲,打斷了布朗什的演講:“你小爺爺在這兒呢!”

老男爵目瞪口呆,官邸門前的所有人都看向從人群裏擠出來的一個小小身影。皮埃爾像個古代騎士一樣,昂首挺胸地走上臺階,指著馬庫斯就罵:“這個王八蛋就是我打的,用一把石子打的!因為他當街□□女人!”

此言一出,群眾嘩然,議論聲更大了。馬庫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直往後退。他父親一把抓住他,看向沙威反問:“警官先生,請問這小無賴的指控,可有證據?”

沙威的灰眼睛尖利地瞪著布朗什男爵,咬緊牙關說道:“昨晚在案發現場附近,聖索夫街盡頭岔路的巷子地面上,有發現兩個人纏鬥的痕跡。”

“哈!那可能是任何人留下的。”老男爵皮笑肉不笑:“任何一個醉漢都可能在任何地方跟任何人打架,不是嗎?這說明不了什麽。”

隨後他一指小皮埃爾:“但這小無賴毆打我兒子,卻是千真萬確的事。犯人親口承認的這罪行,應該判處怎樣的刑罰呢?警官先生?”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沙威身上,魁梧的警官臉上肌肉緊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故意傷人至輕傷,處以公開鞭刑十下。”

艾潘妮聽得渾身發冷,她能聽出沙威話語裏的怒火和不甘,這警官先生似乎非常不情願的樣子,但現在的情勢已經由不得他了。

布朗什有點意外的樣子,又很快反應過來,沖沙威點點頭:“很好,既然你這麽說,我希望能公正執行。”

沙威低頭看了一眼皮埃爾,小男孩也擡頭望著他,甚至沖警官笑了笑,然後輕輕點點頭,低聲對他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您不應該為我付出辭職的代價。”

高大的警官雙眼緊閉後猛地睜開,伸出鐵鉗一樣粗壯的手,捉住皮埃爾的胳膊拖著就走。人群自動為他們讓出道路,沙威人高腿長,大步前進的速度非常快,小男孩甚至有點被他拖著,快速走向警署。

市長官邸臺階前的人們都傻了眼,楞了一會後紛紛跟過去看熱鬧,包括馬德蘭市長和艾潘妮,蘇珊則被女仆攔在了屋裏。

艾潘妮幾乎是一路小跑,甚至走在了老市長前邊。她現在腦子一片空白,對小皮埃爾將要遭遇的事情充滿恐懼,她在巴黎街頭的時候目睹過類似的行刑現場,那些犯人們被打的皮開肉綻,慘叫連天。皮埃爾還是個孩子,他能受到了嗎?!

警署大門前,沙威已經用繩子把小皮埃爾捆住雙手,掛在一個粗柱子的鐵環上,讓他保持抱著柱子的姿態。然後,沙威低頭附在男孩的耳邊,低聲說道:“忍著點,還有,給我叫大點聲!”

說完後,沙威轉身從守門衛兵手裏接過一根長鞭,照著男孩的後背就抽了下去。

人群還沒聚攏過來,皮鞭聲和男孩的慘叫聲就已經此起彼伏。艾潘妮聽得肝膽俱裂,拼命擠過人群往裏沖,當她鉆進人墻後,看到的是抽下最後一鞭子的沙威,正把皮鞭扔到地上。

艾潘妮顧不得許多,趕緊跑過去查看皮埃爾的情況,男孩背後的衣服已經被血浸濕,能隱隱看出一道道的血痕,臉上汗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但還是沖她勉強笑了一下。衛兵來給皮埃爾解開繩索,艾潘妮則半跪在地上,用手絹幫男孩擦拭臉上的汗,邊擦邊擡頭看向沙威。

沙威喘著粗氣,直勾勾地看著她和皮埃爾,滿臉悲憤之色,深邃的灰眼睛裏流露著無比覆雜而悲傷的感情,說實在的,艾潘妮兩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傷心的警官。沙威雖然不常笑,但還是有機會看到他發笑的。但艾潘妮還真的從沒有見過,露出悲傷表情的沙威警官。

在她的記憶裏,這個鐵石一樣的男人,一貫與這種代表脆弱的感情絕緣,現在為何會如此失態?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人群聚攏又分開,馬德蘭市長也走進了人群,幫助艾潘妮把皮埃爾架起來,平放在一條長凳上,準備擡去見醫生。與此同時,布朗什男爵帶著馬庫斯也擠出人群,看到了皮埃爾被卸下來的樣子,老男爵皺著眉看了看快要昏過去的小男孩,啐了一口後轉身要走,卻被一聲低沈的怒吼攔在。

“請留步,男爵先生。”

沙威大步上前,站在父子兩人面前,咬著後槽牙惡狠狠地說道:“關於令郎馬庫斯的案子,我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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