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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旬節美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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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旬節美妙之夜

夜色漸深,維利爾斯村廣場燈火通明,大群人聚集在場地中間跳舞,樂隊奏出歡快的舞曲,把氣氛不斷推向高潮。

雖然不能參與舞會,艾潘妮至少吃的很爽,看來佩迪吉耶先生很舍得下料,請了個好廚子。並且她達成了一項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成就:坐在沙威警官身邊開心地大吃大喝。

艾潘妮上輩子絕不可能在沙威面前如此放肆,那時的她,唯恐自己出現在對方的視線範圍內,一旦被他看見,整個人都會處在恐懼不安的狀態裏。然而現在的她,坐在同一個男人身邊,卻只感到放松和安全,情緒也頗為高漲。

沙威的話遠比馬庫斯少太多,言辭的優美程度和引經據典的頻次趨近於零,他更多的時候在傾聽艾潘妮對食物的評論,對跳舞群眾的欣賞,以及奇怪的笑話:

“某天,一個比利時人發現了一只猴子,問全下布洛涅區裏最好的警官沙威,該如何處理它。”

沙威警官停下正在切肉的刀,擡眼盯著艾潘妮,大方臉上毫無表情。艾潘妮不為所動,繼續笑嘻嘻地說:

“沙威警官回答:‘你應該帶它去動物園。’第二天沙威警官看到比利時人還帶著猴子在街上溜達,便問他:‘我記得告訴過你,讓你帶它去動物園。’”

艾潘妮說完,故意停下喝了口潘趣酒,斜眼看著依然沒有面部表情的沙威,覺得氣氛足夠了才繼續說道:

“‘沒錯,’那個比利時人回答說,‘我昨天帶它去動物園,今天要帶它去看歌劇啊。’”

笑話說完,沙威依然保持著面無表情。艾潘妮尷尬地聳聳肩,正想著怎麽岔開話題,忽然一個粗魯的笑聲傳來,沙威瞇起眼呵呵大笑。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體驗,沙威警官,竟然在大笑!

艾潘妮看得目瞪口呆,在她上下兩輩子的印象中,眼前這個男人都跟歡樂等正面形容詞絕緣,所見過的笑容都是那種蔑視的冷笑,或者逮住獵物的獰笑。

本來她以為,笑話說上天,大概也只能搏他個不屑的微笑。可現在她面前的沙威露出的,是一個正常人歡樂的笑容,輕松、愉悅、心情舒暢。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聽到這句話,艾潘妮才發覺她盯著黑發警官很久,尷尬地戰術性端杯喝酒:“並沒有,我只是驚奇於您會笑,呃,不我的意思是,沙威您竟然能笑……也不對,啊啊啊對不起!”

艾潘妮越描越黑,最終挫敗地放棄了解釋。沙威切著盤裏的肉,低垂眼皮盯著他的叉子,慢悠悠地問她:“您覺得我是什麽?一臺機器?一頭野獸?”

雖然但是,我當年確實這麽覺得,並且兩者都是。

艾潘妮腦中自動回答,現實中只能管住自己的嘴,小心地觀察對方,發現沙威面色如常,甚至比平時顯得更輕松,眉間的川字紋都平展了許多。

沙威沒等她回答,就繼續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類,需要吃飯喝水的人類。生氣的時候會罵人,高興的時候會抽鼻煙。”

說到這裏,沙威擡起頭,用叉子插起一塊肉,對著艾潘妮晃了晃:“所以艾潘妮,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覺得好笑的時候,也是會笑的。”

說完他調皮地一挑叉子,把肉送進嘴裏咀嚼起來,同時向艾潘妮做個鬼臉。說實在的,以沙威那副尊容做鬼臉,嚇人的成分挺大,但他的灰眼睛裏帶著真實的笑意,柔和了粗野的眉眼。在艾潘妮的眼中,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點帥。

“您說的對,我很抱歉。”艾潘妮被他逗笑了,帶著歉意地說:“我想說,您笑起來挺好看的。”

沙威搖搖頭繼續切肉,語氣裏充滿了自嘲:“感謝您的讚美,不過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盥洗室鏡子每天早晨都會告訴我,這個男人無論如何,不能跟好看一詞聯系起來。”

“我說真的,”艾潘妮也開始切自己盤裏的菜,“如果您多笑笑,將會是整個濱海蒙特勒伊最帥的紳士之一。”

“再次感謝您的奉承,您一定會成為最佳馬屁專家。”

艾潘妮又感受到挫敗,切割的手更用力了點:“我沒有奉承,您不信算了。就算是馬德蘭伯伯,我都沒誇過他帥。我只是建議您平時待人更親切一些!”

艾潘妮說的是實話,她敬愛馬德蘭先生,她會說他慈祥、虔誠、莊重,但她從不認為馬德蘭先生帥氣。

沙威沒有接話,只是繼續吃他盤子裏的小排骨。艾潘妮覺得有點別扭,也賭氣不吭聲。

兩人沈默著吃了一會飯,沙威忽然自言自語似的開口說話:“想想我平時要面對的都是什麽人吧,當一個執法者開始對社會渣滓親切的時候,會得到什麽結果?”

這話讓艾潘妮自動聯想起親爹親媽和巴納斯山、普呂戎那幫人,想想親切對待他們的白先生——也就是馬德蘭伯伯得了個什麽下場,她就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嚴肅警惕是執法者的立身之本,”沙威雙手握著刀叉,卻沒有動彈,只盯著餐盤繼續說著:“親切禮貌只會被那些渣滓當成軟弱可欺,他們會趁機拼盡一切踩在你頭上作惡。”

艾潘妮沒來由地感到一絲不安,輕聲回應他:“對不起,先生。”

“是沙威,現在不需要用敬語,艾潘妮。”灰眼睛警官出言提醒她,輕輕搖頭苦笑:“我在這行服務二十多年,大概早就不知道親切這個詞怎麽寫了。”

“但是,職責擔久了難道不會累嗎?”艾潘妮捏緊手裏的餐刀,眼睛卻看向別處:“如果能卸下來,喘口氣也好,不是嗎?”

沙威擡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艾潘妮緊跟著補充:“哪怕只是一會,只是很短暫的時間,可以輕松地吃個飯、聊聊天,也能讓這負擔減輕不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對面的警官移開眼神,用低沈的聲音回應:“……您說的是。”

也許是感到空氣越來越沈重,沙威少見地主動轉移話題:“說起來,我確實很久沒有如此愉快地用餐,更別提還有您這樣美麗的女士陪伴。”

“哦,我就當您也是在拍馬屁好了。”艾潘妮咧嘴笑起來,酒精開始在她的臉頰染上緋紅:“其實我也是,好久沒有這麽開心啦!跟您一起聊天的樣子,和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哦?願聞其詳。”沙威露出一個假笑,嘴裏還在嚼排骨。

艾潘妮鼓起腮幫子,學著沙威平時的語氣,用刀裝作警棍指著側面空氣:“餵,女士,以某某某條法律的名義命令你,不準只吃肉和甜點,否則我就判處你每天只能吃卷心菜有期徒刑!”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笑出了聲,沙威看起來快要把嘴裏的東西都噴出去了,艾潘妮笑出了牙床子,毫無淑女風範。

沙威笑夠了,讚賞地沖艾潘妮點頭:“您不去馬戲團演喜劇真是太辜負您的才華了,艾潘妮。”

“哦,我的演出可金貴了,等閑貴族老爺都未必欣賞得到。”艾潘妮端起酒杯向他致意,笑著說道:“但濱海蒙特勒伊的沙威,有免票特權。”

黑發警官的灰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尋常的光彩,隨即也端起酒杯回敬:“我感到萬分榮幸,馬德蘭家的艾潘妮。”

廣場上的樂曲和人聲有越來越大的趨勢,節日狂歡的氣氛感染著每一個人。

艾潘妮被那歡樂的浪潮吸引,側臉看著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伴隨著篝火堆的火光和四周照明的煤氣燈光,給她籠上一層不停閃爍的溫暖光環。20歲的栗發姑娘風華正茂,臉蛋紅潤地像熟透的蘋果,充滿期待和憧憬,琥珀般的眼瞳裏映射著燦爛的燈光,如同畫中走出的公主。

沙威默默地看著艾潘妮的側臉,發現自己甚至不敢開口說話,生怕一出聲,這美麗的時刻就會變成被戳破的肥皂泡,化為飛沫消失在眼前。作為一個冷靜理智且非常善於自律的人,沙威現在竟然無法判斷自己的心情,這讓他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絲隱隱的恐慌。

終於,艾潘妮感覺到了視線,轉回頭來。在火光照耀下,她左側額頭上的傷疤更明顯了。前天晚餐時梳起的劉海,艾潘妮真的沒有再放下過,她潔白光潤的額頭,更凸顯出傷疤的猙獰醜陋。

“您……您可以把頭發放下來的。”沙威被艾潘妮發現後,略帶尷尬地尋找話題:“那天晚上的話很過分,我感到十分抱歉。”

“您覺得帶著傷疤的我,很惡心嗎?”

“當然不是!”沙威皺起眉頭:“無論帶不帶傷疤,您都是艾潘妮,在我心中都是一樣得——”

沙威說到這裏,突然整個人一僵,活活把最後一個詞生吞下去。然後趕緊低頭,試圖掩蓋漲紅的臉頰:“呃,抱歉艾潘妮。今天可能喝多了,平時我幾乎不喝酒的……請原諒我。”

“原諒?原諒什麽呢?”艾潘妮被沙威的反應搞糊塗了:“我不明白。”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沙威繼續打掃他盤子裏剩餘的食物,心裏既想趕緊吃完跑路,又想在此能留多久就多久。兩種自相矛盾的心情在他腦海中吵架,讓沙威感到莫名地煩躁。

艾潘妮覺得今天的沙威警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奇怪,一會穩重自持還會說笑,一會又笨嘴拙舌尬穿地心,兩種狀態無縫切換竟然沒啥違和感。她撓撓自己的腦袋,心想大概自己也喝了太多潘趣酒,可能現在看人有點問題吧?

因為艾潘妮現在看桌對面的黑發警官,有種可愛的感覺。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光棍,滿面髯須橫肉,性格兇狠偏執,竟然會讓她覺得很可愛。這一定,一定是潘趣酒造成的!

飯桌上的氣氛已經變得更加奇怪,兩人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化解尷尬,最終沙威首先堅持不住,站起來表示要去村子裏巡邏,向艾潘妮告辭。

“等一下,沙威。”艾潘妮的聲音釘住了警官的腳步,他想要快速溜走的計劃落了空:“反正我也沒法跳舞,繼續呆著沒啥意義,他們大概要跳到很晚……我是說,您能送我回去嗎?”

身材高大的警官輕嘆口氣,略微整理一下心情,回身向艾潘妮伸出手:“當然可以,我的榮幸。”

艾潘妮開心地笑了,握住對方的手站了起來。

兩人離開了熱鬧的廣場,在村子狹小的道路上慢慢行走,艾潘妮的腳還是有點腫,走得比平時更慢。她開心地發現沙威也不經意地放緩了步伐,隨著她的節奏前進。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並排走在道路上,沙威皮靴的硬底有節奏地敲擊著路面石板,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原因,艾潘妮忽然愛死了現在的狀態,她心裏充滿一股溫暖柔軟的力量,和身邊的人一起,讓她感到無比的幸福。

就像遙遠的上輩子,她漫步塞納河邊,看著河水倒映的點點星光,心裏幻想著馬呂斯的愛情時的感覺一樣。

只可惜那時的感覺,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馬呂斯先生並不愛她,也不會出現在她身邊。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那癡癡的幻想就如同草葉上的露珠般,很快消逝不見了。

然而今日不同,艾潘妮內心深處有種聲音在告訴她,無論太陽升起落下多少次,現在的感覺都不會消失。

雖然毫無理由,也並沒有任何邏輯,艾潘妮此刻就是確信無疑。直到她到了佩迪吉耶的房子,進入房間撲倒在床上。回想起門前道別的時候,沙威警官臉上柔和的表情,艾潘妮就禁不住把臉埋在枕頭裏笑了起來。

啊,我真希望——

————

沙威走在村莊昏暗的小路上,雙手插在兜裏,晚風不斷把遠處廣場上歡快的歌舞聲帶進他的耳朵。他的心情也十分舒爽,這種輕松愉悅的感覺,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

在他孤寂的人生中,幾乎沒有過被陪伴的概念。尤其是還一個美麗的女性,並不懼怕他,也無所要求,只是單純地陪在他身邊,度過一個愉快夜晚。這種感覺如此愉快美妙,令他禁不住想要向往更多。

等等,不能再貪心了。

沙威心底深處的那絲恐慌開始擡頭,漸漸化為大聲質疑,響徹他的腦海。

一個豆蔻年華的漂亮女子,身家富裕,教養良好,無論在哪裏都會有眾多追求者。比如那個叫馬庫斯的傻【嘩——】,沙威厭惡地想著。她有什麽理由會對自己這樣年過四十,窮困潦倒的低階公職人員懷有好感呢?

沒錯,今晚宴會上她親切大方風趣體貼,但那是她善良的人品和教養,也是對自己拯救她於危難的回報。這股由激情驅動的好意,又能維持多久?當更年輕英俊,更優秀富有的追求者出現時,他沙威拿什麽與之相比?

高大魁梧的警官越想越喪氣,肩膀逐漸塌了下來。他沒來由地回想起昨天晚上,人們七手八腳地幫助他,把情緒崩潰、意識模糊的艾潘妮從他身上掰開的時候,那女孩淒厲的哭喊。

“把警官還給我!把我的警官還給我!!!”

他承認那一瞬間,某種柔軟又剛硬的東西重重錘著他的胸膛,讓他幾乎不敢直視女孩的臉。

算了,趁幻夢沒有破碎,把今晚這美好的記憶收藏在心底吧。

沙威擡頭仰望,星空燦爛,仿佛一粒粒最清澈的鉆石布滿蒼穹,明亮而堅定地照耀著大地。他不禁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緊握雙手向上天禱告。

主啊,感謝您賜我如此美妙的一夜,我銘感在心,不會懷抱妄想貪念。請您保佑,我希望——

忽然,遠處傳來打架的聲音,沙威中斷了祈禱,抽出警棍朝著那方向沖去。

5月溫柔清爽的晚風徐徐吹拂,從村舍窗邊帶走姑娘的美夢,在石板路上把尚未完成的祈願帶向夜空。

我希望,

能再見到那個人的笑容。

1820年的五旬節,真的非常美妙。艾潘妮和沙威不約而同地都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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