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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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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都春

天邊堆積著大片火燒雲,暮色降臨之前的最後一絲光線也即將墜落。

瑰麗而斑駁的日色映出須縱酒分外錯愕的臉色,他難以置信地擡起手掌左右前後反覆地看著。若不是他心裏確定自己沒有動過手,否則這種情形下連他本人都只能恍惚間覺得是他自己一掌擊斃了這假冒清玉宮弟子的魔教中人。

他對身邊浪潮般的責難充耳不聞,定了定神準備上前仔細查看那弟子的屍身。

此時殷梳也縱身而至,一劍劃開阻隔的層層人群落在他身邊。

她拉著他,感受到他掌心透出的微微涼意,關切地問:“斂懷,你沒事吧?”

須縱酒搖了搖頭,他反手握住殷梳的手,在她手背上暗暗點了兩下。

她微楞,擡頭對上他憂心忡忡的眼神,他快速朝她做了個無聲的口型:快走。

方才眾門派劈頭蓋臉的圍攻沒有傷到她,但此時此刻卻令殷梳再難忽視胸口的隱痛。須縱酒從來都光風霽月,是她的存在成為了他唯一的瑕疵,才會令他遭人算計至此。

她耳邊斥責須縱酒的聲音逐漸變得不堪入耳,甚至明裏暗裏開始往丘山宗主身上引去,她不甘心極了。

殷梳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好言好語朝眾人開口道:“諸位冷靜一下,請你們好好想想,斂懷怎麽可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動手?必然是有人在裏面做了什麽手腳!”

可是眾人根本聽不進她的解釋:“我們這麽多人親眼所見,怎麽不可能?”“你非要說是有人動了手腳,可這能是怎麽動的手腳?”

“我沒有動手殺他。”須縱酒沈靜的聲音在一片討伐聲中顯得突兀又孤獨,但堅定又清晰。

殷梳蹲下身,仔仔細細查看著屍身。她略一遲疑,抽出軟劍在他心口掌印上輕輕劃開一道口子。

周圍人見她動作阻攔不及,剛準備開口痛斥她,但下一秒目光都凝在了殷梳劃開的傷口處。

只見從屍身心口掌印中,竟流出了黑色的、粘稠的血。

殷梳站起身,示意所有人都看向這裏:“諸位請看!他根本不是中了什麽掌法,而是中毒而死的!”

門派中人面色有些驚詫,半信半疑地相互對視了幾眼,才有人開口問殷梳:“天下哪有這樣的毒?”

殷梳也有點意外,但天下間確實是有這樣的毒的,湮春樓就是研制各種毒物的行家。只是這款毒在湮春樓的諸多作品中顯得並不是那麽出彩,中毒者皮膚接觸到毒藥便會暴死,死後屍身上會留下毒物接觸過皮膚的痕跡,除此之外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並無什麽實戰的用途,若不是見到這個手印她一時間都想不出還有這個毒。

聽完她的解釋,門派中人一臉天方夜譚般的表情。胡幫主率先不解發問:“這又能說明什麽?”

還不待殷梳開口,周遭門派中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先不論死因是中毒這件事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這也不能證明什麽啊!”“這還是只能是須少俠對他下的手啊!”“是啊,我們這麽多眼睛看著,也只有須縱酒對他有動作,不是他是誰?”

殷梳氣得抽了口氣,她恨不得掰開這些人的腦袋看清楚裏面都是些什麽東西,她又反問:“如果斂懷真的動手,都當著你們的面了還多此一舉下毒幹什麽?這不很明顯是有人借這種毒嫁禍給他,讓你們以為是斂懷在滅口嗎?”

沈默許久的萬鈞此時開口:“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們在場誰還能用出這種魔教的毒物?

萬鈞眼神滑過在場若有所思的眾人,最終不出意外地停留在殷梳身上,緩緩地指向她:“只有你!”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定身術,將殷梳釘在原地,令她神思都倥傯了一瞬。她早就應該能猜到的,他們兜兜轉轉繞來繞去都是這一個目的,就是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只有兩種可能。”萬鈞死死盯著她,毫無片刻遲疑地說了下去,“一,這個毒是你給須少俠的,是他下的毒,他為了袒護你而殺人滅口。第二,是你下的毒,也是你嫁禍給須少俠,然後你在這裏賊喊捉賊。”

其餘人仿佛恍然大悟,紛紛附和:“對啊,還有誰既會用這種毒又有機會對他動手的?總不能是他自己吧?”

聽到這一句,殷梳更覺得好笑地彎起嘴角,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搞這麽覆雜?”

人群中她又和萬鈺彤四目相會,她目光盈盈看著她,像包容憐憫著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又仿佛一切她都了然於胸。這道目光曾經能寬慰她的焦躁不安,如今只會令她如芒在背。

她開口了:“你當然有你的目的。”

門派中人屏息靜待著她的下文。

萬鈺彤走到他們面前,她的目光輕輕掃過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那弟子,眼中似乎快速閃過一絲憐憫,但片刻後便辨不出任何情緒。

她擡起眼,直直地看向殷梳,開口:“當初離開臨安的時候我們雖然就已經知道了你來自湮春樓的身份,但那時我們觀你言行,是真的相信你是真心想相助於正道。即使後來你裏應你們教主做出了那麽多事情,我們都情願相信都是巧合,都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麽要那麽做,直到剛剛我終於想明白了。”

說到這裏她話音一頓,轉而向須縱酒問道:“須少俠,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大峪港見到的那個在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戰中幸存的林大哥?”

須縱酒面沈如水,不作表態。

萬鈺彤便自顧自地回憶了下去,她面朝眾門派似有意向他們解釋她所調查到的二十年前平陵山一戰的情報,她說:“我們查到當年絳都春祁氏被群雄圍攻,盡數覆沒於鄲江峽谷。我們在大峪港找到的那個林大哥便是那一戰的幸存者,他對我們說當年是一些祁姓的大俠救下了平陵山附近普通百姓的性命。”

這一語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怎麽可能,當年絳都春勾結魔教對藥谷下手,鄲江峽谷一戰為的是剿滅這些謀奪邪典的妖邪之徒,怎麽萬大小姐反倒說查出是祁氏的人護住了平陵山的百姓?”

有人存疑:“萬大小姐不會是查錯了吧?”

人群中也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般小聲嘀咕:“之前不是證實了殷氏根本沒有背叛藥谷,搞不好這絳都春也是被冤的……”

萬鈺彤好似全不在意他們的這些疑惑,也並不打算為他們再多解釋,只是徑直說了下去:“那個林大哥也告訴我們,當年有一對祁氏的夫婦身死後留下了一個孩子。我們後來又在鄲江峽谷深處遇到了一些當年幸存的村民也這麽說,他們還說那個孩子極有可能被當時剿滅絳都春的武林中人帶走了。”

門派中人聽得心急,催促問道:“這又有什麽關系?”

萬鈺彤神色凝重,仿佛對接下來要說的每個字都不敢怠慢,她看著殷梳,一字一句開口:“那一日在大峪港,你進到屋內讓林大哥見到你時,那一刻他突然發病癲狂、反應極其激烈。那時我並未將此放在心裏,直到現在聯系發生過的一切才想明白,當年的那個遺孤……就是你!”

殷梳緊緊盯著萬鈺彤,她臉上沒有顯現出任何表情,看不出她心中是否因這番話有所波動。

萬鈺彤面上的笑意也完全消失了,她眼神都是冷的,繼續道:“你的父母死在鄲江,死在門派圍剿中,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他們報仇!”

這一番話有些駭人聽聞,但若是去細想便又會發現這一切的恩怨錯對一時無解,根本區分不出究竟何為始、何為因。

在場門派眾人中還算得上有心性的人如胡幫主,一時間也難以評論,說不出話來。但對更多的人來說,這卻是一個絕好的話柄。

周圍立馬就有人帶著幾分肉眼可見的興奮激動地指著她怒斥:“真是沒想到,你這魔教妖女還有這樣隱秘的出身,這下你還要如何抵賴?”

心思更活絡一些的人軲轆著眼珠子,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一般跳了起來也指著殷梳朝眾人大喊道:“既然是這樣,那方才萬三哥說的那兩個推測也都完全合理了!這妖女怨恨當年參與圍剿的門派,所以設下毒計在鄲江害了他們!現在也處處針對,想加害於在場的諸位,在這妖女的心中,武林正道所有的人都是她的仇人,這常樂宗自然也不會例外!”

他們又跑到須縱酒面前,對著他言語攛掇著:“須少俠啊須少俠,你可憐這妖女,但她對你全然都是精心計算的利用。如今眼看著她奸計即將達成你對她沒什麽作用了,也不肯放過你,還要暗中用毒反咬你一口,當真是心如蛇蠍!”

這時已經入秋了,縱使還有半垂在天幕上的夕陽,殷梳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從裸|露在外的皮膚漸漸蔓延到了全身。

今日在這裏發生的這一切早已遠遠超出她的預料,她其實自己也並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們口裏的那個鄲江遺孤,但萬鈺彤言之鑿鑿,其餘門派中人也如此快速自然地將這個故事描繪得有聲有色,全須全尾。

這一切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堪稱完美,這個局真的太完美了。

她下意識地馬上就轉頭看向須縱酒,只見他沒有看著任何人,只是目光平舉著看向煙波浩渺的山林。似在認真分辨這些人的話,眉目間隱約可見倦色。

她心中沒來由地恐慌了起來,這些前因後果被這些人這麽拼拼湊湊地串起來已經變成了一個這般無懈可擊的故事,她自己都難辨真假。那麽斂懷會不會有所動搖,他會不會就這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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