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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銀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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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銀觴(上)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銀觴本應當是有名字的。

他和兄長金樽皆出生於一個靠近西邊的偏遠縣城,父親是當地鄉的團練。雖說此地和南邊的富庶,中原的強盛,全然不沾邊,但他們家好歹也是在當地有頭臉的,比之普通百姓不知強了多少倍。

可惜這樣的福分兄長興許受過,與他卻是無緣。

懷他時,他母親的身子已然不宜有孕。然而那時他們家境已然大不如前,父親仕途坎坷,岌岌可危,算命先生說只有得個女兒才能扭轉乾坤,於是母親堅持懷上了他。

銀觴曾經聽到過家中的奴仆偷偷摸摸地感嘆彼時許多大夫都來診斷過,皆言這一胎一定是個女兒。那時候夫婦倆是多麽開心,為了安胎每日把上好的補品當做米糧吃,掏空了全部家底。主母受了三天三夜的煎熬,一條腿邁到鬼門關,這才終於將他生產出來。

然而當她拼盡最後一分力氣睜眼看時見到是個男孩,當即暈了過去。從此以後,這段事也就成為了家中的禁忌,只有在主人出門,四下無人時奴仆們才敢和老相熟的人談談。

聽說,孩子出生不久,夫婦倆又請了算命先生來,卻只得到了天意如此,還請節哀的答案,幾近崩潰。

然而,這一胎是千辛萬苦得來的,主母不甘心就此結束,於是偷偷想方法將他改造成女兒。

施閹割之術的大夫都已然進了家門口,擦亮了刀,直到動手前的最後一刻,母親才忽然覺得受不住莫大的痛苦和良心譴責,忙喊了停。

但從此以後,母親受了刺激變得時而正常,時而瘋癲,銀觴也一直被打扮成了小女孩,甚至從開始走路就被纏足,疼得他腳落一下地,便抽一下,姓名也沿用了當時夫妻倆給女兒取的名字“婉娟”。

銀觴很早就離家了,只隱約記得小時候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因為他天生不足,後天才更要抓緊培養女子儀態,學習女工女德,別人七歲做的,他三歲就要學。

可是這樣“養女兒”並沒有改變家道中落的狀況。直到三歲那年年末,有一個聲稱自己是世外高人的和尚路過此處,一眼就看出了銀觴命中帶煞,必定給家裏帶來莫大的災難,如今唯一的解法就是讓他將他帶走,於山林古寺洗刷罪惡。

夫妻聽信了他的話,千恩萬謝地讓他將銀觴帶走,每年三月往山裏送銀兩,以作生活之用。

可惜,那和尚哪裏是什麽世外高人,只是自己住的廟落敗了,沒人供香火錢,想從團練使家騙點錢兩罷了。彼時銀觴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跟他們走了,不過後來想來,就算他懂也是無用的,難道還能半路逃跑不成?

寺裏的小和尚也就兩三個,且個個懶散,沒人願意看著銀觴。為了防止他逃走,他們要麽把他鎖在房裏,綁在柱子上,要麽就是餓著他不給吃飯,讓他沒有力氣走山路。

他們還喜歡捏著他的袖裙笑話他是假男人,也是假女人,開一些惡俗的玩笑,甚至還動手動腳。銀觴年歲還小,卻知道反抗,拼命地咬人,拿到石子就往他們眼睛裏戳,雖說他一個小孩輕易就被拿捏住了,但是這樣不忙不要命的狠勁也著實棘手。

他們不過是找樂子罷了,可沒必要因此惹晦氣,於是打了他幾次出氣,也就不去理會他了,只等什麽時候心情不好,就又拉他來打一頓,打的皮開肉綻才出氣。

可是他偏偏命大,高燒幾次,傷口化膿爬蛆,都沒有死成。

從三歲到六歲,銀觴眼睜睜看著那和尚拿著家裏送來的銀兩肆意揮霍,酒肉穿腸過,金鐲腕上掛,時常有妙齡女子扭著香腰而來,將銀兩收至囊中,就與他在佛祖面前行茍/且之事,怪叫連連。

也許是餓得狠了,也許是那時太小還不懂得事,他看見時竟不覺得反胃,只平靜地想著抽刀將他們身上刺穿九九八十一個口子,心中想到那時他們的叫聲應該比這更加怪異吧。

就這麽被餓著,綁著過了三年,再加上嚴重缺乏營養,銀觴比同齡人瘦弱許多,幾乎一步三喘,手不能提,身上也常出虛汗。

可他卻在這日覆一日被關著綁著,忍著餓以至於最終再也感覺不到任何饑餓的時間裏,養成了比這嬌弱的身體堅硬百倍的心腸。

他的目光變得和山間的野蛇野狗一樣,陰毒又滲人。

六歲那年,他忽然被父母接了回去,千嬌百寵了一個月。

那時他們家家境已然恢覆,夫妻倆全認為是那和尚的功勞,又給了這虐待銀觴三年的禿驢大筆銀子,足夠他逍遙餘生。

母親為了彌補銀觴從小吃的苦,對他很好,也常常在他面前說些懺悔的話。

只是一個月之後,銀觴就明白這些話都是什麽意思了。

鄉兵因為幾代以來都紮根在當地,相對獨立,遭到了上面的懷疑。

因此上頭吩咐下來,各個地方各家團練都必須送家裏的一個兒子到密營裏集訓,實則就是質子,讓朝廷用兵之時,不至於調動不了這些地方兵。

那時父母和長子金樽已然有了好幾年的感情,無法割舍,於是就想把他送出去。

臨行前的夜裏,母親抱著他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歉疚不已。

銀觴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心裏卻頭一回生出了不知道是什麽的感情。

為了這一夜的眼淚,他想,他去了也就去了。

還沒有人為了他哭過呢。

在家裏的這一個月裏,父母寵愛,兄長寬厚,怎麽說也算是有人把他當人看了。

他這時才想起自己與山林間的毒蛇野狗,不是一個物種。

他是人。原來是人啊。

在密營裏的那些時日,他一開始常受人欺負,因為體弱也常常暈倒重病。他父親與其他的團練似乎關系不好,因此他在這營中的地位也是極低的,總有人趁機為難。他再苦再痛都不能喊出聲,更不能哭,否則便會招致一頓毒打。

在挨板子或受棍子時,會有另一個人手拿一方帕子給他擦眼淚,若是濕了小半塊就加一信,濕了一半加兩倍,濕了整張帕子那條命還能不能留得住也就說不定了。

也就是在那時,他學會了無論受什麽苦都叫不出聲,流不出眼淚,安靜地宛如肉身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又或是他大部分的靈魂也早已麻木墮落成了工具,在為那個小部分的偏激想法而活。

好在後來,他憑借著在山寺裏學到的一點佛法成功討得了上頭的歡心。他也許是有天生誆人,巧舌如燦的功夫,自己明明大字不識半個,只是聽那些和尚沙彌閑聊時的一星半點,就瞎編亂套,說一些玄乎其玄,似是而非的東西,竟然真的被當成了懂行的。

從此以後他就成了服侍上頭,給上下跑腿傳話的人。他時常趁人不在,偷偷溜進書房裏,偷看那些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東西,自己一點一點學認字,每天都得絞盡腦汁想之後的佛法應該如何亂編。

就這麽過了兩三年。終於有一天,他無意之中得知家裏出事,似乎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朝堂正品大員,即將滿門抄斬。

來綁他上斷頭臺的人已然到了門前,銀觴卻憑著自己過人的才智,裝扮成了從將軍房中出來的衣冠淩亂的軍妓,一路喬裝改扮,逃出了營帳。

他沒有多想,而是徑直歸家而去,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未曾合眼。

營中距離朝政中心近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早,他若趕在悲劇釀成之前通報消息,也許還能帶著家人逃出來。

他到家之時正是深夜,徑直闖了進去。父母被他驚醒都有些不滿,待聽他說完話之後頓時臉色慘白,父親開始收拾行囊,母親失魂落魄地沖出房去,不知道去了哪裏。

等回到兒時的院中,看見兄長在穿衣服時,銀觴才明白母親是去叫他了。

他看著兄長收拾,自覺有些多餘,畢竟這家裏沒有他要收拾的東西。若說到底,他東住一會兒,西住一會兒,從來就沒有過什麽自己的東西。

就在那個晚上。

還沒等半個包袱被塞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都看到窗外火光沖天,燒遍了整個院子。

那一把大火熊熊燃燒,點燃了早已被暗中之人鋪設在家宅各處的猛火油,猛竄於天,似要吞滅萬物。

那一晚的所有記憶都已然模糊,銀觴只清楚的記得,他和兄長被困在屋內,用打濕的衣服捂著口鼻艱難喘氣的時候,從火光中看見了母親的臉。

她神色慘白,從廢墟裏爬進來,伸手拼命地把兄長往外拉,抱起他就往外面走。

正在他們剛剛脫離猛火之時,一片房梁看到了下來,壓在了銀觴與他們之間。

母親最後看了他一眼,伸出的手又收回,背著兄長快步跑走了。

他依稀聽到兄長的聲音在說:“弟弟還在裏面……”

火光撲滅。

銀觴覺得臉上生疼,像被刀割碳烤一般。

眼睛疼得流出淚水,但立馬酸澀腫脹,連淚都流不出了,活像被人深深挖走。

這一場火像是把他的生命重新灼傷了一遍,將他心底最後一絲屬於人的感情全都燒毀了。

也就是在這一天,他第一次知道了極樂殿。

那場火之後,他的容貌盡毀,臉上變得坑坑窪窪像泥濘的土地一樣難看。

他要為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比如仇恨。

他不知道奪走自己性命、容貌和最後一次希望的是不是極樂殿,又或者是他的母親。

可是他沒有選擇。當他懷著滿腔的憤恨和質問,終於經歷九死一生見到兄長和母親時,他卻發現母親瘋了。

他的母親徹底瘋了,變成了一個只會咿呀亂叫,露出孩子般傻笑的婦人。她什麽人都不認識,什麽事都不記得。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從此這份痛苦再也不可能有抒發和報覆的機會,只能憋在心裏一直折磨著他的神經,讓他繼胃病和虛汗之後,又患上了偏頭痛。

從此以後,那些還殘存在他心裏的,屬於人類感情的一點遺跡就在扭曲之下變成了另外一種欲望。

一種毀滅的欲望。

他想殺人,想看到其他人在水深火熱之中,痛不欲生的模樣。

他心裏沒有什麽屬於感情的部分,親情也是一樣。所以他把武功高強卻不懂人情世故的兄長當成棋子用,讓他教自己武功,沖在前面做各種危險的事情。當後來瘋了的母親拖他後腿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拋棄她了。

可憐的兄長因為太過遲鈍並沒有看出這件事是他做的,甚至還求著他和他一起去救母親。

他表面悲痛勸說兄長放棄,心中想的卻是要不是看你有點用處,我連你的命都不會留。

那時銀觴已經憑著驚人的歹毒心腸和聰明才智成為了當地頗有名氣的人物。金樽即使是再遲鈍也看得出來,他和自己不一樣,他聰明很多,也冷情自私很多。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引自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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