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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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臺，練功堂內。
廳門緊閉，日光隔絕，兩側高低起伏的立燈在之前的打鬥中滅了一片，剩餘的燭火纖弱微薄，堂前正中匾上的四個大字依稀可辨——
補偏救弊。
字還是陽波老怪三年前親自提的，凡進練功堂者，必先瞻顧這塊匾額。
此刻陽波老怪背對著這四個大字，往日在殷梳眼裏需要去追逐仰望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
陽波老怪方才的話如當頭一棒，令殷梳有一瞬間的茫然。她不禁開始想，師父嘴裏的孽緣，難道指的是他們之間的師徒緣分嗎？
她清楚她與陽波老怪師徒之間，若要論情分那的確是淡薄，陽波老怪從不會主動多親近她，尤其是三年前西堂退到淵臺開始，陽波頻頻閉關，他們連碰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這或許是師父性情所致，也有可能是在湮春樓本該就是如此，且天下的師徒千姿百態，為師嚴厲者，弟子可受益良多，授業之外原也不是本分。
陽波已盡己所能，她感念在心。
她不由得越想越多，一陣穿堂風刮了進來，四周的燈燭搖動，在她臉上投下一塊塊幽藹的影子，她的心緒也愈加煩亂。她嘗試著去捉陽波老怪的脈，手忙腳亂地為他註入內力，可她再清楚不過了，手底下的脈象已呈病勝臟象，精氣衰竭，她留不住、抓不住了。
游思妄想間她甚至大不敬地想，已經到生死離別之際，陽波老怪在這個時刻卻要開始坦言悔恨收了她這個徒弟嗎？
身後一個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肩膀，瞬時驅走了從她心底攀纏而上的寒氣。她偏過頭去，看向一直在她身後的人。他整個人背著光，顯得眼瞳更黝黑，專註而平靜地註視一個人的時候會令人覺得如沐春風。見殷梳望了過來，須縱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眸。
但他未發一言，將此時此刻完全留給了這對師徒。
殷梳轉目直視陽波，滿眼誠懇，大方地發問：“是我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嗎，望師父明示。”
“你做得很好，是我有錯。”
她微怔，陽波垂下身體的時候，將“補偏救弊”四字牌匾更清晰地暴露在她視野中，她看了一眼接著說：“師父，人誰無過，我可為師父裨補。”
陽波老怪苦笑一聲，他新舊傷交疊於身，早已麻痹到再也感受不到肉身的疼痛，這些都比不上他內心經年累月遭受的淩遲磋磨。
他知道殷梳想岔了，她以為自己那些話是在訓誡她。她是自己看著長大了，他了解她純稚率直的心性，但愈是清楚，就愈不能面對。
這些年他一直刻意地疏遠她，對她的困惑置之不理、對她的處境冷眼旁觀。他懼怕、懼怕和自己的徒弟真的建立起親密的情感聯系，若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了真相，起碼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脫身而出，不至於陷入愛恨兩難的可悲境地。
他一直都打算著帶著自己殘敗蠹蛀的軀殼和多年壓在心頭的卑劣秘密一起沈入地底徹底潰爛，這就是他能配上的結局。
他也想過要把一切都告訴殷梳，尤其是從三年前開始這個念頭愈加強烈。但他說不出口，這對她很不公平，但這麽多年他都無法說出口。
可就在他自私地準備悄然赴死的時候，她居然來了，她還想救自己。她的每句話都像一個巴掌，響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今天必須要說出來，他閉著眼問她：“你可還記得，教主當時令你在萬家堡除去萬鐘，要你在動手前向他確認一件事情？”
他突然跳躍到這個問題，殷梳還是認真回憶了一下，點頭：“記得。”
她一劍刺穿了萬鐘後，在他瀕死掙紮的時候問出了祁宥交待的話。
“教主要我給萬鐘帶一個問題，問他在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戰後，是不是在鄲江附近屠了一個小山村，殺了一個臨盆的婦人。”
“萬鐘告訴你了嗎？”
“他沒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是的。”
陽波老怪遽然睜眼：“我就是在那個小山村撿了你回來。”
蜀南，斷崖邊。
赫連碧一臉歉意地瞟著萬鈞，不懷好意地開口：“要說這件事還不得不提一下萬四，他當年都幹了什麽好事，萬三哥應該很清楚吧？”
萬鈞目色陰郁，他周身的威壓直直壓向赫連碧：“你想幹什麽？”
赫連碧紋絲不動，假笑的面具下漏出幾絲戾氣：“當年你們圍攻平陵山想逼藥谷交出秘籍但一無所獲，萬鐘撤離的時候路過一處村莊，發覺裏面藏了幾個殷氏的人，幹脆就把滿腔怨氣發洩在了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身上。”
四周一片嘩然。
殷莫辭雙拳攥得死緊，赫連碧的每個字都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頭，令他難以忍耐：“不要再說了。”
赫連碧自然不會依他，他語速極快：“殷盟主，把你養大的那個婦人是不是告訴你，山村裏的人拼了命在萬鐘手下偷偷地把那個剛出生的女嬰送了出去，她救出了孩子然後帶著你們兩個避世隱居了下來？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就憑那幾個人怎麽可能瞞得過萬鐘，他既然知道有婦人生產，那當然也留了心要斬草除根，不會放過那個孩子。”
殷莫辭猛地擡起頭，猩紅的雙目放射出野獸般的光：“你說什麽？”
赫連碧勾起嘴唇，肆意欣賞著他在崩潰邊緣徘徊的樣子，接著說：“你可要多謝陽波，他當時也在附近，恰巧撞見了萬鐘的所作所為。”
殷莫辭楞了許久，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升騰起一股詭異荒唐的預感，他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冷靜得不像他自己這一刻能發出來的，他朝赫連碧問，然後呢？
赫連碧眼裏閃著冷酷的光，他覆述著當時的場景：“陽波不忍心眼睜睜看著稚童遭萬鐘毒手，所以出手將女嬰救了下來。但他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猶豫間便把她帶到了我們家主面前。”
“我們族中的長老以為，平陵山一戰之所以大敗，是因為殷氏背叛出賣了藥谷，那這姓殷的女娃也應當為我們絳都春戰死的族人們償命。”
他故意在這緊要關頭停頓了一下，此時全場幾乎鴉雀無聲，所有門派中人都呆若木雞地聽著這天方夜譚般的故事。
赫連碧滿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但我們家主沒讓他們動手，他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令我們族人立即去尋了一個差不多新生的女嬰送回了那個村莊，剛好讓找過來的殷氏婦人當做自己的後人帶走，然後將真正的女嬰帶回了蜀南。一直到後來我們湮春樓成立，家主令陽波將這個女嬰收在身邊，教她武功，養育她成人。”
殷莫辭聽到最後，他渾身都戰栗了起來：“你在說什麽？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
赫連碧放聲大笑：“是，沒錯，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堂妹其實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今年初春跑去臨安投奔你的、被你發現是我們湮春樓派出的臥底的那個殺手，才是你真正的骨肉至親。”
“我們湮春樓養大了你的堂妹，然後把她送到你身邊，讓她來對付你，讓你們骨肉相殘，是不是很妙？”
赫連碧說到這裏已經是熱血沸騰，整個人都亢奮了起來。但片刻後他好似又想到了什麽，笑聲戛然而止。
他朝殷莫辭嘆息：“可惜啊，可能是骨肉相連的天性，她和你天然親近，沒能讓我們看到那最精彩的一幕。”
殷莫辭蹭地一下擡起劍指向赫連碧：“你……你……”
可他喉嚨中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此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他明白他應該怒斥赫連碧，責問他為什麽要編造一個這樣荒謬的謊言。
但他發不出聲音，他眼前不斷浮現出殷梳的臉。他回想起第一次在盟主府門前見到她時的喜悅，第一次發現她身份破綻時後的不敢置信，還有她親口承認自己並不是他堂妹後他心底難以忽視的失落。
赫連碧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他擺出一副前輩的姿態，苦口婆心地勸他：“殷盟主，我知道你一時間很難相信。這麽多年了，這種事情確實很難被證實，也沒有人再能拿出切實的證據，我剛聽說的時候也是不信的。可這到底是真是假，你用心想想、好好體會一番，應當就很清楚。”
殷莫辭覺得自己好似真的被赫連碧這一番言語蠱惑了，他的心神被赫連碧吐出的每個字牽引著，但他知道自己已經信了。但與之同時他心裏還有更多別的情緒噴薄而出，是心痛、不甘、無措，以及難以忽視的恨意。
赫連碧看了眼陷入震驚的門派眾人，然後又看向獨自掙紮著的殷莫辭，他眼底極快速地滑過一絲愧疚，藏在袖中的手飛速動了動，一道銀光激射了出去。
陽波老怪還不知道藏在心中這麽多年的秘密已經被赫連碧昭告天下，方才那句話已經耗光了他積攢的力氣，但一旦開了頭，後面的事情都變得容易。
他錯開面前殷梳驚疑的眼神，言簡意賅地陳述著：“當年是萬鐘屠了那個村子，他殺了生產完的婦人，還要追殺女嬰，剛好被我碰見。我把女嬰帶回絳都春，家主令人找來另一個女嬰，然後掉包了兩個孩子，最後順利把你帶回了蜀南收養。”
恍若一道驚雷在腦中轟鳴，殷梳整個人一片空白。須縱酒握著她雙肩的手掌都輕顫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更貼近她，令她能汲取到溫度。見殷梳長久沈默，他開口替她發問：“前輩，你的意思是說，當年你救下了殷氏剛出生的孩子，並把她帶回祁氏養大了？”
須縱酒怕刺激到殷梳，問得十分謹慎委婉。同樣的話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說出口，陽波老怪自己聽著也覺得荒謬，又令人痛苦。
他雙手掩面：“是，你不是我隨手撿到的孤兒，你有名有姓，在這個世上你還有親人在。”
“為什麽？”殷梳臉色慘白，她眼眸中細碎的星光仿佛被眼底橫生的漩渦瞬間吞噬，“為什麽這麽做？”
“當年我們以為你們殷氏出賣了我們，導致平陵山一戰慘敗。所以這些年養育你長大，只是想用你來報覆殷氏。但是三年前我們才知道，當年種種都是有心人挑撥。但是大錯已成，覆水難收了……”
殷梳緩緩地站了起來，她重新打量起這個她十分熟悉的練功堂，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幻，最終她把目光放在補偏救弊四個大字上。
陽波老怪頭一次仰視著她：“對不起，是我毀了你本該平安順遂的一生，害得你不得不在爛泥裏苦苦掙紮。”
殷梳嘴唇翕動著，她有一種沖動，她想立即逃離這裏，但她望著眼前這一幕拔不動腳步。
陽波老怪終於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他整個人終於如釋重負。但他心願已了後，又如同抽去了最後苦苦支撐著他的一絲精氣，下一刻他就臉色一變，直接嘔出了一灘血。
“師父！”殷梳下意識立即上前扶住他。
陽波老怪擡起頭，兩人目光相撞俱是一怔。
“你不要再叫我師父了，我不配做你的師父。”陽波老怪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
“好孩子，走吧，離開這裏，去找你哥哥吧。我願你今後萬事遂心如意，再無波瀾。”
殷莫辭在短短的幾句話的時間內經歷了一次大喜大悲，他還在心神不定間，沒有註意到赫連碧悄然朝他掠了過來。
當纏鬼劍的寒光在面前閃過，殷莫辭如夢初醒般抽劍招架，但已經有些晚了，皮肉綻開的聲音清晰地響在他耳邊，鮮血滴落在地上，仿佛一排綻開的小紅花。
這一幕仿佛一個號角，解除了在場眾人身上的定身咒。各門派嘶喊著，重新揮舞著刀劍和身邊湮春樓的人糾纏在一起，場面又變得一片混亂。
下一瞬萬鈞拔地而起，朝殷莫辭和赫連碧纏鬥的方向飛撲而去。萬鈺彤眼疾手快地提劍跟上，再次將萬鈞阻住。
“三叔，非要如此嗎？”經歷了方才那一番，她完美的表情也發生了松動，露出了真實的焦躁。
萬鈞下手比方才還要更狠厲幾分：“你心裏明白，武林盟不能再存在，他必須得死。就算你想甩開我們自己掌權，那也是一樣。”
他語氣中還有幾絲嘲弄：“你分明對他沒有絲毫情誼，為何今日屢屢出手護他？”
萬鈺彤不答，手中的劍也愈加發狠。
那邊殷莫辭被赫連碧一招偷襲得手，雖然他竭力施展渾身解數，迎著纏鬼劍強攻而上。他的劍氣前所未有的強勢逼人，但漸漸力有不逮，眼底浮出觸目驚心的血絲。
赫連碧也施展出不要命的攻勢，他們周遭的風聲被他們的劍氣滌蕩著，發出不詳的尖嘯聲。
萬鈺彤時不時從對局中擡眼去看殷莫辭的現狀，她也察覺到自己今日的確是有些失常。但她從今日第一次勸殷莫辭先行離開起，便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或許是因為今日之事起因是她托殷莫辭相助，她終歸不能真的眼看著他死在這裏。
但她還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看見赫連碧揮出纏鬼劍威力最大的一招，而殷莫辭一貫所向披靡的劍訣似乎是因為受傷而失了準頭，他又當胸中了一劍，然後整個人被劍氣掀起橫飛了出去，倒在崖邊。
殷莫辭勉強將長劍插入地下支撐著自己，但此刻他已經失血過多，胸前多處遭受重創，他自己心裏已經非常清楚他應該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江湖中人刀尖行走，終有一死。
他不懼死，但他遺憾的是死之前不能再見殷梳一面。
但他又寬慰自己，小梳聰慧機敏勝過他百倍，從前便一直都是他拖累著她。他死後，她一定更能逢兇化吉，比他這個不稱職的兄長過得痛快百倍。
他最後還牽掛的是……還放不下的是……
他艱難地擡起頭，朝人群中看去。
萬鈺彤似有所感，也朝他看了過來。看清楚了殷莫辭此刻的狼狽情狀，她眼瞳震顫著，手下劍招加快極力想擺脫萬鈞，就要朝他的方向跑過來。
“殷莫辭，你沒事吧？”她面色焦急，似乎十分擔心他。
他果真百無一用，承諾過要幫她，結果卻反過來要她為了護他這般奮力拼殺。
他喘息著、顫抖著努力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鈺彤，對不起，今後你要多小心……”
他話音未落，赫連碧的纏鬼劍又迫到了近前，鋒利的劍光交錯著朝他絞殺過來。殷莫辭勉力擡劍招架，但赫連碧來勢洶洶，他退無可退。
又是當胸一劍襲來，緊跟著赫連碧拍過來的一掌。殷莫辭咬緊牙關不閃不避迎了上去，他完全放棄了防守，手中長劍也瞬時穿透了赫連碧的胸膛。
但他也硬生生接了赫連碧的一劍加一掌，整個人再難支撐。赫連碧中劍後勃然大怒，又補了一掌拍了過來，殷莫辭被他逼到了崖邊，最終又被他一掌擊中，跌落了下去。
重物墜落的響動吸引了周遭不少人的註意，當發現到底發生了什麽後，眾人不由得發出驚叫。
萬鈺彤僵在原地，她下意識朝四周掃去，看了好幾圈才發現真的看不到殷莫辭的身影了。
她拖著劍跑到崖邊，恍若反應不過來。
“莫辭——”
她極目朝崖底看了下去——
雲蒸霧繞，風吹煙散，鳥獸絕跡，再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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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偏救弊。
字還是陽波老怪三年前親自提的，凡進練功堂者，必先瞻顧這塊匾額。
此刻陽波老怪背對著這四個大字，往日在殷梳眼裏需要去追逐仰望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
陽波老怪方才的話如當頭一棒，令殷梳有一瞬間的茫然。她不禁開始想，師父嘴裏的孽緣，難道指的是他們之間的師徒緣分嗎？
她清楚她與陽波老怪師徒之間，若要論情分那的確是淡薄，陽波老怪從不會主動多親近她，尤其是三年前西堂退到淵臺開始，陽波頻頻閉關，他們連碰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這或許是師父性情所致，也有可能是在湮春樓本該就是如此，且天下的師徒千姿百態，為師嚴厲者，弟子可受益良多，授業之外原也不是本分。
陽波已盡己所能，她感念在心。
她不由得越想越多，一陣穿堂風刮了進來，四周的燈燭搖動，在她臉上投下一塊塊幽藹的影子，她的心緒也愈加煩亂。她嘗試著去捉陽波老怪的脈，手忙腳亂地為他註入內力，可她再清楚不過了，手底下的脈象已呈病勝臟象，精氣衰竭，她留不住、抓不住了。
游思妄想間她甚至大不敬地想，已經到生死離別之際，陽波老怪在這個時刻卻要開始坦言悔恨收了她這個徒弟嗎？
身後一個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肩膀，瞬時驅走了從她心底攀纏而上的寒氣。她偏過頭去，看向一直在她身後的人。他整個人背著光，顯得眼瞳更黝黑，專註而平靜地註視一個人的時候會令人覺得如沐春風。見殷梳望了過來，須縱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眸。
但他未發一言，將此時此刻完全留給了這對師徒。
殷梳轉目直視陽波，滿眼誠懇，大方地發問：“是我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嗎，望師父明示。”
“你做得很好，是我有錯。”
她微怔，陽波垂下身體的時候，將“補偏救弊”四字牌匾更清晰地暴露在她視野中，她看了一眼接著說：“師父，人誰無過，我可為師父裨補。”
陽波老怪苦笑一聲，他新舊傷交疊於身，早已麻痹到再也感受不到肉身的疼痛，這些都比不上他內心經年累月遭受的淩遲磋磨。
他知道殷梳想岔了，她以為自己那些話是在訓誡她。她是自己看著長大了，他了解她純稚率直的心性，但愈是清楚，就愈不能面對。
這些年他一直刻意地疏遠她，對她的困惑置之不理、對她的處境冷眼旁觀。他懼怕、懼怕和自己的徒弟真的建立起親密的情感聯系，若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了真相，起碼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脫身而出，不至於陷入愛恨兩難的可悲境地。
他一直都打算著帶著自己殘敗蠹蛀的軀殼和多年壓在心頭的卑劣秘密一起沈入地底徹底潰爛，這就是他能配上的結局。
他也想過要把一切都告訴殷梳，尤其是從三年前開始這個念頭愈加強烈。但他說不出口，這對她很不公平，但這麽多年他都無法說出口。
可就在他自私地準備悄然赴死的時候，她居然來了，她還想救自己。她的每句話都像一個巴掌，響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今天必須要說出來，他閉著眼問她：“你可還記得，教主當時令你在萬家堡除去萬鐘，要你在動手前向他確認一件事情？”
他突然跳躍到這個問題，殷梳還是認真回憶了一下，點頭：“記得。”
她一劍刺穿了萬鐘後，在他瀕死掙紮的時候問出了祁宥交待的話。
“教主要我給萬鐘帶一個問題，問他在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戰後，是不是在鄲江附近屠了一個小山村，殺了一個臨盆的婦人。”
“萬鐘告訴你了嗎？”
“他沒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是的。”
陽波老怪遽然睜眼：“我就是在那個小山村撿了你回來。”
蜀南，斷崖邊。
赫連碧一臉歉意地瞟著萬鈞，不懷好意地開口：“要說這件事還不得不提一下萬四，他當年都幹了什麽好事，萬三哥應該很清楚吧？”
萬鈞目色陰郁，他周身的威壓直直壓向赫連碧：“你想幹什麽？”
赫連碧紋絲不動，假笑的面具下漏出幾絲戾氣：“當年你們圍攻平陵山想逼藥谷交出秘籍但一無所獲，萬鐘撤離的時候路過一處村莊，發覺裏面藏了幾個殷氏的人，幹脆就把滿腔怨氣發洩在了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身上。”
四周一片嘩然。
殷莫辭雙拳攥得死緊，赫連碧的每個字都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頭，令他難以忍耐：“不要再說了。”
赫連碧自然不會依他，他語速極快：“殷盟主，把你養大的那個婦人是不是告訴你，山村裏的人拼了命在萬鐘手下偷偷地把那個剛出生的女嬰送了出去，她救出了孩子然後帶著你們兩個避世隱居了下來？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就憑那幾個人怎麽可能瞞得過萬鐘，他既然知道有婦人生產，那當然也留了心要斬草除根，不會放過那個孩子。”
殷莫辭猛地擡起頭，猩紅的雙目放射出野獸般的光：“你說什麽？”
赫連碧勾起嘴唇，肆意欣賞著他在崩潰邊緣徘徊的樣子，接著說：“你可要多謝陽波，他當時也在附近，恰巧撞見了萬鐘的所作所為。”
殷莫辭楞了許久，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升騰起一股詭異荒唐的預感，他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冷靜得不像他自己這一刻能發出來的，他朝赫連碧問，然後呢？
赫連碧眼裏閃著冷酷的光，他覆述著當時的場景：“陽波不忍心眼睜睜看著稚童遭萬鐘毒手，所以出手將女嬰救了下來。但他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猶豫間便把她帶到了我們家主面前。”
“我們族中的長老以為，平陵山一戰之所以大敗，是因為殷氏背叛出賣了藥谷，那這姓殷的女娃也應當為我們絳都春戰死的族人們償命。”
他故意在這緊要關頭停頓了一下，此時全場幾乎鴉雀無聲，所有門派中人都呆若木雞地聽著這天方夜譚般的故事。
赫連碧滿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但我們家主沒讓他們動手，他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令我們族人立即去尋了一個差不多新生的女嬰送回了那個村莊，剛好讓找過來的殷氏婦人當做自己的後人帶走，然後將真正的女嬰帶回了蜀南。一直到後來我們湮春樓成立，家主令陽波將這個女嬰收在身邊，教她武功，養育她成人。”
殷莫辭聽到最後，他渾身都戰栗了起來：“你在說什麽？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
赫連碧放聲大笑：“是，沒錯，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堂妹其實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今年初春跑去臨安投奔你的、被你發現是我們湮春樓派出的臥底的那個殺手，才是你真正的骨肉至親。”
“我們湮春樓養大了你的堂妹，然後把她送到你身邊，讓她來對付你，讓你們骨肉相殘，是不是很妙？”
赫連碧說到這裏已經是熱血沸騰，整個人都亢奮了起來。但片刻後他好似又想到了什麽，笑聲戛然而止。
他朝殷莫辭嘆息：“可惜啊，可能是骨肉相連的天性，她和你天然親近，沒能讓我們看到那最精彩的一幕。”
殷莫辭蹭地一下擡起劍指向赫連碧：“你……你……”
可他喉嚨中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此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他明白他應該怒斥赫連碧，責問他為什麽要編造一個這樣荒謬的謊言。
但他發不出聲音，他眼前不斷浮現出殷梳的臉。他回想起第一次在盟主府門前見到她時的喜悅，第一次發現她身份破綻時後的不敢置信，還有她親口承認自己並不是他堂妹後他心底難以忽視的失落。
赫連碧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他擺出一副前輩的姿態，苦口婆心地勸他：“殷盟主，我知道你一時間很難相信。這麽多年了，這種事情確實很難被證實，也沒有人再能拿出切實的證據，我剛聽說的時候也是不信的。可這到底是真是假，你用心想想、好好體會一番，應當就很清楚。”
殷莫辭覺得自己好似真的被赫連碧這一番言語蠱惑了，他的心神被赫連碧吐出的每個字牽引著，但他知道自己已經信了。但與之同時他心裏還有更多別的情緒噴薄而出，是心痛、不甘、無措，以及難以忽視的恨意。
赫連碧看了眼陷入震驚的門派眾人，然後又看向獨自掙紮著的殷莫辭，他眼底極快速地滑過一絲愧疚，藏在袖中的手飛速動了動，一道銀光激射了出去。
陽波老怪還不知道藏在心中這麽多年的秘密已經被赫連碧昭告天下，方才那句話已經耗光了他積攢的力氣，但一旦開了頭，後面的事情都變得容易。
他錯開面前殷梳驚疑的眼神，言簡意賅地陳述著：“當年是萬鐘屠了那個村子，他殺了生產完的婦人，還要追殺女嬰，剛好被我碰見。我把女嬰帶回絳都春，家主令人找來另一個女嬰，然後掉包了兩個孩子，最後順利把你帶回了蜀南收養。”
恍若一道驚雷在腦中轟鳴，殷梳整個人一片空白。須縱酒握著她雙肩的手掌都輕顫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更貼近她，令她能汲取到溫度。見殷梳長久沈默，他開口替她發問：“前輩，你的意思是說，當年你救下了殷氏剛出生的孩子，並把她帶回祁氏養大了？”
須縱酒怕刺激到殷梳，問得十分謹慎委婉。同樣的話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說出口，陽波老怪自己聽著也覺得荒謬，又令人痛苦。
他雙手掩面：“是，你不是我隨手撿到的孤兒，你有名有姓，在這個世上你還有親人在。”
“為什麽？”殷梳臉色慘白，她眼眸中細碎的星光仿佛被眼底橫生的漩渦瞬間吞噬，“為什麽這麽做？”
“當年我們以為你們殷氏出賣了我們，導致平陵山一戰慘敗。所以這些年養育你長大，只是想用你來報覆殷氏。但是三年前我們才知道，當年種種都是有心人挑撥。但是大錯已成，覆水難收了……”
殷梳緩緩地站了起來，她重新打量起這個她十分熟悉的練功堂，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幻，最終她把目光放在補偏救弊四個大字上。
陽波老怪頭一次仰視著她：“對不起，是我毀了你本該平安順遂的一生，害得你不得不在爛泥裏苦苦掙紮。”
殷梳嘴唇翕動著，她有一種沖動，她想立即逃離這裏，但她望著眼前這一幕拔不動腳步。
陽波老怪終於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他整個人終於如釋重負。但他心願已了後，又如同抽去了最後苦苦支撐著他的一絲精氣，下一刻他就臉色一變，直接嘔出了一灘血。
“師父！”殷梳下意識立即上前扶住他。
陽波老怪擡起頭，兩人目光相撞俱是一怔。
“你不要再叫我師父了，我不配做你的師父。”陽波老怪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
“好孩子，走吧，離開這裏，去找你哥哥吧。我願你今後萬事遂心如意，再無波瀾。”
殷莫辭在短短的幾句話的時間內經歷了一次大喜大悲，他還在心神不定間，沒有註意到赫連碧悄然朝他掠了過來。
當纏鬼劍的寒光在面前閃過，殷莫辭如夢初醒般抽劍招架，但已經有些晚了，皮肉綻開的聲音清晰地響在他耳邊，鮮血滴落在地上，仿佛一排綻開的小紅花。
這一幕仿佛一個號角，解除了在場眾人身上的定身咒。各門派嘶喊著，重新揮舞著刀劍和身邊湮春樓的人糾纏在一起，場面又變得一片混亂。
下一瞬萬鈞拔地而起，朝殷莫辭和赫連碧纏鬥的方向飛撲而去。萬鈺彤眼疾手快地提劍跟上，再次將萬鈞阻住。
“三叔，非要如此嗎？”經歷了方才那一番，她完美的表情也發生了松動，露出了真實的焦躁。
萬鈞下手比方才還要更狠厲幾分：“你心裏明白，武林盟不能再存在，他必須得死。就算你想甩開我們自己掌權，那也是一樣。”
他語氣中還有幾絲嘲弄：“你分明對他沒有絲毫情誼，為何今日屢屢出手護他？”
萬鈺彤不答，手中的劍也愈加發狠。
那邊殷莫辭被赫連碧一招偷襲得手，雖然他竭力施展渾身解數，迎著纏鬼劍強攻而上。他的劍氣前所未有的強勢逼人，但漸漸力有不逮，眼底浮出觸目驚心的血絲。
赫連碧也施展出不要命的攻勢，他們周遭的風聲被他們的劍氣滌蕩著，發出不詳的尖嘯聲。
萬鈺彤時不時從對局中擡眼去看殷莫辭的現狀，她也察覺到自己今日的確是有些失常。但她從今日第一次勸殷莫辭先行離開起，便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或許是因為今日之事起因是她托殷莫辭相助，她終歸不能真的眼看著他死在這裏。
但她還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看見赫連碧揮出纏鬼劍威力最大的一招，而殷莫辭一貫所向披靡的劍訣似乎是因為受傷而失了準頭，他又當胸中了一劍，然後整個人被劍氣掀起橫飛了出去，倒在崖邊。
殷莫辭勉強將長劍插入地下支撐著自己，但此刻他已經失血過多，胸前多處遭受重創，他自己心裏已經非常清楚他應該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江湖中人刀尖行走，終有一死。
他不懼死，但他遺憾的是死之前不能再見殷梳一面。
但他又寬慰自己，小梳聰慧機敏勝過他百倍，從前便一直都是他拖累著她。他死後，她一定更能逢兇化吉，比他這個不稱職的兄長過得痛快百倍。
他最後還牽掛的是……還放不下的是……
他艱難地擡起頭，朝人群中看去。
萬鈺彤似有所感，也朝他看了過來。看清楚了殷莫辭此刻的狼狽情狀，她眼瞳震顫著，手下劍招加快極力想擺脫萬鈞，就要朝他的方向跑過來。
“殷莫辭，你沒事吧？”她面色焦急，似乎十分擔心他。
他果真百無一用，承諾過要幫她，結果卻反過來要她為了護他這般奮力拼殺。
他喘息著、顫抖著努力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鈺彤，對不起，今後你要多小心……”
他話音未落，赫連碧的纏鬼劍又迫到了近前，鋒利的劍光交錯著朝他絞殺過來。殷莫辭勉力擡劍招架，但赫連碧來勢洶洶，他退無可退。
又是當胸一劍襲來，緊跟著赫連碧拍過來的一掌。殷莫辭咬緊牙關不閃不避迎了上去，他完全放棄了防守，手中長劍也瞬時穿透了赫連碧的胸膛。
但他也硬生生接了赫連碧的一劍加一掌，整個人再難支撐。赫連碧中劍後勃然大怒，又補了一掌拍了過來，殷莫辭被他逼到了崖邊，最終又被他一掌擊中，跌落了下去。
重物墜落的響動吸引了周遭不少人的註意，當發現到底發生了什麽後，眾人不由得發出驚叫。
萬鈺彤僵在原地，她下意識朝四周掃去，看了好幾圈才發現真的看不到殷莫辭的身影了。
她拖著劍跑到崖邊，恍若反應不過來。
“莫辭——”
她極目朝崖底看了下去——
雲蒸霧繞，風吹煙散，鳥獸絕跡，再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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