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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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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 天色將明未明之時, 桃溪水面霧籠輕紗。一只扁舟滿壘了從酒務處批買的酒壇送去何家的腳店, 船夫邊點著船篙邊打著哈欠, 等行舟至老槐附近,一個哈欠憋在嗓子裏, 直駭得抖如篩糠。

一片朦朧淺霧中,老槐怪枝詭伸, 一個似人非人的黑影吊在水面上, 不知是吊死的鬼還是吃人的妖。

船夫手一松,船篙跌進水裏, 眼睜睜看著扁舟一逕朝老槐行去, 只驚得三魂齊飛,嘴裏念叨:“萬天神佛保佑,我不偷不搶,不曾傷人性命, 謀人錢財, 便是貪也不過計較的蒼蠅腿肉,你冤死橫死,只休來找我。”邊念邊趴下去,拼命拿手撥水, 試圖讓小舟逆行。

這又哪裏止得順水舟?船夫煞白著臉, 就盼著自己能嚇暈過去一了百了, 偏偏心裏怕得要死,卻是死活暈不過去。

眼見撞上了, 船夫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吊死鬼,卻是個鼻青臉腫的後生,也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被鬼害的?鼻歪腮腫,捆那跟蠶繭似的。

船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氣,還是個活人,這才定下心來七手八腳想把侯郎中放下來,累得一頭汗,也沒解開繩,只得棄舟游水跑去岸上喊人相幫。

侯郎中鬼門關來回了一趟,死豬似得被放倒在岸邊。有人認了半日,驚呼:“似是西街的侯郎中。”

一夥人見他出氣多進氣少,生怕死了連累自己,遣了一人飛奔去侯家醫鋪喚人。

餘者你看我,我看你,這個道:“張二,你將侯郎中背去侯家醫鋪 ,一來一回,耽誤時辰。”

那個翻了白眼:“你怎得不與李五將他擡去?”

李五直退一尺地:“吃你家米糧還是怎滴,要拉扯上我?”

有人咬舌:“侯家人忒兇,他們又結識官吏富戶,起了爭執,我們綁腳短褐,怎麽跟他們計較?”

侯老郎中夫婦得信趕來,乍見一下,嚇了一跳:地上那一團是個什麽鬼樣精怪?侯家娘子先回過神來,邊哭邊罵哪個殺千刀的將她心尖打成這模樣,又咬牙切齒要報官。

有人小聲道:“別是撞鬼了,這可不是好地,桃溪水裏不知多少冤鬼呢。”

侯家娘子一口唾沫過去,罵道:“你娘囊的冤鬼,晴天白日,屁個冤鬼,分明是哪個挨刀賊配打的我兒。”

侯老郎中喝止了侯家娘子,使錢拿肩輦擡回了侯郎中,侯家娘子哭道:“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侯老拿湯藥灌醒了侯郎中,又問何人動的手,侯郎中泣道:“實不知是誰動的手。”

侯郎中的妻子閔氏領了一雙兒女嗚嗚地哭,一面怨:郎君不知惹了什麽風流債,才有這一遭劫難;一面又怕:若是傷了心肺,把我撇在世上可如何過活?

侯郎中吃了藥,昏昏沈沈之際,半睡半夢抓了侯家娘子的手道:“定是巡街的都頭,定是……他,定是……”

侯老郎中欲要細問,他又暈頭漲腦睡了過去,侯家娘子怒道:“好生生在牛家看診,被人打個半死,我定要上門相問。”

牛家還頭痛呢。

花院的鴇母帶了妓子尋上牛家,要見侯郎中。那妓子也不如何裝扮,畫了八字眉,點了櫻嘴,衣衫半色也無,與鴇母坐了小嬌,以袖掩面嗚嗚地哭。

牛父的病更重了,腳都落不了地,哼嘰著讓管事應付。

管事暗罵多事,侯郎中一夜不歸,不知去了哪裏挺屍,累得自己要去應對上門要酒錢的妓子。

鴇母見來的是管事,很是失望,摟了妓子,哭道:“我們是不堪的人,良家女子如那枝頭的鮮花,我女兒卻是風吹落泥地裏的,雖是隨意糟踐的,也別拿腳來踩碾。好酒好菜低聲下氣侍侯著,他倒好,賴了銀錢倒溜了,我們能得幾個銅子?”

妓子在旁哭得更傷心了,拉著鴇母的手道:“阿娘,侯郎負心,還要這般辱我。”

管事道:“花娘子,侯郎中一夜未歸,你們休在這裏胡鬧。”

妓子不肯,泣道:“管事容奴在這等侯郎中。”

管事頓時拉了臉,道:“花娘子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地界,便在這裏混鬧,侯郎中莫非姓牛?你們要嫖資,為何不去侯家醫鋪?我看你們不像來尋姓侯的,卻是尋姓牛的?快快家轉,惹我翻了臉皮,定將你們扭送到衙門問罪。”

原來鴇母與妓子確實想借著機會搭上牛二郎,牛二郎君憐香惜玉,生冷不忌,若得運道攀附上,豈不是天大的造化?不想,牛家的管事好利的眼睛,竟一眼看穿了她們的打算。

牛家家大勢大,鴇母與妓子不敢十分歪纏,傷心地搭了小轎回了花街小院,卻另使了小廝去侯家醫鋪要酒錢。

牛家管事深覺自己被鬼拉了腳,一日間竟是這些沒臉皮的,剛走了鴇母妓子,侯家娘子上門要說法。

管事怒道:“侯家娘子好生沒道理,你家侯郎中莫不是沒長腳?他尋花問柳,也不知搶了誰的相好討頓毒打,你反倒問起我牛家來。家主大度,還不曾問他何故領著牛家診金,卻不行診脈開方諸事。”

侯家娘子道:“大兒道是巡街都頭打的他。”

管事氣笑了:“那你自去尋沈都頭?一個一個不識這宅院是哪家名姓不成?”

侯家娘子自知理虧,討了饒又道:“卻不是將事賴與牛家,只是來問牛家可知我家大兒如何與巡街都頭起了沖突?”

這時,那日的護院笑道:“侯郎中色膽包天,念著別家的娘子,可不要賺一頓打?”

侯家娘子聽了兩眼冒火氣喘如牛,回去告知了侯老郎中,道:“果然不差,是巡街的都頭動的手,他家娘子不檢點,倒把氣出在大兒身上。”

侯老郎中亦是大怒,要沈拓吃官司。

仍在佳節,衙門緊閉,值班的差役笑道:“老郎中,別是弄錯了,沈都頭昨日便去了宜州,如何能捉弄你家大兒?”

侯老郎中瞪著眼,罵道:“你們網結網,互相打的掩護。都道縣令青天,定能與我公道。”

差役不陰不陽道:“又不是我混說,你去臨水街打聽去,一街的人都見著他們全家去宜州看燈。”

侯老郎中半信半疑,真個去街上打聽,果然都說出了城,連問幾家幾戶都是如此,卻又驚動了曹家。曹二帶著夥計兇神惡煞奔出來,見他已過半百,不好動手,惡聲惡氣道:“侯郎中妓館常客,為了爭粉頭,鬥得禿毛眼青,這等糟爛事別賴我家大郎頭上。再胡言亂語,吃我拳頭的厲害。”

回到家中,妓子使人來要酒錢,牛家又遣人送回了侯郎中的鋪蓋,不欲再奉養他在家中看診。侯郎中又昏昏慘慘有如油燈將盡,老妻怒罵不休,兒媳啼哭不止,孫兒哭鬧不歇。

侯老郎中呆立在醫鋪前,擡眼望天,萬裏無雲,再看長街,行人川織,不知怎麽更喪氣灰心起來。

要去何處尋那說法公道?

沈拓何棲等人卻是一路悠閑。

今歲春早,千枝萬條都透了一點點的綠意出來,幾株早桃甚至蹦了幾個花苞。何棲勾了車簾,遠處青山隱隱,官道沒入老林之中,隱見茶寮高挑著酒旗。不知是哪路的商戶,趕著幾只馱貨的毛驢,許是走慣的,也不看路也不吆喝,自顧自抱了驢鞭微合著眼似是嗑睡。

又有鋪兵揣了公文匆忙趕路,早春猶寒,卻是出了一鼻尖的汗。沈拓雖不相識,同為差役,招呼了一聲,那鋪兵回禮,問他們討了點水。

何棲幾乎貪婪著看著遠山、古木、行客,以往關在宅院之中,如何能得見半分,鼻息間聞到的盡是泥土草木的清新,撲面而來的全是如熏如醉的春風,入目所見具是陌路遠途的過客。

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闊,造化神奇,不知多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景異事。

人之一世,何其短暫,彈指之間白發紅顏,又能得見人間多少風景?

若此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連這一角的見聞都不可得,想想豈非冤得慌。

沈拓將馬讓於施翎,自己過來趕車,指著前面不遠處道:“那處名喚下輦,裏面卻有個典故。”

何棲忙收回目光,專心聽他說話:“不知是什麽典故?”

“卻是傳下的舊話,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在此經過,帶著依仗車隊,許是勞累,許是看景,停了下來,宮人喊一聲‘下輦’。 ”沈拓笑道,“之後便成了地名,只是不知真假。”

何棲道:“既有‘下輦,可有‘上輦’?’”

沈拓點頭:“過九段坡,近瀾江沿岸,有處岔路便是‘上輦’。”又誇道,“阿圓就是聰明。”

何棲伸指刮了一下自己的右腮,嗔道:“這便是聰明?天下可有蠢笨的人?”

沈拓笑道:“我便是那個蠢笨的人,我就不曾想有下輦,還有上輦。”

何棲聽了便笑,笑得一張俏臉燦若五月朝陽,仿若世間萬物都跟著明亮嬌艷了幾分,沈拓道:“阿圓喜歡外處風光,等我們買了船只,便可時常出來。”

何棲片刻的怔愕,只覺滿心的喜悅如一捧稠蜜,怎麽也兜攬不住。真好,他待她真好。

沈拓聽她不語,便回頭來看,心頭如醉,想道:真好看,阿圓笑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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