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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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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客

天黯如鉛,無月無星,這一夜便是殷莫辭的頭七守靈之夜。

除了武林盟的人之外,還有幾個相熟的門派也主動提出要留下來陪著一起守夜盡一份心力。按臨安風俗,武林盟弟子將他們引到側廳,靈堂裏只剩下殷梳和須縱酒兩人。

在此之前胡幫主尋了個四下無人的機會,走到殷梳面前低聲問她:“我聽說你……把袁掌門手指給削了?”

殷梳直認不諱,她將那日的前因後果簡單地告訴了胡幫主,譏誚道:“他如此放肆,僅僅只拿了一根手指已經是便宜他了。”

聽著袁掌門等人的所作所為,胡幫主眉頭緊皺,時不時露出難以描述的神情。尤其是聽到袁幫主等人竟敢直接對須縱酒動手,眼底更是露出幾分鄙夷。

尤其是面對殷梳的時候,他不由得想起往事,那時他也曾和袁幫主一般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也做過差不多的事情,不禁臉上一陣發熱。

他啐了一口:“這老匹夫,有本事在丘山面前也這般張狂!”

須縱酒的身世幾乎也已經被江湖周知,但又經歷了這麽些事情後如今大多門派沒了之前剛被拱火時那般魔障,又沒了白夢筠從中挑撥,和丘山宗主之間不會再平白被橫插嫌隙誤會。現在擺在眾門派面前的就是常樂宗強硬的態度,丘山宗主鐵了心依舊認他做侄子,就算有個別世家心中有什麽腌臜不忿的念頭,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來。

見胡幫主果然是不屑於袁掌門等人的作為,殷梳心中快意,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仍扮作是乖覺的後輩端端正正地站在一邊。

胡幫主又沈吟了片刻,還是溫聲勸說道:“那你也不該沖動動手,平白給人留下口舌。”

這些日子接觸下來,殷梳已經感覺到他的關懷的確是出自真心,思索片刻後認真地回答道:“我並非沖動行事,他在我兄長靈堂前都橫行無忌,若我毫無作為任他來去自如,日後只會人人都效仿他,覺得我們武林盟就是那般軟弱可欺。”

殷梳在東堂多年,不敢說熟谙馭人之道,但也算是小有心得。對付袁幫主這類人絕無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可能,唯有殺一儆百,以觀後效。

胡幫主聽在耳裏,便也沒有再勸,只留下一句:“你是個有主意的,但日後若遇到不好處理的,可與我、或是丘山宗主商量過後再做打算。”

殷梳溫恭地答是,謝過了他的一番心意。

在開始守靈前,殷梳又試探著開口:“胡叔叔,按那個袁掌門找上門的意思是,他說現在既然莫辭哥哥不在了,那麽武林盟也就隨之不存在了。他們是不是根本就不希望江湖中有武林盟存在?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莫辭哥哥痛下殺手?若真是這樣,我才不想要他們如願。”

胡幫主沈默良久,他自然聽出了殷梳的弦外之意。

二十年了,折騰了二十年又回到了原點。

他說:“你若真的這樣想,也未嘗不可。”

這個答覆並不能讓她全然滿意,但她也並不急於這一時。

漏夜晦冥,殷梳一直保持一個姿勢蹲坐在堂中。她神色肅穆,一直望著正前方四四方方的香爐,滿堂明明滅滅的燭光映入她的眼底,平靜得似在冥思。

她緘默不語,須縱酒也不出聲擾她。他只是時不時側身兜起從四面穿堂而來的霜風,護住長明燈不受侵襲。

等庭院中僧侶誦經致祭完離去後,殷梳上前將手裏捧著的最後一副悼文投入銅爐中,擡眼便可見到四處都浮著黑金色的灰燼。

她轉身低聲開口:“白日我已經將我的想法委婉告訴了胡幫主,或許他會透露給現在在側廳的其他門派之主,你說他們會怎麽做?”

須縱酒沈思片刻,道:“他們既然今日來了武林盟,心裏必然是已有打算。你不用擔心,這次不是你需要他們,而是他們現在沒得選擇。”

二十年前平陵山籌建武林盟失敗,三大世家分庭抗禮後江湖倒也維持了多年平靜。直到萬家堡力排眾議舉辦了拭劍大會,如今看來,這是緹月山莊和常樂宗對萬家堡勃勃野心的一種抑制,但同時也是萬家堡迂回急進的一種手段。

在萬家堡的有心引導下,其餘世家自然不喜歡處處掣肘他們的武林盟。但就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他們很難不會發現,眼下似乎又回到了萬家堡建立武林盟前夕那段最微妙的時刻。

誰都不想受武林盟無形的管束,但也沒有誰想成為萬家堡的附庸。他們又只能再次把眼光轉向武林盟,尤其是現在有了殷梳的出現,之前穩固的格局又出現了變化。

殷梳了然,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迫使萬家堡和緹月山莊都承認武林盟並不受任何影響,她要名正言順的接掌武林盟。

她斟酌片刻剛要再開口,倏爾間她手指一動,幾道銀光朝庭前激射出去。

“什麽人?”

幾簇碎葉被悠悠擊落,一個娉婷的人影從婆娑樹影中走了出來。

既然已經被察覺,來都來了,她也沒有再藏身的必要。

殷梳目光霎時幾乎凍結,在她冷若冰霜的註視下來人掀開帷帽,露出那張他們十分熟悉的姣美面容。

須縱酒下意識就把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銳利地在庭中掃了一圈,確認除她之外萬家堡、或是湮春樓有沒有來別人。

殷梳率先打破沈默:“你來做什麽?”

她的語氣間有幾分隱忍,也有山雨欲來的危重。

萬鈺彤慢條斯理地開口;“自然是來送殷盟主最後一程。”

殷梳說不清心中是什麽心情,她從齒縫間生硬地擠出聲音:“你以何面目來?”

萬鈺彤不答,他們三人又僵持了一會,萬鈺彤摘下帷帽放在門前,繞過殷梳和須縱酒徑直走進了靈堂。

殷梳沒有伸手阻她,也沒有跟著她,而是站在原地轉過身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真的取了三炷香湊到香燭前仔細地點燃,她的側臉正對著門,從殷梳的角度看她覺得她神情十分專註,又透著令人熟稔的溫柔。

她按捺不住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她望著目光盡頭靈位上的名字,一字一句地問萬鈺彤:“你今日才來,是否是因為這些天良心難安,所以不得不來?”

萬鈺彤聞言手中動作一頓,兩人眼神短暫相對,又匆匆錯開。

“我們同行一場,我來上柱香合情合理。”

“萬鈺彤,我問你。”她走到萬鈺彤身後,她們兩個身影被燈燭拉得很長,像兩把磨礪以須彼此相向的劍。

“那天在蜀南,是不是你告訴莫辭哥哥你三叔和赫連碧的勾當,要他出面在所有世家門派之前揭穿此事?”

“不錯。”萬鈺彤痛快承認。

聽到這個答案時殷梳感覺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終於墜了下來,然後一直落入到她心底空蕩蕩的、深不見底的大洞裏。她望向萬鈺彤的目光怒氣沖霄,還摻雜著透頂的失望。

她近乎歇斯底裏地質問:“那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你知不知道萬鈞一直都想殺他,是你給了他動手的絕佳時機?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他?”

萬鈺彤將手中的香插到香爐裏,聲音還維持著十分的冷靜:“我本意並非如此,但蜀南一戰原本就是你死我活。而且在察覺事變之前我已經提醒過殷莫辭,勸他先行離開,是他不聽。”

“難道你不了解他?那種時候他怎麽可能丟下那麽多世家門派、丟下武林盟的弟子先行離開?”

萬鈺彤轉過身來,終於和殷梳正面相對。與此同時她的手按在了清霜劍上,因為她看到殷梳已經拔劍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殷梳劍尖擡到離地三寸處便停下了動作,她死死盯著萬鈺彤,“你幫著祁宥把江湖攪得一團亂,但你們又從中得到了什麽?祁宥折了東西兩堂,你毀了你兩個親叔叔,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萬鈺彤所答似乎並非對應所問。

她擡起眼,眼底閃爍著令殷梳後背汗毛直豎的熒熒暗焰:“你要重建武林盟是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輕笑了一聲:“我是有些對不起你。”

她說得十分坦然:“若你有本事來取,我可以還你一條命。”

下一瞬她們的劍身便撞在了一起。

或許是怕驚動不遠處側廳裏守夜的其他門派,殷梳和萬鈺彤的搏殺是近乎無聲的。她們從靈堂轉移到庭中,沒有大開大合循序漸進的對招,每一劍都直截了當直取對方命門,利刃轉動時帶起一陣又一陣針砭刺骨的寒氣。

她們第一次圖窮匕見時或許在試探中都留有了餘地,而這一次是真的每一招一式都想要取彼此的性命。

察覺須縱酒的靠近,殷梳短促地喊出一句話:“你不要動。”

萬鈺彤全神貫註地格住殷梳的劍鋒,她的額前已經凝出一片細密的汗珠:“讓我見識一下伽華聖典真正的威力。”

須縱酒依言收了刀,靜立在一旁專心觀摩她們的較量。

在他看來,輪武藝萬鈺彤也是世家翹楚,哪怕是對上門派之主也有一戰之力。她手中的萬家劍法清逸絕倫,而此刻無需掩飾,他又看出她的功法間似乎也融合了一些湮春樓斬青陽的招式。

但殷梳的一劍驚春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又輔以心經,劍氣時而如流風回雪,時而有金石之堅。

她二人在劍影間破釜沈舟般鏖鬥,每一劍都十死九生。

忽然殷梳虛晃一招,整個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弱角度向後彎折,趁萬鈺彤招架之際又猛地側身向前,劍尖朝她胸口刺了過去。

須縱酒看得十分清楚,他能肯定這一劍下去必定能重創萬鈺彤,最少也會元氣大傷。

但下一刻他眉心凝結,因為他看到電光火石之間殷梳劍勢急變,劍尖竟突然在半空中一旋,劍身從另一側滑了出去。

這不可能是失誤。

就在他心緒千轉時,也就過去了一息時間。他眼前的兩人架在一起的劍還未動,他突然像是本能地察覺到了什麽般反手將穿柳刀揮了出來,攔住了另一道破空而來的劍氣。

也是一劍驚春。

竟是祁宥,他居然也敢來武林盟。

下一瞬他已逼到近前,須縱酒沈著臉抽出刀將他攔住。

他們四人在混亂中才過了三招,便聽到了不遠處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似乎是其他門派那邊出了什麽事情,感覺隨時都有可能會朝這邊過來。

四人均是一僵,他們四人明面上的關系如此錯綜覆雜,若他們現下這樣被那些世家的人看到,少不了又要橫生枝節,且十分尷尬。

心神一分,手裏的刀劍都變得有些滯澀。

須縱酒不住地看向殷梳,他心裏想著,若是讓門派們撞上了也未必不好,剛好可以讓他們親眼見證萬鈺彤也和湮春樓來往密切、淵源頗深。萬家堡傲慢到現在都沒對武林給出一個解釋,如今萬鈺彤又和祁宥在一處,讓萬鈺彤自己去想該如何解釋就好。至於其他的,自然都可以慢慢兜回來。

但殷梳未發一言,手中的劍也朝地面垂了下去。

祁宥面色陰鷙少有的情緒外露,他無心戀戰,不發一言地上前拉住萬鈺彤躍上屋檐瞬時就沒了蹤跡。

須縱酒便沒有去管他們,他一邊靠近殷梳一邊忍不住問:“你方才是怎麽了?”

殷梳抿著唇,仍保持著握劍的姿勢。肩臂一動不動,透著幾絲僵硬。

須縱酒心中一嘆,試著問她:“如果你動不了手,那讓我去幫你殺了她。”

他有條有理地、似勸服似寬慰:“她和祁宥在江湖中興風作浪不知殘害了多少門派,這次又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殷大哥,這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根本死不足惜。”

“我不能……”殷梳面色發白,她此刻眼前浮現的竟是武林盟弟子向她描述的,殷莫辭墜崖前的場景。

她掩面喃喃自語般說著:“莫辭哥哥遇害前都想著要保護她,我又怎麽能殺她?可我這樣眼睜睜放走她,似乎也是一錯再錯。”

須縱酒一怔,隨即立即明白了殷梳方才的猶豫與掙紮,一時間也是愁腸百結。

他又湊近了一些,勾住了殷梳的小指在她耳邊低聲說:“殷大哥一向重情重義,他若知道你今日所想,也定不會強求你一定要兩全。而武林中每個人終究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無論萬鈺彤結局如何,都錯不在你。”

說話間那些門派弟子已經跑到庭中,胡幫主走在最前,他步履匆匆,一臉焦急。

並不是發現了他們這邊的打鬥,而是帶來了丘山宗主方才發來的一封急信。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要他們兩人即日立即啟程返回常樂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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