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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修時番外:蛋殼之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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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修時番外:蛋殼之外(下)

方修時第一次獨自坐公交車,是在高三的某個冬夜。他剛結束一天的期末考試,便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照顧住院的媽媽。爸爸那天異常疲憊,竟同意讓方修時一個人坐車回家。

或許是因為明天還有考試而爸爸抽不開身送他回家,或許是因為媽媽跟爸爸勸說過什麽,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十八歲了,媽媽的病讓爸爸意識到,他已經長大了。

臨近末班的公交車上沒什麽人,方修時走向後排靠窗的位置,獨處的空氣很清新,他慵懶地後仰,瞇著眼睡覺。

車子停下,上來幾個人,他隱隱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身邊。

林曉箏驚訝的聲音傳來,女生坐到他身後。

要不是周六在快餐店聚過,方修時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和林曉箏有過多交集。

高一,媽媽邀請學校裏主持人社的學生來家裏吃飯,選拔在即,媽媽不希望沒被選上的學生太難過。

聽媽媽提起過她的最終人選,比較適合的有三個人,岑檐,蔣妤桐,林曉箏。

都是方修時不太認識的人,除了蔣妤桐。

蔣妤桐的家裏人也是三中的老師,蔣老師帶著她和自己一家子一起吃了幾次飯。那幾次飯局上,蔣妤桐明明還是個小姑娘,卻總在剛進門時,盡數展現她的懂事,把媽媽哄得很開心。

很熟練的官腔和姿態,本來方修時還有點嗤之以鼻,覺得她表現得未免太明顯,可是開始吃飯後,主場成了蔣老師的,蔣妤桐便安靜下來。

甚至有點不知所措,全場就他倆全程坐著,眼神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偶爾對視,又迅速閃回視線。

在學校裏從沒有交集的兩個人,放學後脫下校服,被迫尷尬地坐著。

方修時這時候察覺到,這個叫蔣妤桐的女生,或許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但在學校裏,方修時還是對蔣妤桐敬而遠之,總是有好幾個人一直跟在她身後,跟排隊似的。

後來不知怎的,蔣妤桐剛被選上,培訓剛結束,卻又主動卸任,自己家裏也再沒跟她家一起吃過飯。卸任的蔣妤桐像個沒事人,卻急壞了媽媽。

其實林曉箏的音色更好些,但是她要上補習班,沒怎麽參加社團的培訓,媽媽也很為難。

好在社員們都很寬容,大家明白音樂老師的不容易,一致認為林曉箏的音色的確更適合廣播,推舉了她。林曉箏也答應,這段補習班最忙的時候過去,會補上之前的培訓。

高一的冬天,林曉箏每周周末都會去音樂老師家裏補培訓。但她沒見過家裏的方修時,在學校裏,除了蔣妤桐,沒學生知道方修時和音樂老師的關系。

況且,林曉箏也沒有什麽非要認識一下音樂老師兒子的必要。

音樂老師讓林曉箏每周自己選三首詩來讀。

“你別看詩短,但一首詩能涵蓋的情緒是很多變的,而且很考驗斷句和重音把握。”

方修時在房間裏寫作業,媽媽和林曉箏在客廳裏練習。

“月亮夫人。

水銀打碎了嗎?

不是。

誰家的少年,

把燈籠點燃?

只需一只蝴蝶,

就足以將你熄滅。

噤聲……但是真有可能!

月亮,

就是那只螢火蟲。”

女生的聲音隔著一扇門,卻清晰有力地傳入方修時的房間。這是林曉箏最喜歡的一首詩,方修時打開瀏覽器,敲下鍵盤,搜索著那一句——

“只需一只蝴蝶,就足以將你熄滅。”

詩的作者是洛爾迦,出自《反映》。

習慣了林曉箏每個周末都來家裏念詩、讀文章的日子,好像有什麽在敲打方修時身旁的蛋殼。

直到有一天,林曉箏補完了之前的培訓,沒有過來。

方修時頓時覺得家裏安靜得可怕,他走出房間,保姆放了一天的假,媽媽正在廚房裏做午飯。

“作業寫完了嗎?”

“還沒,我下午再寫,現在來幫幫忙。”

“也好,反正今天你爸不在家吃飯。”

中午吃飯,方修時終究沒忍住,提起林曉箏。

“她啊,她的培訓已經結束了,沒什麽特殊情況應該不會單獨來了。”媽媽夾了一筷子菜給方修時,“怎麽?你希望她每周都來?”

“不是,只是之前習慣聽你們在外頭念詩了。”

“曉箏這孩子,做起事來非常認真的,而且很有規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她想要什麽?當小主持?”

“她成績還挺好的,但是打算走小科,打算考播音類專業。”

才高一,林曉箏已經想好大學專業的事了,這些對方修時來說,都是無需提前考慮的事,因為不管自己怎麽想,爸爸總會給自己安排他認為最合適的專業。

方修時的人生像一塊板,上面釘滿了釘子。什麽時候要做什麽事,都有清晰的印記。

“氣質挺好的。”方修時咬著筷子。

“是啊,曉箏小時候住在農村裏,身上有種堅韌、自由的氣質。”

“農村?”

“是的,她有時候會跟我講講小時候的趣事,抓泥鰍跳房子,在花園裏抓蝴蝶,在山丘上陪爺爺砍木頭……”

那是方修時從沒有接觸過的童年,他的童年只有上學、放學、寫作業,雖然周末爸爸也會帶他去動物園,或者博物館,但他一直覺得沒什麽意思。

跟著爸爸媽媽去過幾次鄉下老家看望爺爺奶奶,方修時穿著精致的衣服,在一群剛打過泥仗的同齡人裏格格不入。他們的奶奶正在和方修時的奶奶圍坐在一起聊天,看見滿身是泥的孫兒孫女,滿臉笑意地嗔怪著。

“看看人家小時,在城裏上學,就是不一樣。”

方修時不知所措,他只能站在原地,做一個被比較的靶子。

泥娃娃們瞥了一眼方修時,對他做鬼臉。

一整天,方修時都只能坐在房間裏,隔著窗看外頭的小朋友們玩老鷹捉小雞,或者拿著打火機燒螞蟻,時不時傳來陣陣歡笑聲。

方修時也想玩。

“跑來跑去很危險的,外頭都是粗糙的水泥地,摔了怎麽辦?”

“用打火機?那怎麽行?很容易燒傷的。”

……

待在蛋殼裏,你會擁有最快樂的童年。

後來每一次在學校裏偶然遇見林曉箏,方修時都仿佛通過她看見了她的精彩童年,像乘著風的蝴蝶,飛舞在山間。

這只蝴蝶,有一天,飛到了窗邊。

方修時第一次試著打破蛋殼,便是有意無意地透露自己是方全文兒子的身份。方全文不希望其他同學知道,擔心被他批評過的學生會故意找他兒子麻煩。

學生們一傳十,十傳百,短暫地八卦過一陣子,卻又逐漸平息,並未激起什麽水花。

又是一個枯燥的上午,方修時跟著爸爸來學校,他坐在教室裏寫作業,身心煩躁。他把靠近走廊那側所有的窗戶和窗簾都關上,對著作業本,真想沈沈睡去。

正打盹,前門那兒的窗戶突然被打開,有人掀開窗簾,並和外頭另一個人悄悄說著什麽。

本以為自己沒被發現,便不打算理會,可來人直接爬上了窗戶,蹲在窗框上想要跳進來。

方修時和蹲在窗框上的林曉箏面面相覷,教室外另一個人也探頭朝裏看,是祝訣。

從沒經歷過這種事的方修時,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良久,他問道:“需要我給你們開門嗎?”

林曉箏和祝訣進來後,都在忙著找東西,方修時試著和林曉箏搭話,才發現對方根本不認識自己。

來過家裏那麽多次,林曉箏不認識自己。

方修時早已習慣蜷縮在蛋殼裏,透著薄薄的一層,摸到模糊的光線。他甚至都沒有想過,蛋殼外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鼓起勇氣找到祝訣,問自己能不能加入快餐店寫作業,對方雖然有些驚訝,但還是答應了。

爸爸問起來,方修時就說,是找岑檐一起寫作業的。方全文對兒子和岑檐是朋友這件事很滿意,去快餐店的第一天,找到一件類似小西裝的衣服,讓方修時穿上。

“爸,你這是幹什麽啊,我是去寫作業的。”衣服剛披到身上,方修時連忙閃開。

“穿上,第一次跟人家出去,打扮得精神點,待會兒我開車送你。”

方全文不知道方修時並不是為了見岑檐才要出去,他喜滋滋地下樓,先把車開出來。

趁著爸爸不在,方修時走進媽媽房間,從她桌上那摞小主持社紀念冊裏抽出一份。

“怎麽了?”媽媽躺在床上,剛剛醒來。

“今天在外面和岑檐一起寫作業,林曉箏也在,我順便帶一份這個給她。”

“那再多帶一份啊,不給岑檐嗎?”

“呃......”方修時沒想到這一茬,沒想好怎麽圓。

媽媽卻像懂了什麽似的,擺擺手讓他不用解釋,快去吧。

但是方修時這慢熱的性子,一和人打起交道,就又變得話多起來,他也試著主動和林曉箏說話,比如在快餐店裏幫她講題,以媽媽的名義找她說話,可林曉箏對他就是普通朋友的態度。後來去了幾次嚴冀家,大家在一起吃飯,關系有所進展,但他還是不敢像嚴冀和岑檐一樣,對林曉箏抱以“好朋友”的心態。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媽媽的身體有所好轉,林曉箏來家裏看望她,像之前來培訓那樣,沒留下吃午飯。

媽媽對林曉箏考上中傳表示祝賀,二人在客廳裏聊了一上午,結束後方修時終於從房間裏出來。

這次他主動打開房門,對林曉箏說:“我送你吧。”

“祝賀你。”去公交車站的路上,方修時說。

“你也很不賴啊,可以去北京了。”

“我沒有去北京,我留在本地了。”

“啊?可是高考前,我聽你和祝訣說,你想去北京,而且你的分數也是夠的啊。”

“嗯,但是我媽媽的身體不好,反覆發作,我想多陪陪她。”

“也好,反正南大也很不錯。”

方修時填報志願的時候,爸爸還是參與進來。他強行要求方修時把志願改成南大,正當他要對專業選擇指手畫腳時,方修時打斷他:“我不去北京了,但是,這也是我最後的讓步,專業選擇上我不會聽你的。而且,我選擇妥協,留在本地,也是為了我媽,不是為了你。”

方全文啞口無言,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兒子真正成年了,即將破殼而出。他裝作隨便他的樣子,反正目的已經達到,留在本地念大學。

“我們只是希望你別離我們太遠,你以後會明白的。”

“媽媽現在這樣,你以為罪魁禍首是誰?難道不是你?你少自以為是地為我好!”方修時第一次對爸爸大吼,用盡全身的力氣,癱坐在椅子上。

方修時大學剛畢業,媽媽便去世了。媽媽多撐了這麽多年,一直被病痛折磨著。他回家參加葬禮,葬席上多擺了一桌,是曾經她帶過的主持人社社員。

林曉箏靜靜地坐著,她現在已經是知名新聞節目的實習主持人。她身邊還坐著岑檐和祝訣,大家對著面前的冷菜發呆。四年了,高中畢業後很多同學逐漸失去了聯系,哪怕有聯系方式,打開對話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這樣慢慢地淡了。

可他們三人還有聯系,只是沒想到他們仨和自己再見的場景,是自己媽媽的葬禮。

蔣妤桐也是主持人社的一員,卻沒能過來,方修時知道她家裏發生的事,也就沒告訴她音樂老師去世的事。

晚上,岑檐帶祝訣回家,不太順路,便讓方修時送林曉箏回家。林曉箏請了短假,明天就要回北京。

林曉箏的情緒不太好,一路上都沒說話,音樂老師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

盛夏的夜晚,因為一場雨變得格外清冷。

“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你也是這樣送我。”林曉箏開口。

“嗯,都過去四年了。”

“你當時支支吾吾沒說出口的,是什麽?”

沒想到林曉箏還會提起這件事,方修時瞬間緊張起來,四年了,他也還沒忘記。

“當時想說,我喜歡你。”方修時笑笑,“猶猶豫豫的,就沒說,或許是因為覺得被接受的可能性不大,說不說都無所謂吧。”

“嗯,如果你當時說了,我會拒絕。”林曉箏一點都不驚訝,她看著天上的月亮,又看向男生,“我知道你喜歡我什麽,上了大學後,音樂老師和我提過你的這份情感,也提過她對你的愧疚。”

“我媽她還知道這事?”

“是啊。”林曉箏笑了,“她還拜托我一件事,如果哪天她離開了,請我務必和你見一面,告訴你,她希望你不要為此傷心。人的生命就像花兒,有開必雕謝,這是她的選擇。她曾經後悔過,在那個年齡做了高齡產婦,但無論如何,是已經做下的選擇,希望你不要過於自責。這對她來說是結束,可對你來說,是開始。去北京吧,去做你真正想做的。”

“好,我聽到了,謝謝你。”方修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很久以後才回答。

“還有一句是我私人想補充的。”林曉箏目視前方,“我知道你現在或許對我已經沒感覺了,但我想說,去追求你真正喜歡的人吧,你曾經喜歡我,只是喜歡一種幻想,喜歡那種你心目中的理想狀態。那不是愛,那是寄托,那是渴望。我祝你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你遇見便願意打開門,真正想要喜歡的人,而不是躲在房間裏。”

方修時眼含熱淚,他仰起頭,也看向那輪月亮。

蛋殼之外,會有更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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