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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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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那日, 何棲並不盛裝, 只精心妝扮了一番, 攜了阿娣赴牛二娘子的宴。牛二娘子很是體貼, 特遣了車來接她。

何棲邊登車邊不放心地囑咐:“大郎,廚下有米面白糕, 蒸了煮了吃,不費什麽事, 你們別懶怠動手。”

沈拓滿口應下, 還道:“阿圓放心,家中的瑣碎半點不用掛在心上。”

何棲雖不太信, 卻菀爾一笑:“既如此, 我也不做那個婆婆嘴。”

沈拓又道:“阿圓回轉時,使人遞個話給我,我去接你。”

何棲笑著點頭,轉身便上了車。沈拓一肚子的話憋在心裏, 眼睜睜看著油壁車載走了自己的妻子, 連個衣角都沒有留下來, 蔫頭搭腦回院被施翎好一頓取笑。

阿娣唯恐自己丟人,只覺自己全身上下處處紮眼,坐在車上恨不得縮成一團。何棲笑道:“不過上門做客, 你這模樣倒似要去擊鼓鳴冤。”

阿娣蚊子哼哼般, 細不可聞:“牛家好些仆役, 門口還站著院子打手,牛娘子又生得厲害。”

她被牛家買去時, 牛家一個膀大腰圓的管事婆子,相看牲畜般翻看她的手腳,又掐開她下巴看她的口牙。許是見她腳大手粗,幹慣活計的模樣,口舌鮮艷也不像害病,這才將她買下送與沈家。

等到了牛宅,果然守了門子,站了須面大漢的護院,何棲掀簾看了一眼。卻見那門子懶散倚著門,剝著什麽細果子,偷摸又喝一口酒,見來人這挺直腰背。

“喲,這是接哪路貴客來?”門子見是自家出去的車,擡了下巴笑問。

車夫得過牛二娘子的吩咐,啐了一口,回道:“你算哪個牌位的主,還要與你報備不成?怕是黃湯灌得不知東西南北了吧。”

門子被擠兌得漲紅臉,擠著小眼,捏著鼻子嘟囔:“也不知是哪個窮親戚,螞蟥似得趴上來吸血。沒臉沒皮,年前、年後趕集一般來。”

阿娣因怕出錯,全身繃得硬邦邦的,又豎著耳朵聽動靜。何棲沒聽見門子的抱怨,她卻聽個明白。氣得瞪了眼,嘟著嘴,拉了何棲的手,又附在她耳邊,憤憤道:“娘子,這門子滿嘴不好的話,只當我們是來打秋風的。”

何棲卻是紋風不動,還輕笑道:“我們雖窮,卻不算他家的親戚,也不打秋風。何必將一個門子的渾話按到自家的頭上來?”

阿娣不平,道:“他卻是沖著我們說的。”

何棲仍是不在意,笑她道:“白生的一場氣。”

牛家一個管事娘子早早侯在那等她們,小跑過來,未語先笑:“啊喲,都頭娘子可算是來了,我們娘子一早就支使著丫環小廝鋪陳開,就等娘子來呢。”

牛二娘子一身掐腰妃色挑銀連紋襖裙,一支蝶舞牡丹釵,饒是寒春也顯出一段風流來。她立在廊下邊與使女說話邊等著何棲,見得人來,便親迎上來一把拉了何棲的手,笑著道:“年前就想請弟妹家來小坐,誰知總是不趁巧,想著大節下,你我有閑,便又起了念頭,今日遞的帖子,昨晚便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生怕妹妹拒了我。”

何棲見她熱情,笑道:“嫂嫂相請,我豈會不來?”問道,“牛家哥哥不曾在家?”

牛二娘子一撇嘴:“誰知他醉在哪朵牡丹花下。”笑道,“休管他,我們只管自己說話取樂。”

何棲見院落寬敞,收拾得頗為精致,錯落養了好些花,不少似是名品,一盆盆堆在一起。進入花廳,夾著乳香的暖氣撲面而來,一架立屏細繪百花爭春,千枝萬朵令人目不暇接。繞過屏風,地衣織綿,香爐氤氳,案上又擺佛手梨柑,坐榻鋪設茵褥,堆著兩只鼓軟的隱囊,圍帳掛著一幅劉海戲蟾圖。

何棲道:“原來嫂嫂家卻是信道的?”

牛二娘子一楞,笑起來:“這是從何說起?家中年年施米糧給千桃寺,黎山觀倒不太去。也只家翁臥床時,不知從哪聽了一耳朵,說是觀裏的道士是個半仙,能煉仙丹,要去求一丸來增壽延年。”

何棲正自悔莽撞,她見畫以為牛家信教,因此才出口相詢,現在細想,只怕是取一個招財的意頭。聽了牛二娘子的話,便笑道:“怕是騙人的。”

牛二娘子親手遞茶與何棲,笑道:“可不是妄想。”自已小院,左右都是親信,她微低了聲,道,“家翁怕死的緊,嚷著要舍一半的家資求藥,又罵二郎他不孝,眼中只有金銀,沒有老父。二郎不得法,與兄長去了一趟黎山觀,去時還道:要捉牛鼻子見官。誰知,到了山觀,倒被觀裏的道士一通臭罵。

那道長道:有這等藥丸,我早獻了聖人,博一場潑天的富貴,牛家泰半的身家,能抵得什麽大用?”

何棲險些將茶噴出來,忙擱置在案上,拿手帕輕拭了嘴角:“道長也算奇人,說是方外之人,偏說這麽方內的話;說是入世之人,又頗出世風姿。”

牛二娘子道:“我是不管方內方外,只想牛家再富貴還能換來長生藥,定是哄鬼的。”又問何棲在家消遣。

何棲緩聲道:“家中人口簡單,一日看似無事,過得卻是流水一般,早起還想天光不曾大亮,細算好長的時辰,誰知不曾做得什麽,日頭便西沈了,混混沌沌的又是一日。”

牛二娘子道:“弟妹勿要見怪,我是直腸子的,有話也存不住心裏。弟妹上頭沒有姑翁,下頭又沒個妯娌,過得清靜自在,只是,劍開兩刃,也少不得繁瑣。這年年日日操心下來,手也糙了,臉也黃了,人呀,也無趣了。”

何棲微怔,這話可謂交淺言深,片刻後笑道:“承嫂嫂的良言。”

牛二娘子半是笑半是嘆,道:“男兒家有幾個是好良心的。”轉眸卻笑,“我也是白說幾句,都頭是個疼人的。”

何棲笑道:“牛家哥哥知情小意,待嫂嫂甚是體貼。”

牛二娘子輕啐道:“他是一墻花開滿院香。”一拍手想起來什麽,喚了貼身使女,一個叫阿迎的,吩附了她幾句,轉臉笑著對何棲道,“他從外面賺了個唱曲的小娘子,生得白凈,眉眼平常,卻有一把好嗓子,也彈得一手琵琶。我們吃酒,讓她唱曲助興。”

何棲狠是吃了一驚,道:“這可使得?”她未出嫁時,只與何秀才相依為命,何秀才眷戀亡妻,別說妾,連續娶都不肯;等得嫁了沈拓,沈家不過堪堪度日,沈拓又不是貪花好色之輩,待她又情深意重,身邊幹幹凈凈,亦無二色;相與往來的親眷也少有三妻四妾。何棲從未與妾室之流打過交道,一時倒有幾分露怯。

牛家再不缺的就是妾了,牛二娘子大方道:“有甚使不得。”

不多時,阿迎回來道:“娘子與都頭娘子稍侯,蕓娘子道今日穿得素淡,另換了衣裳妝容再過來。”

果然,一盞茶後,一個銀紅衫,細嫩面龐桃花腮的小娘子抱了琵琶進來,施了一禮,又喚牛二娘子姐姐,再問何棲的好。

何棲打量了她幾眼,抹得厚粉紅妝,也不知年齡幾許,削肩瘦腰身量不高,想來將將花期,生得也確無過人之處,只全身細白有如牛乳,姿態恭謹。

牛二娘子讓她吃了一杯酒,她接過一飲而盡。告聲罪坐在月牙凳調了弦,擺一個羞答答的姿態,羞怯怯開了口。真是軟軟孺孺,靡麗銷魂,如一根線在,在心間拉過,又拉過去,聽得人骨頭都起酥。

牛二娘子湊過來問道:“如何?”

何棲眨了眨雙眸:“牛二哥哥慧眼識珠。”

牛二娘子不由笑起來,道:“我自從見了弟妹,心裏便喜歡。想著言談定和我的心意,今日再見,果然一點也不錯。”

何棲也笑:“嫂嫂說話有趣,人也爽利,我心中也親近。”

牛二娘子將紅唇一勾,道:“有弟妹這句話,便再好不過。”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下人估摸著時辰便問要不要擺飯,牛二娘子笑道:“真是沒眼力,聽了吩付才肯動彈?”

牛家請的女客,七碟八盞細細巧巧,擺得極為精致,酒是桃花醉,一汪淺紅在瓷盞中,未喝便讓人有了幾分醉意。

牛二娘子執盞道:“弟妹嘗嘗這酒,清甜爽口,宜州的酒,桃溪卻是不得。”

何棲輕笑,說了半天,終是繞到了正事上,喝了半盞桃花醉,酒香撲鼻,入口微甜,這是女兒家的酒:“嫂嫂既是爽快的人,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

牛二娘子聽她說得直白,微紅了臉,笑道:“弟妹聰敏,怕是接了帖子便明白了意思。”她讓唱曲的蕓娘下去,又打發了左右,親手為何棲倒酒,問道,“明府今歲要開渠通河,天大的好事,我們行商,貨物往來更是便利,哪有不應和的。”

何棲道:“嫂嫂心裏既有主意,怎得又問起我來?”

牛二娘子笑:“就怕明府不知我們的心意,明府有吩咐的,只管說來。我們出錢出力,再無不應的。”

何棲也笑:“嫂嫂庸人自擾。”

牛二娘子嘆道:“我們商賈賤業,明府清貴,與他打交道,自家腿先軟了,話也說不清,聲也不敢高,就怕失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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