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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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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臟六腑散發出的越來越強的寒意,一點點麻痹我的每寸骨和膚,漸漸失去了知覺,甚至失去了呼吸的勇氣,因為吸入的每口氣,都好似在體內結起了冰。

“還冷嗎?”阿紫不知打哪又搬來一床被子,為我裹上一層又一層,擔憂的伸手來碰觸我的臉,立刻縮回跳將起來:“啊!好,好冰,比上回還冰。”

“吱吱吱吱。”

“沒,沒,沒事。過,過會就好了。”在我眼前直尖叫的吱吱變的越來越模糊,抵擋著一陣陣的暈眩,我低著頭,顫抖著卷縮在被子裏,強自保持清醒,安慰自己,是的,無水,等藥效過了,就會好了。

但,真的會好嗎,這只是一個無數個結束中最普通的一個,我從不去想,否則這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子,每一天都隨時是我生命終結的時點。

我不留戀做人,同樣也不留戀這副軀殼,只是這口氣,我不得不爭,必須要爭。

“啪!”蘧然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響起,即便是我已經冰住了所有感覺,但凍麻的臉頰依然能感應到那種熱辣辣。

禽獸竹來了。

我真想給他個不屈的殺人眼神,可惜,這次好像連眼皮都被凍住了。

“是誰讓你給她蓋被子的?”他那低沈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沒有絲毫感情。

我勉力擡頭,轉動唯一還能轉動的眼球,看個究裏。

阿紫捂著臉,垂首噎蠕道:“無水,她渾身發冷,所以,奴婢自作主張,請,請主公恕罪。”

他轉頭,犀利的目光對上我的視線,面無表情道:“把她身上裹的被子全部除去!”

“是。”阿紫不敢違背,照做的來扯被子。

轉世十六世我曾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的人和畜,可眼前這男人,比起他來,只能說,畜生都比他更像人。

五年前,我被他帶到這可說是與世隔絕的地方,每一日飯可以不用吃,覺可以不用睡,但必須喝下他調配的各種藥汁,而喝下的結果,往往不是痛個半死,就是如置火窟冰窖,反反覆覆,永無盡頭。

無力做任何反抗,我主動松開緊拽著被角的手,一瞬不瞬的死死瞪著他。當全部棉被撤去,全身毛孔僨張,頓時體內寒氣如泉湧般外散,像無數的針紮遍全身,痛的我一頭栽倒,抽搐著,佝攏了身子。

意識模糊中,依稀聽到了禽獸竹的聲音:“喝了防己穿心蓮,居然還蓋被子,不讓寒氣散出體內,憋在裏面,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死?不,我不能死,要死,也要你死在我前……前頭。

“無水,無水,我去練功了啊,你別賴床了,像條小狗,哈哈,小狗狗。”

“合……歡。我好,好冷。”

“無水,無水。”

我茫然的看著一點點放大映入眼簾的一張臉,泫然欲泣的表情讓我的心頭不覺為之一暖,暖暖的感覺像極了某人,就連喜悅釋然的神情都如出一轍,真的,好像。

她小心翼翼的攙扶我坐了起來,湊到我耳邊低語道:“我熬了米粥,加了些吃剩下的蘑菇湯,很香的。”

蘑菇湯,我眨巴嘴兩眼放光,舒展著麻意未消盡的手腳,不住點頭,長舒口氣,慶幸道:“呼,又活過來了。”

一聽,阿紫眼圈一紅,剛收住的淚又在眼眶打著轉,好像隨時又要掉下來般,哽咽道:“你,你怎麽挺下來,無水,你喝那些隨時會要你命的藥五年了,可,再疼再難受我從沒看你掉過一滴眼淚,沒有哀求過主公一聲。無……水。”

“哎呀呀。”我抱住頭,驚的她趕忙來扶我,急道:“哪,哪又疼了?”

我頓了頓,擡起頭,松開手,轉指著她的眼霸道的說道:“收住,收住,我最討厭看見你的金豆子了,我不是好好的活著麽,之前什麽天蟲、狼毒草都沒要我的命,你以為小小那啥蓮就能把我咋了。”

“可……”她搖搖頭,無奈的瞪著我。

“你的豬公,是不會讓我死的,而且,我也不會讓自己死的。”我摸了摸蹭到我懷裏,陪我一起同甘共苦多年,每日只喝粥而變的瘦骨嶙峋的吱吱。

我雖然愚笨,但五年時間足以讓我弄明白禽獸竹的企圖,藥人,是的,他要把我做成一個絕無僅有的藥人,我他媽不知積了哪輩子陰德,還是哪世欠了這禽獸的債。

不過,從阿紫口裏,我得到了當初被禽獸挑中的原因,手溫,從春到冬始終如一的冰冷體溫。

我撇嘴打量著自己的手,晃神之際,阿紫已端來了米粥。

“吱吱吱吱。”吱吱嫌棄的扭過它那鼠腦袋,聞粥生厭,欲吐,我感同身受,為了不讓服用的藥效受到影響,禽獸竹每天都只許我吃些米粥果腹,有時候連著幾日都嘗不到一口菜,還連累了吱吱四處覓食,常常要陪我喝粥。

我接過,勺了一勺,先送到它嘴邊,哄道:“有蘑菇,吱吱,賞臉嘗口。”

大為光火,吱吱上躥下跳,豎著尾巴,強硬的和我對恃著:“吱吱吱吱吱吱。”

“不想喝?我知道,可誰讓你出去的路都沒找到呢?虧你還是老鼠。”

阿紫對我和吱吱這種不尋常的交流,早已養成了熟視無睹的習慣,在一旁光看著不搭腔。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埋頭唧唧唧唧喝完,抖了抖沾了一嘴粥湯的須毛,吱吱開始講述它是如何艱辛的要避過禽獸竹養的那只雌雕,如何廢盡心思的為我倆找出路,還有控訴我當年不顧它的意願,帶它離開了合歡和醉問天。

“呃,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住點頭道歉,可一聽它提合歡,就不由惱了:“你,你別再給我提合歡那小子。”

我氣鼓鼓的勺了勺粥進嘴,滿足的瞇起了眼,唔,入嘴的這哪是蘑菇湯,分明就是雞湯啊,連忙又扒了幾勺。

“啊,主,主公。”阿紫突如其來的驚恐叫聲,生生打斷了我的動作。

吱吱刺溜一下跳下床,竄入墻角的小洞。

從未見過的眼神陰冷狠絕,平日冷峻漠然的面容上漸漸匯聚起漫天無邊如狂風暴雨般的怒意,禽獸竹負手一步一步,向我和阿紫逼近。

我一手端著碗,另只手悄悄探到了床背沿縫隙中,摸上從阿紫那偷來的,藏了有好些日子做鞋用的尖錐。

“啪!”掌風忽至,還剩了大半的粥和碗被他揮落到了地上。

阿紫哆嗦著跪向他,嚇的連舌頭也伸不直,不斷重覆道:“主,主……主。”

“蠢貨,我五年的心血險些讓你毀於一旦。”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擡起一腳將她重重踹到一邊。

殺了他,快,無水,趁這個機會出手,快啊,一個聲音不斷在我腦海裏響起,反覆的催促著,這裏就你們三人,殺了他,殺了他,你就能擺脫了。

我驟瞇起眼,握緊了尖錐一點點向外移。

不,你不能,殺了他,你一樣過不去天塹,一樣會死在這裏,無水,快收回去,心底瞬的又跳出另一個聲音阻止道。

我猶豫著睨了眼抽泣的阿紫,咬咬牙,又一點點慢慢的將它再次挪回去藏好。

“走!”禽獸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毫不費力的就將我拖下了床。

跌跌撞撞的,我被他拖到了屋外,還不等站穩,他便一掌擊打中我的後背,剎時我的五臟劇震,“哇”,胃有如翻江倒海似的,一下子將剛喝進去的粥盡數吐出來了。

“全都給我吐幹凈了!”他喝道。

“呃,呃。”我彎下腰,拼命的吐,恨不能將心肝也一並嘔給他,嘔了再嘔,直嘔到出來的全是黃水。

他拎起我的衣領,呵阻道:“夠了!”

“噗~~”剩下含在嘴裏,又酸又苦的黃水我沒浪費,全送給了他。

近在咫尺,驟縮的淺灰色瞳仁閃過一抹淩厲的殺機,他緊閉著薄唇,反手轉揪提住我的衣領。

咳了幾聲,我故做驚慌狀,泫然欲泣的雙手抱拳求饒道:“豬,主人,小的不是有意的。”

山風吹掠過他的臉,滿頭銀絲飛散,一身黑衣,森然如魅,禽獸竹將我重重推開,一指剛爬到門檻處的阿紫,決然道:“如果再有下次,我定會先殺了你,再殺了她。”

我跌坐在地,疼的直齜牙,連聲道:“是,是,我不饞嘴就是。”

他走了,滿天的星鬥,璨璨生光,仿佛觸手可及,我索性不起仰躺下,數點起來:“一塊銀子,啊,兩塊,三塊。”

“無水。”細若蚊鳴的聲音,轉瞬被呼呼山風吞噬。

我枕著手臂,繼續數道:“五塊啊,六塊,”好一會,悠悠道:“阿紫,遲早有一天你會被我害死的。”

“無水。”她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慢慢靠過來,坐到我身邊,問道:“你在念什麽?”

我揉揉有了些微倦意的眼,不知不覺的念道:“天欲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什麽?你念的。”

念什麽,我不是在數銀子麽,對了,數到哪了,意識陷入一片茫然和混沌中,我呆望著她隨星光明暗不定的臉,含糊的嘟噥了聲:“我困了,阿紫。”

天一亮,我便依例向禽獸竹的房間走去。

走過老松下,不由停住了腳步,擡眸看向不遠處幾個大小不一卻很齊整的土堆,那上面的草在我來時才不過幾寸,如今卻已快比人高了。

不用阿紫說,我已猜到了裏面躺著的都是有著曾和我一樣遭遇的女子,葬在這四面皆是垂直絕壁的高山之顛,與天為鄰,與星為伴,倒不失為一個好歸宿,我微彎起嘴角,只目光越過落在了更遠處,還是忍不住一黯,就是那道唯一與外相連的天塹,隔絕了我所有的希望。

臭閻王,還不如讓我投胎做只鳥,也好過做困死在這的人強。

“喝下去。”

濃黑濃黑的藥汁熱氣蒸騰,散發著嗆鼻的氣味,我撇撇嘴,端起來,咕咚咕咚,面色不改的把整碗都倒下了肚。

“完了,我走了。”如果要疼要痛的,好歹也得躺在舒服的軟床上。

“留在這。”他冷下眼,猛的出手抓住我的手碗,三個手指扣搭在了我的脈上,沈默的端望著我,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什麽,只眼中閃過的光洩露出一絲異樣,但又因太快太紛亂根本讓我看不明白。

哼哼,等以後你小子落在我手裏,我給你左臉刻只大烏龜,右臉刻只,刻只什麽呢,我亂轉著眼珠想著,“撲,撲”,禽獸竹養的雪雕仿讀懂了我的心思,突然發出如嬰兒啼哭般的尖唳叫聲,竟從架子上騰起朝我直撲了過來。

只覺一陣急風刮過,下一刻,肆飛的一註鮮血已噴了我半邊臉,粘稠溫熱,我回過神,有些驚魂未定,但見躺在地上的雪雕翅膀盡折,殷紅的鮮血不斷從它的裂口處噴湧而出,禽獸竹淡淡的掃了眼抽搐哀鳴的它,道:“連你也不可以傷她。”

“啊。”阿紫一進門,乍見這情形,駭了一跳。

禽獸竹吩咐道:“把它拿出去埋了。”

我登時瞪大了眼,雖然翅膀被折斷了,且傷的極重,但它還活著啊,阿紫和我同樣吃了驚,搓著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眉峰一揚,微現不悅之色。

“我去吧。”我開腔自薦道。

“哼。”他斜睨了我一眼,緩緩松開擒著我脈的手,唇畔漾起一抹譏諷蔑視的笑意,道:“就這麽想睚眥必報?”

哪怕要報,我也只想報在你身上,和一只將死的雪雕有什麽好計較的,我氣定神閑,蹲下身,輕柔的將雪雕抱起,走了出去。

他跟在我身後,似想看我究竟會怎麽做。

血,一滴,一滴,從我的指縫間淌落,可憐的,你著實是跟錯了主人,我心有戚戚道,雪雕的眼半閉半合,耷拉著頭不再叫喚,是你沒了氣力,還是,你傷了心,決定認命了。

走到那幾個土堆旁,我將它放到一邊,撿了根樹枝,跪在地上開始刨起了土。

今朝我葬你,卻不知他日何人來葬我,但那也沒什麽關系,軀殼一具,無論是人,是畜,都不過是副臭皮囊,一切皆是命定輪回,實在不需要感傷,很快,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就刨好了。

“和她們作伴,你不會孤單。”我拍拍手,伸手去抱它。

冷不防,似回光反照,它猛的睜開眼,利嘴狠狠啄在了我的手背上,霎時,我痛的大叫一聲,捂著手跌坐到一旁。

死死按著被啄出了血的手背,我憤怒莫名,我發誓,從今以後絕不救敵人的同伴,哪怕它們表現的有多可憐,因為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同情心是最不需要,和最廉價的東西。

就在這時,詭異的事發生了。

本已垂死的雪雕竟張開了眼,而且眼睛漸漸還恢覆了少許神采,過了一會,連翅膀都能掙紮著撲動了兩下。

這,這是怎麽回事,我心頭大駭。

禽獸竹一個箭步,俯身探手察看它的情形,瞬的轉向我,臉上噙著的笑容詭異無比,終於蕩出了得意的笑聲,“哈哈哈哈哈。”伴著呼嘯的山風,那笑聲好似在整個山頂、天空回蕩,恐怖如壙野見不到邊的黑夜。

不,不,我,我究竟變成了什麽,你把我變成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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