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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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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

殷梳剛一觸上須縱酒的手臂,便知道他並沒有真的使出殺招。這一劍或許只是順勢而為的試探,他忍耐壓抑到手臂青筋爆出,在眼下這混亂場面中竭力拿捏著分寸和理智。

故而在變故發生的同時,他手中的劍尖能堪堪就停在萬鈺彤面門前。

但此刻殷梳也無暇去深想其他,在場的所有人應該都沒有,所有人的心神都完全被眼前這把黯淡的存正劍攫住了。

第一個打破僵局站出來說話的是存正劍的主人,胡幫主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佩劍,強作鎮定打著圓場:“賢侄,你先把劍放下來,我們有話慢慢說。”

須縱酒聽不到,在這一刻天地間仿佛所有聲音全部消失了,他手中的劍好像變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他手一松,整個人踉蹌著往後倒了一步,存正劍就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坐在地上的萬鈺彤伸手把存正劍撿起來握在手裏,周圍一圈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都沒有上前去攔她。

她抿著唇持劍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內力灌入劍身,純然的熒熒劍氣重新縈繞在四周。她緩緩平舉著劍,朝面前眾人劃了過去。

指到殷梳的時候,她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才極其緩慢地朝她身側移了過去。殷梳雙手緊緊攥著身側人的手臂,屏息凝視著劍尖,目光跟隨著萬鈺彤的動作,一寸一寸地朝身側挪了過去。

萬眾矚目之下,劍芒再次熄滅,聞名遐邇的寶劍橫亙在他們之間再次變成一塊廢鐵。

萬鈺彤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仿佛被灼到了般有些失態地一甩手,存正劍再次摔在了地上。

這下所有人都無法再找任何巧合的借口來解釋眼前這一幕了,江湖中人誰不知曉存正劍劍芒熄滅的意義——

存正驅邪,但不斬至親。

而這就意味著,萬家堡的大小姐,和常樂宗的少宗主……

萬鈺彤和須縱酒,他們二人必然存在有極為親近的血緣關系。

殷梳強斂心神,第一時間看向丘山宗主,只見他的表情如遭雷擊,驚詫之情不可能作偽,顯然根本沒有料到會出現今日這一幕。

然後她又看向萬鉞,萬鉞臉上那一貫古井無波的神情終於在這一刻一寸寸裂成齏粉,他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須縱酒,辨不清裏面到底是什麽情緒,眼底掀起的驚濤駭浪像是要將眼前這個人吞噬。

“這……”門派中人在震驚中回過神,眾人面面相覷,表情五彩紛呈,目光也在萬鈺彤、須縱酒、丘山宗主和萬鉞四人之間來回,但沒有人好直接把心中的疑問問出口。

他們心裏冒出千萬種猜測,他們都清楚須縱酒是丘山宗主兄長的養子,可萬鈺彤是萬堡主的親生女兒啊……須縱酒是祁氏的遺孤,當年孑留在鄲江,他和萬鉞不可能有關系……那難道他們是同母姐弟?萬大小姐那個不詳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丘山宗主大步邁向前來,他擋在須縱酒身前,開口便問:“萬鉞,這是怎麽回事?”

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已盡入了門派眾人的眼,若再刻意遮掩只會越抹越黑。丘山宗主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面直接朝萬鉞要個說法。

萬鉞擡起眼,裏面蘊滿了濃稠的黑霧:“你問我?”

他極其譏誚地又看了眼須縱酒,開口問丘山宗主:“這就是你們今天非要我來洛丘,說要給我看的驚喜?”

丘山宗主聽出他話裏有話,他語氣也冷了幾分,直白地反問:“你這是何意?今日是誰邀請你來的?”

話音剛落,丘山宗主自己似乎就想通了什麽,深吸了一口氣沒再開口。

萬鉞環視四周,像是忍耐到了極限地幾步跨到丘山宗主面前,近乎逼問道:“霜煙在哪?”

丘山宗主目露疑惑,沒聽懂般反問:“霜煙?那是誰?”

萬鉞顯然不想得到這種答覆,他勾了下嘴角,放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丘山宗主立即察覺到他身上滿溢的肅殺之氣,仍紋絲不動地攔在他面前。

兩大世家之主忽然針鋒相對,場面再次近乎失控。

殷梳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在場眾人,在須縱酒和萬鈺彤對峙時,她看到白夢筠雖極力壓抑著面色,但她雙肩輕顫著,整個人透著一股被莫名情緒牽引的戰栗。

或許是因為興奮,殷梳憑經驗和直覺判斷。

在須縱酒停住刺向萬鈺彤的劍時,殷梳便又看向白夢筠。

她站在人群中,和一臉或焦急或驚詫的其餘人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她的唇角下撇,露出了一個類似於鄙夷的表情。她那般極力煽動,或許想看到的是萬鈺彤血濺當場,在須縱酒停手那瞬間,她眼角的確流露出幾分失望。

就在丘山宗主反問萬鉞他嘴裏的那個“霜煙”是誰的時候,殷梳甚至聽到白夢筠哂了一聲。

充滿十足的不屑。

霜煙。

殷梳在心裏咀嚼著這個名字,她莫名感覺有些熟悉,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即將連成一條線。

“萬堡主。”須縱酒在這時開口了。

他面色平淡,只是唇色有些發白,他的目光快速掠過倒在地上的存正劍,緩緩斟酌著開口:“方才的事……晚輩與萬大小姐之間……若萬堡主知道其中隱情,是否可以告訴晚輩?”

萬鉞看向他,一字一句:“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殷梳蹙緊眉頭,她剛要開口,就聽到一聲突兀的笑聲。

是白夢筠,她終於笑出聲了。

“二哥。”她開口輕聲喚道。

殷梳楞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叫的是萬鉞。

她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皺著眉盯著白夢筠的一舉一動,一股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白夢筠施施然走上前:“這還有什麽好問的呢,這不是都擺在眼前、一清二楚了嗎?”

她盯著須縱酒,用那種她慣常的看晚輩的慈愛目光,但這一次他們不會再認為她纏繞在笑容中那縷似有若無的惡意是他們的錯覺。

“你沒看到嗎,二哥?她丟下了你們的女兒,又給旁人生了個兒子。”

唯恐天下不亂般,她毫不避諱門派眾人輕飄飄地丟下這句震驚全場的話。

萬鉞恍若未聞般並沒有理會她,他正眼打量了下白夢筠,得出了另一個結論,他冷聲陳述:“叫我過來的人是你。”

白夢筠微微一笑,這就是默認了。

萬鉞全然不在意四周那些投射在他身上如有實質的目光,他對著白夢筠又問了一遍:“你知道霜煙在哪?”

白夢筠站出來的時候丘山宗主臉色就變了,他見白夢筠似乎想朝萬鉞走過去,忙伸手拉住她柔聲道:“夢筠,這裏不關你的事,你別摻和。”

白夢筠卻一把甩開他的手臂,突然朝他發難:“你為她養了這麽多年兒子,你怎麽就不能告訴二哥她在哪裏?是不願意讓二哥知道嗎?”

她好像突然破罐破摔了,口不擇言地肆意發洩著火氣。殷梳望著這一幕額角抽動,事態已經愈發往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了。

“夢筠,你在說什麽?”丘山宗主一臉不敢置信,他一貫沈靜無波的面色被白夢筠這一番刻薄的言語撕裂了一個角。

殷梳清了清嗓子打斷了他們,她有些強硬地朝眾人開口:“各位前輩,今日婚宴遭了些變故,暫時不能進行下去了。諸位勞累,請先下去休息吧,今日失禮之處他日定登門致歉。”

自白夢筠開口起,當場大部分門派已經不願再聽下去了。丘山宗主身中劇毒,他們本想留在這裏弄個清楚明白,但突然之間又牽扯出這種聞所未聞的事情,還涉及萬鉞和丘山宗主兩位武林泰鬥如此私密的家事,眾人已經尷尬到恨不得從未聽到看到眼前這一幕。殷梳這一開口,大多數門派迫不及待地就順勢離去。

原本熱火朝天的喜堂,此刻竟變得分外寥落,只剩下他們幾個人僵硬地對峙著。

眾門派往外走時,殷梳在人群中看到張昊天。他的面色也難得失了沈靜,立在原地似乎不想離去。

他察覺到殷梳的目光也朝她望了過來,四目相對間,殷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下一刻他便轉身離開了。

“霜煙在哪?”萬鉞第三次開口問。

搶在白夢筠開口前,殷梳飛快地打斷了她:“她不在這裏,她不在了。”

眾人的目光瞬時集中在殷梳身上,她伸手按了按掩在喜服下的平安鎖,眼前浮現出一副美人圖。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這是萬鉞在畫卷上親筆題的詩,字字含情,柔腸百結。

她還曾在藥廬谷氏的藏書裏也見到了畫同一個美人的雪夜圖。

沈默許久的萬鈺彤開口:“你說什麽?”

殷梳擡眼看她,她面色蒼白,白玉無瑕的臉龐上沾著點點血跡,眉眼間柔情綽約,姣花照水。

霜煙,祁霜煙,畫中人就是那位香消玉殞的武林第一美人。

原來她就是萬鈺彤的生母,也是……斂懷的母親。

殷梳緊緊握著須縱酒的手,眼睛看著萬鈺彤。

這麽多年,萬鈺彤知道自己生母是誰,卻不知她已經魂斷鄲江。而須縱酒剛好相反,他只知父母親護衛平陵山而死,卻不知母親是何人。除人為操縱外,命運也弄人。

她竭力用最柔和的聲音開口:“你不知道嗎?她在鄲江峽谷遇害了,二十年前,她就死了。”

萬籟俱寂,白夢筠剜了殷梳一眼,幽幽開口:“你倒是很聰明。”

萬鉞的表情在這一刻近乎扭曲,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胡說。”

“鄲江峽谷……”萬鈺彤有些發楞,她後背完全被冷汗浸濕,雙目發直地盯著半空。

她猛地轉過頭,裂眥嚼齒地質問萬鉞:“你殺了她?”

二十年前鄲江峽谷,又是各大世家圍困藥谷的那一戰。

“怎麽可能!”萬鉞斷然否認,“霜煙怎麽可能會去鄲江峽谷?”

白夢筠冷眼看著他們的窘促情態,又在他們胸口補了幾把刀子:“怎麽不會呢?她為了逃過二哥你的追捕一直沒有回祁氏,但是平陵山出了那麽大事,她怎麽能不去呢?不知道你們圍殺藥谷的時候,她有沒有看到你呢?”

萬鉞目眥欲裂,他猛地揮出一掌想拍爛白夢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丘山宗主上前攔住了他,他竭力保持冷靜說道:“萬堡主,當年我兄長的確是在鄲江峽谷將斂懷抱回來的,他的父母的確是死在了那一戰,這件事我們坐下來慢慢解釋清楚。”

但白夢筠不但沒有停口,反而她更極盡挖苦:“應該是沒有看到的吧,畢竟她眼裏從來沒有你。”

“這麽多年了,她毫無音信,難道你猜不到她已經死了嗎?二十年了二哥你還在自欺欺人,還沒放棄找她,她就那麽重要?那麽無可替代嗎?”

喊到最後,她近乎歇斯底裏。丘山宗主攔在她身前背對著她,遽然閉上了眼睛。

盛怒過後,萬鉞回歸平靜,他仿佛看螻蟻一般看著白夢筠,輕蔑道:“與你何幹?我和你素不相識,你不配那麽稱呼我。”

白夢筠聞言如雷擊頂:“你我素不相識?”

殷梳沈默地看著她的癲狂情狀,在場其他人各有心事,只有她冷靜地將每個字填補進心底謎團的空缺處,白夢筠的一切異常舉措似乎都有了答案。聽著這幾個長輩的糾葛往事,殷梳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四個人,成了兩對怨偶。

萬鉞根本不耐再聽她這些廢話,朝丘山宗主警告道:“管好你的夫人。”

說罷他也不想再留在這裏,轉身就要離開。

萬鈺彤卻不肯放過他,她幽幽開口:“原來是這樣。”

萬鉞腳步一頓,回頭看向萬鈺彤。

萬鈺彤臉上沒有一絲從前的恭敬,她仿佛面對一個陌生人:“父親一心想要找到丹譜控制母親,結果卻導致了鄲江血戰,這個結果父親滿意嗎?”

她對萬鉞的反應毫不在意,冷漠地闡述:“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丹譜,蓬山老人的傳說就是個謊言。”

殷梳聞言心中一動,而萬鈺彤剛好也看了她一眼,然後接著說道:“谷氏兄弟留下的信物稱,當年藥谷收繳玄羅神教秘籍後不忍如此玄妙功法就此斷絕,他們認為伽華聖典之所以為邪典是因為修煉者為邪徒,若為正義之士所用定能助益武林,便效仿傳聞中的甄伯杜撰出丹譜傳言。”

“自始至終根本不存在丹譜,父親你苦苦追尋的一切都是一場空。”她話裏有話,指的不僅是丹譜,還有她的母親祁霜煙。

說罷,她又看向白夢筠。

這件事殷梳不便評論,但萬鈺彤可以。

“我今日才知,原來白夫人你身為丘山夫人,還有這樣的癡妄?真是恬不知恥。今日過後,不知還有沒有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你這樣抹黑我母親,以為我父親會另眼看你?”

見白夢筠面色大變,她窮追不舍:“從前你屢屢針對我、針對須少俠,也是因為嫉恨我們的母親嗎?你以為你洞悉全局?可從頭到尾又與你何幹呢?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醜角。”

白夢筠的目光如蛇信般陰冷地滑過萬鈺彤的臉,她不甘示弱地冷笑了一聲,轉向須縱酒開口道:“如果不是那把破劍,我的好侄兒,是不是已經把你的親姐姐給殺了?”

她這話一出,須縱酒和萬鈺彤不得不看向對方。他們像第一次認識對方一般、第一次那麽認真地正眼打量對方,但未堅持一刻又雙雙錯開了目光。

白夢筠見狀露出志得意滿的神色,暢快地大笑了起來:“如果祁霜煙她在天有靈,睜著眼看到自己的一雙兒女刀劍相向,骨肉相殘,不知道能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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