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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時近六月，連家莊裏的荷塘也陸續花開，濯清漣，蕩微風，清新雅致，美不勝收。
這些日子連府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做完工說閑話時臉上也常帶著笑，總愛圍繞著莊子裏的新喜事，說起莊主和莊主夫人如何新婚燕爾，情投意合，如膠似漆，恩愛得叫他們遠遠瞧上一眼便覺得幸福美好。
只可惜夫人的身體不好，越發嗜睡，時常臥病在床，自從那日進門之後，她們見到夫人的時間便一天比一天少了。莊主就總是整日整日在房中陪著夫人，哪裏都不去，對外面來訪的人也閉門謝客。
“快請郎中來，夫人又咳血了。”房裏忽然跑出一個丫鬟，匆匆忙忙的對外面傳話。立刻就有小廝撒丫子往外面奔去了。
在院子中洗衣裳的侍女們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惋惜和傷感。莊主夫人是多好的一個人，卻偏偏病弱，那眉心微蹙的病態便是叫她們這些女人看著也覺得心疼憐惜，真是天妒紅顏啊。
房裏。
崔瑩輕輕笑了笑，牽著連淮的手道：“叫什麽郎中啊，大驚小怪。開一些無用的方子，平白讓我這房裏添了藥味，心裏添堵，不如不要的好。”
連淮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心中不由得微痛，卻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而是溫柔道：“怎麽能這麽說？凡事事在人為，興許遇到了合適的治療之法，你身上的病便能醫好。”
崔瑩沒有答話，卻在心中搖了搖頭。自從他們從崖底出來，連淮就開始到處求醫，可是求到現在又如何呢？她自己精通藥理，已然看得很透徹了。
只不過他要找，她也就由他去了，讓他心中有個盼頭，心裏也好受些。
“這我不管。”崔瑩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壓下咳嗽一陣的沖動，輕柔地說道，“我只管你不許再偷偷地給我餵血，聽到沒有？”
說到後半句的時候，她的話語嚴肅起來，認真的凝視著連淮。
“你要是再這樣，我絕不會原諒你。”她說話時強爭著一口氣，卻顯出了威儀壓迫之感，神色間恍若從前那個極樂殿中呼風喚雨的崔小主。
“你知不知道……”
說到這裏，她的情緒也許是太過激動，或者說不下去，又一陣猛烈的咳嗽。
“好，我答應你。”連淮連忙將她抱在懷裏，伸手輕輕撫她的背。
“我都答應你。”他低頭在她耳畔說道，安撫著她，話畢又吻了吻她的臉頰。
崔瑩上眼睛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這才感覺胸口的窒息稍緩，又能接上氣了。
“蓮花開時，便是我的死期。”
連淮神色間微微一頓，摟著她的手不由得緊了。
“我原本確實還有一年壽命，但是為了覆仇，為了上半年不發病，我用換壽丹把後面半年的壽命全都折了，所以我知道自己哪天會死。”
“你給我餵血，我也都看得出來，算得出來。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說了這一半段話，她仿佛有些累，緩了一緩這才接著說道：“藥人都是什麽下場你難道不知道嗎？若你真的以一個正常人的意識做了我的藥人，那麽我們的結局必將是兩相怨恨，兩相辜負，把最美好的東西都失去了，再也沒有什麽情義可言。倘若是這樣，我寧願死。”
“我絕不喝你的血。”
她說完之後又強調了一遍。
“好，我都聽你的。”連淮將她摟在懷裏，撫著她的頭發，“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不可以再這樣整日裏想著自己會死，”連淮溫柔地捧起她的臉頰，正視著她說道，“你不會死的。”
崔瑩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心如死灰，不能相信。”連淮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可是事在人為，人的命數並非一成不變。”
“我已然打聽過了，靜善寺是這世間最靈驗的寺廟，寺中所驗出的事無一不成真。明日我們就啟程去寺上求簽吧。”
連淮知道道崔瑩因為將死之事已然有了心結，雖然表面上不顯，也不會和他訴苦，卻一直盤旋在她心裏，讓她郁郁寡歡。若心結不解，她憂思過甚，身子便垮得更快了。
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她開心起來，相信她不會死，相信他們可以一直攜手到老。哪怕這個願望終究不能成真，但若她心中相信了，在臨死這段時日也能活得輕松暢快很多。
“靜善寺？”崔瑩微微一怔，隨即斂眸，“那確實是世間最靈驗的寺廟啊。”
“只可惜，我罪孽深重，身上背著太多人命，根本就上不了寺。”
“不用擔心，你只管和我去就是了。”
連淮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柔地安慰道。
“求佛用的是一顆心，只要心誠，便可一試。”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為難我們的。”
崔瑩默然片刻，看到他眸中的篤定之色，心中也不由得信了幾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古井無波的心不受控制地起了漣漪，竟然真的生出幾分希望來。
連淮從不騙人的，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從此以後，上天就會有。
“好。”
清風過處，山林一片翠幽。
靜善山腳下。
崔瑩看到熟悉的林木風景，想到數月之前自己還沒有和連淮重逢，曾在這裏長跪不起，滿懷絕望地為他祈福，而今他就好端端的站在她身邊，與她牽手共進，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只是這山能見人功德，崔瑩剛走上兩步，便覺得小腿被荊棘針刺了一下，心中不由得苦笑。
她雖然沒有呼痛出聲，但連淮依舊察覺到了這細微的動靜，於是在她面前彎下腰。
“我背你上去。”
說罷他雙臂反摟住崔瑩，將她整個人背在背上，就這麽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去。
只是這山寺對崔瑩的懲罰似乎並未因此減輕，而是順勢加在了連淮身上。
走了一段路之後，連淮的腿上便滿是傷口，衣袍早已被劃破，沾染上了點點血跡。
“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
崔瑩幾次三番地開口阻止道，目光中已然蒙起了盈盈淚痕。
她也許不該心存僥幸的，她本就是命中帶煞罪孽深重的人，又憑什麽覺得在臨死前來寺裏求簽，上天就會可憐她，原諒她呢？反而平白無故地帶上連淮替她遭這種罪。
“連淮，快回去吧。”
她又勸了一句，卻見連淮依然沒有停下步子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著急，情急之下摟著他的脖子喚道。
“夫君……”
連淮的腳步這才微微一頓，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夫人既然喚我一聲夫君，那我們同甘共苦更是應當的。”
崔瑩又羞又惱，輕輕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
卻聽連淮認真說道：“這樣才好，倘若上山的路沒有受過苦，又怎能顯示出我們的誠意，怎能打動佛祖。這條路越坎坷，我們就越有希望。”
聽到這話，崔瑩沈默了片刻。
“我與夫人經歷過九死一生，遠比這個艱難的多，區區路上的荊棘草刺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麽。”
“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可是夫人若不願意讓我替你受這麽一點苦，那我還做什麽夫君呢。”連淮語氣雖是含笑的，但是話語中卻帶著不容分辨的堅定。
“好。”
過了半晌，崔瑩含淚說道。
他說得不錯，倘若她不願意讓他來照顧自己，替自己爭取二人的命運，那還叫什麽夫妻呢。她既然真的把他看做了她生命裏的一部分，也該接納他對自己的付出，若一定不允，那便是見外了，也會傷了他的心。
而他對她，也是同樣的心啊。
太陽高升，又漸漸西落，連淮背著崔瑩一路上山，直走到天邊一片晚霞。
他的腿早已被荊棘刺傷得不成模樣，完全是憑著極其深厚的內功運力強撐，這才一路背她而上，沿著山脈，沿著太陽的蹤影，走過了半片天際。
終於在一片霞光籠罩之下，他們看到了坐落於青翠山脈之間，暖光映射著的靜善寺。
寺廟臥於頂峰之上，靜謐之間，廟身中規中矩，稱不上宏大，卻比之其他華貴寺廟顯得更為莊嚴肅穆，凜然不可侵犯，令人見之便不自覺心靜下來，頓生仰慕敬意，似被其間的玄妙禪機所感。
連淮將崔瑩背至寺廟正門口，放了下來，二人攜手並肩，一同進入寺中。
禪香陣陣，梵音裊裊。
崔瑩在連淮的帶領一下到了一處廟殿，只見其中坐著一個灰衣禪僧，眉眼低垂，慈眉善目。
見有人來，他擡起頭，微微而笑。
“阿彌陀佛。”
他站起身來，緩步走至二人面前。
“施主，我們又見面了。”
崔瑩記得眼前的僧人，正是那日在山腳下，勸她就此放棄，不要繼續上山尋寺的人。
“我未曾積善行德十年，便到了寺中，全是托我夫君之福，大師勿要見怪。”
那僧人慈眉善目的一笑，搖搖頭說道：“無妨，有因必有果，這都是造化。施主既然來到了此地，那便是施主應得的緣分。隨我來吧。”
這段話崔瑩聽得似懂非懂，但料想德道高僧也許都是這樣，心中也不再糾結，便與連淮一起隨他來到了案前。
“請施主擲筊。”
崔瑩心跳微微加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拋擲一回，得到一正一反，正是聖筊。
僧人見到雙手合十，口中默念，禮罷又說道。
“神明顯靈，施主請在這木筒之中抽一支簽吧。”
此話說得端莊嚴肅，回響在這神聖靜謐的寺殿之中。四處佛像垂立，慈眉垂目，安然凝視眾生，仿佛能看穿一切善惡因果，隱有玄機。
崔瑩回頭看了連淮一眼，目光忽然變得極小心，忐忑又不舍，似有千言萬語盡凝於這一望之中，脈脈不得語。
連淮沒有說話，而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緊緊地握在一起，力量從彼此掌心傳遞至心底，今生今世，再不分離。
“施主請。”
崔瑩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凝於這個凝聚她此生善惡業障，決定她餘生因果的簽筒之上，伸手往那筒中輕輕抽出一支簽——
十年後。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某處茶館內，有一桌人吃茶談天，天高地遠，說得正是起勁。
“話說那時情狀危急，局勢大亂，先帝原本子嗣單薄，那三位皇子還想相互之間勾心鬥角，最終竟陸續相互殘害而死，連一個都不剩下。”
“先帝大受打擊，原本就已然患疾的身體更加虛弱，一病不起，久久臥床。於是朝中局勢紛爭更為混亂，黎明百姓困苦不堪。眾朝臣苦苦勸慰先帝快些在宗世子中過繼一個有治國之才的人當太子，也好穩定人心。”
“而這宗室子也都各懷心思啊，在地方上各有勢力，互不相讓，心中也都暗暗不服，無論哪一個得了位都必將是一片腥風血雨。先帝自然看出了他們的心術，根本不願意收繼任何一人。於是先帝便將目光放至前三代，在更遠些的親族之中尋找合適的人選，這一瞧便看中了榮王府上的嫡長孫，鎮北將軍連淮。這個決定眾朝臣可謂是喜聞樂見，先帝於是就要草擬詔書，準備章印，卻正巧在這個時候，先太子遺落在民間的一個私生子被找到了。”
“經過滴血認親之後，這孩子確實是太子血脈，孩兒的母親口中的說辭也都能一一印證，於是先帝大喜過望，當即就立這個三歲孩童為儲君，也就是咱們當今的小聖上。”
“在冊封太子不過多久，先帝就重病難愈駕崩了，小聖上年歲實在太小，甚至都不記得事，於是這代管朝政的事情便落到了參知政事蘇大人身上。”
“要說這蘇大人也是不得了的人物，頗有範公之志啊，在他的打理之下，聖朝局勢立刻安定下來，逐步平穩，欣欣向榮。而他又與連將軍是忘年之交，兩人一文一武，齊心協力，這朝中局勢便頓時安定下來，胡人正是在不敢來犯。兩人又齊心改造官制，解決了自元鐘帝以來朝中官員冗餘，財政負擔過重的問題，正是解決了重文輕武之弊，定下了安邦太平之基。”
“咱們這當朝的史官也是有幸之至，竟能遇到這樣兩個人物，若載入書冊，那必然是名垂青史，連帶著他們這些落筆之人都能被後人記住。”
“小聖上年歲尚淺，不懂治國理政之道，於是請拜蘇、連二人為師，文武兼修。蘇大人推說政事繁忙便推請連將軍為帝師，稱他文武全才，兼能教導，且有一顆仁愛之心，最能萌發幼帝之善念。”
“轉眼之間小聖上已十歲了，於是帝師使請辭還鄉，也辭去了禁軍統領之職，只是偶爾逢小殿下有功課上或是朝中難解之惑時寫信給他，他才進宮一趟。”
“咱們朝中的這幾位人物，都實在是千年難得的為國為民的賢臣。”
那說話之人越說越是激動感慨，甚至於有些熱淚盈眶。
“現在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外有李家駐守邊疆，內有聖上仁義愛民，蘇大人鞠躬盡瘁，聖朝盛世，指日可待！”
“好！”
話音落下，館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喝彩之聲，意氣昂揚，生機勃發。
茶館外便是熱鬧的街市。
街上有一位頭戴面紗，身著粉藕色襦裙的年輕女子，牽著一個粉雕玉鐲的小女孩，那女孩手裏拿著一根糖葫蘆，蹦蹦跳跳的，一雙大眼說不出的水靈可愛，引得街上眾人頻頻回頭。
這一對母女實在是養眼得很。
“娘親，”小女孩往那邊人群簇擁的攤子上指了指，“能不能幫我抽個簽呀。”
崔瑩擡頭瞧了一眼，原來是一個抽禮的攤子。去了給幾個銅錢，買次抽簽的機會，若是中簽就能帶走一個攤上放著的東西，或是小玩偶，或是文房四寶，又或是胭脂口脂，但更多的情況是什麽都沒有……全憑抽到的是哪支簽。
她於是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絨兒的頭發，語氣含笑道。
“這種事得找你爹爹，娘親若是去了，管保什麽都抽不中。”
“啊……上一回路過這裏，娘親也是這樣說。”絨兒摟著崔瑩撒嬌，將小臉貼在娘親溫軟的腰上，“上天也太偏心了，憑什麽不讓娘親抽中。”
崔瑩伸手將女兒摟住，柔聲安慰道：“不是上天偏心，是因為娘親的運氣都用在抽一支簽上了。”
她的話語頓了一頓，目光變得悠遠，唇角邊浮起一抹幸福的笑意，輕輕地說道。
“那一支簽抽到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勝過其他所有。”
那支簽本不該是娘親命數中所能有的，因此娘親能抽到它，應當是窮盡了此生所有的幸運。
“原來是這樣啊。”絨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隨即說道，“不過，娘親也別傷心，爹爹運氣好，娘親抽到了爹爹，那爹爹抽到的都是娘親的，也是一樣嘛。”
“小嘴真甜，這話跟誰學的？”崔瑩笑著捏了捏她的臉。
“和阿徹哥哥。”
“你要叫他陛下。”崔瑩糾正道。
“和陛下哥哥。”絨兒脆生生地改口。
崔瑩忽然笑而出來。“阿徹就阿徹吧，要讓我的女兒喊陛下，起碼也得等他射藝及格了才有資格。”
絨兒懵懂了一瞬，隨即覺得很有道理地點頭。
“就是嘛，連我射的箭都比他遠。”
“走吧，我帶你去找爹爹。”崔瑩伸手將女兒抱了起來，摟在懷裏往前走去。
靜善寺裏。
看著禪院裏漫步的母女二人，連淮不由得有幾分出神。
“阿彌陀佛。又是一年啊。”
灰衣僧人緩緩走了出來，慈眉善目，眉眼低垂。
“是啊。”連淮也有些感嘆，隨即回過神來，行了一禮道，“小女頑皮，因此不帶進來叨擾大師了。”
“崔施主近來可好？”
“很好，多謝大師掛懷。”
“真好啊。”灰衣僧人笑著點了點頭，“崔施主曾同我說過，她從前不信佛，言語冒犯之處甚多，後來得了佛祖之恩，心中感念，於是就更不能進廟殿了，只敢在外面轉轉，省得佛祖看到她又愛又恨，徒增煩惱。崔施主倒真是個極通透坦蕩的人啊。”
“夫人向來如此心性，千金難換。”連淮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之中竟是溫柔愛意。
“連施主也不枉多讓啊。”灰衣僧人長嘆著搖了搖頭，目光中既帶有敬意，又帶著說不出的覆雜，“我從小在這寺廟中長大，見過的人也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遇到過有人在來求簽的前一晚上獨自上廟，要將這裏的簽全都換一遍，把所有兇簽都換成吉簽的。”
說到這裏，僧人的語氣低沈平緩下來，變得認真。
“崔施主生來帶煞，罪孽深重，在命數之中原本就是九死而一生，悲劇已然成了大半。”
“而我當初也已告訴過施主，施主原本是天定的帝王命格，若不做這樣逆天而為，極損陰德的事，在一年之後必可以從宗室皇親中脫穎而出，成為先帝親封的儲君，同年便可登基為帝，君臨天下。”
“可是施主偏偏要做這樣得罪神佛之事，將身上的功德氣運盡數毀盡，這才有了後來的命格轉換，小聖上在民間被人發現，成了新的帝王命格之人。”
“施主這一換簽，觸怒神佛，失去的可就太多了。這麽些年來，可曾後悔過？”
連淮笑著搖了搖頭。“我心中從未後悔過，只有感激不盡。”
“我原本就是江湖中人，哪裏懂什麽治國安邦，君臨天下。何況夫人體弱，更需要我精心照料，皇宮大內絕不適合她。”
“可是如此一來，我們大聖的百姓就失去了一個愛民如子，仁義有為的君王了。”僧人微微嘆了一口氣。
“大師此言差矣。”連淮搖了搖頭，神色認真，“如今聖上年幼，如同一塊璞玉，只要教導有方，定能成為一代賢君。”
“高位永遠有人，只要有一顆博愛之心，於連某而言，這人是我還是當今聖上都沒有區別。”
“好，好。”僧人笑了起來，點點頭。
“如今天下太平，小聖上通曉事理，也少不了施主的一份功勞啊。”
連淮行了一禮。“大師言過了，連某做這些實則也是為了自己。”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眼眸中倒映出那人的身影，變得極深邃溫柔。
“連某行事之時，只是想著，要讓這世道少些欺瞞醜惡，多些溫暖良善，讓她活在一個更美好的人世間。”
僧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唇角片浮現出一抹笑意。
崔施主在第五年的時候，便可以自行上寺了。
世人都道帝師夫婦琴瑟和鳴，情投意合，乃是佳偶天成。
他卻明白，在他們之間哪有什麽天成，全都是兩人彼此緊緊相牽，從不放手。
街市上。
崔瑩與連淮坐在馬車裏，隨著車子晃晃悠悠的前行。
她挑起簾子往旁邊看上一眼，便見到連老莊主抱著絨兒，開開心心地挑揀他們之前從攤子上抽簽抽來的小玩意。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放下了簾子。
“瞧見什麽了？”連淮好奇道。
“你抽中的東西，絨兒都很喜歡呢。”
聽到這一句，連淮忍不住笑起來。“絨兒像你，瞧什麽都喜歡，真是可愛的緊。”
“誰說的？”崔瑩立刻紅了臉，不知為何有些害羞。雖說已然夫妻十年了，但他們平日裏相處起來，卻還是像少年時一般，一般得魂牽夢縈，心跳如悸。
“我要求可高了，可不是什麽都喜歡。”
“好。夫人說的都是。”連淮眼中含笑，柔聲道。
“分明就是。”崔瑩肯定道。
這世間這麽多男子，可她喜歡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一個，足可見她的眼光。
說到這裏時，她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花中我最喜歡蓮花。可惜每年都是蓮花盛開的時候來這裏，總是耽誤我賞蓮，今年好容易蓮花開的晚，我們快些回去吧，興許還能趕得上。”
“好啊！”
連淮於是挑簾向車夫說了一句，快馬加鞭，馬兒四蹄撒歡，車輪頓時滾得更快了。
“我也喜歡那一池蓮花，小時候我們常坐在池邊的。”
“是啊。那時你還教我念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二人有說有笑，一路往連家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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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夫人的身體不好，越發嗜睡，時常臥病在床，自從那日進門之後，她們見到夫人的時間便一天比一天少了。莊主就總是整日整日在房中陪著夫人，哪裏都不去，對外面來訪的人也閉門謝客。
“快請郎中來，夫人又咳血了。”房裏忽然跑出一個丫鬟，匆匆忙忙的對外面傳話。立刻就有小廝撒丫子往外面奔去了。
在院子中洗衣裳的侍女們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惋惜和傷感。莊主夫人是多好的一個人，卻偏偏病弱，那眉心微蹙的病態便是叫她們這些女人看著也覺得心疼憐惜，真是天妒紅顏啊。
房裏。
崔瑩輕輕笑了笑，牽著連淮的手道：“叫什麽郎中啊，大驚小怪。開一些無用的方子，平白讓我這房裏添了藥味，心裏添堵，不如不要的好。”
連淮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心中不由得微痛，卻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而是溫柔道：“怎麽能這麽說？凡事事在人為，興許遇到了合適的治療之法，你身上的病便能醫好。”
崔瑩沒有答話，卻在心中搖了搖頭。自從他們從崖底出來，連淮就開始到處求醫，可是求到現在又如何呢？她自己精通藥理，已然看得很透徹了。
只不過他要找，她也就由他去了，讓他心中有個盼頭，心裏也好受些。
“這我不管。”崔瑩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壓下咳嗽一陣的沖動，輕柔地說道，“我只管你不許再偷偷地給我餵血，聽到沒有？”
說到後半句的時候，她的話語嚴肅起來，認真的凝視著連淮。
“你要是再這樣，我絕不會原諒你。”她說話時強爭著一口氣，卻顯出了威儀壓迫之感，神色間恍若從前那個極樂殿中呼風喚雨的崔小主。
“你知不知道……”
說到這裏，她的情緒也許是太過激動，或者說不下去，又一陣猛烈的咳嗽。
“好，我答應你。”連淮連忙將她抱在懷裏，伸手輕輕撫她的背。
“我都答應你。”他低頭在她耳畔說道，安撫著她，話畢又吻了吻她的臉頰。
崔瑩上眼睛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這才感覺胸口的窒息稍緩，又能接上氣了。
“蓮花開時，便是我的死期。”
連淮神色間微微一頓，摟著她的手不由得緊了。
“我原本確實還有一年壽命，但是為了覆仇，為了上半年不發病，我用換壽丹把後面半年的壽命全都折了，所以我知道自己哪天會死。”
“你給我餵血，我也都看得出來，算得出來。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說了這一半段話，她仿佛有些累，緩了一緩這才接著說道：“藥人都是什麽下場你難道不知道嗎？若你真的以一個正常人的意識做了我的藥人，那麽我們的結局必將是兩相怨恨，兩相辜負，把最美好的東西都失去了，再也沒有什麽情義可言。倘若是這樣，我寧願死。”
“我絕不喝你的血。”
她說完之後又強調了一遍。
“好，我都聽你的。”連淮將她摟在懷裏，撫著她的頭發，“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不可以再這樣整日裏想著自己會死，”連淮溫柔地捧起她的臉頰，正視著她說道，“你不會死的。”
崔瑩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心如死灰，不能相信。”連淮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可是事在人為，人的命數並非一成不變。”
“我已然打聽過了，靜善寺是這世間最靈驗的寺廟，寺中所驗出的事無一不成真。明日我們就啟程去寺上求簽吧。”
連淮知道道崔瑩因為將死之事已然有了心結，雖然表面上不顯，也不會和他訴苦，卻一直盤旋在她心裏，讓她郁郁寡歡。若心結不解，她憂思過甚，身子便垮得更快了。
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她開心起來，相信她不會死，相信他們可以一直攜手到老。哪怕這個願望終究不能成真，但若她心中相信了，在臨死這段時日也能活得輕松暢快很多。
“靜善寺？”崔瑩微微一怔，隨即斂眸，“那確實是世間最靈驗的寺廟啊。”
“只可惜，我罪孽深重，身上背著太多人命，根本就上不了寺。”
“不用擔心，你只管和我去就是了。”
連淮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柔地安慰道。
“求佛用的是一顆心，只要心誠，便可一試。”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為難我們的。”
崔瑩默然片刻，看到他眸中的篤定之色，心中也不由得信了幾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古井無波的心不受控制地起了漣漪，竟然真的生出幾分希望來。
連淮從不騙人的，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從此以後，上天就會有。
“好。”
清風過處，山林一片翠幽。
靜善山腳下。
崔瑩看到熟悉的林木風景，想到數月之前自己還沒有和連淮重逢，曾在這裏長跪不起，滿懷絕望地為他祈福，而今他就好端端的站在她身邊，與她牽手共進，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只是這山能見人功德，崔瑩剛走上兩步，便覺得小腿被荊棘針刺了一下，心中不由得苦笑。
她雖然沒有呼痛出聲，但連淮依舊察覺到了這細微的動靜，於是在她面前彎下腰。
“我背你上去。”
說罷他雙臂反摟住崔瑩，將她整個人背在背上，就這麽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去。
只是這山寺對崔瑩的懲罰似乎並未因此減輕，而是順勢加在了連淮身上。
走了一段路之後，連淮的腿上便滿是傷口，衣袍早已被劃破，沾染上了點點血跡。
“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
崔瑩幾次三番地開口阻止道，目光中已然蒙起了盈盈淚痕。
她也許不該心存僥幸的，她本就是命中帶煞罪孽深重的人，又憑什麽覺得在臨死前來寺裏求簽，上天就會可憐她，原諒她呢？反而平白無故地帶上連淮替她遭這種罪。
“連淮，快回去吧。”
她又勸了一句，卻見連淮依然沒有停下步子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著急，情急之下摟著他的脖子喚道。
“夫君……”
連淮的腳步這才微微一頓，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夫人既然喚我一聲夫君，那我們同甘共苦更是應當的。”
崔瑩又羞又惱，輕輕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
卻聽連淮認真說道：“這樣才好，倘若上山的路沒有受過苦，又怎能顯示出我們的誠意，怎能打動佛祖。這條路越坎坷，我們就越有希望。”
聽到這話，崔瑩沈默了片刻。
“我與夫人經歷過九死一生，遠比這個艱難的多，區區路上的荊棘草刺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麽。”
“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可是夫人若不願意讓我替你受這麽一點苦，那我還做什麽夫君呢。”連淮語氣雖是含笑的，但是話語中卻帶著不容分辨的堅定。
“好。”
過了半晌，崔瑩含淚說道。
他說得不錯，倘若她不願意讓他來照顧自己，替自己爭取二人的命運，那還叫什麽夫妻呢。她既然真的把他看做了她生命裏的一部分，也該接納他對自己的付出，若一定不允，那便是見外了，也會傷了他的心。
而他對她，也是同樣的心啊。
太陽高升，又漸漸西落，連淮背著崔瑩一路上山，直走到天邊一片晚霞。
他的腿早已被荊棘刺傷得不成模樣，完全是憑著極其深厚的內功運力強撐，這才一路背她而上，沿著山脈，沿著太陽的蹤影，走過了半片天際。
終於在一片霞光籠罩之下，他們看到了坐落於青翠山脈之間，暖光映射著的靜善寺。
寺廟臥於頂峰之上，靜謐之間，廟身中規中矩，稱不上宏大，卻比之其他華貴寺廟顯得更為莊嚴肅穆，凜然不可侵犯，令人見之便不自覺心靜下來，頓生仰慕敬意，似被其間的玄妙禪機所感。
連淮將崔瑩背至寺廟正門口，放了下來，二人攜手並肩，一同進入寺中。
禪香陣陣，梵音裊裊。
崔瑩在連淮的帶領一下到了一處廟殿，只見其中坐著一個灰衣禪僧，眉眼低垂，慈眉善目。
見有人來，他擡起頭，微微而笑。
“阿彌陀佛。”
他站起身來，緩步走至二人面前。
“施主，我們又見面了。”
崔瑩記得眼前的僧人，正是那日在山腳下，勸她就此放棄，不要繼續上山尋寺的人。
“我未曾積善行德十年，便到了寺中，全是托我夫君之福，大師勿要見怪。”
那僧人慈眉善目的一笑，搖搖頭說道：“無妨，有因必有果，這都是造化。施主既然來到了此地，那便是施主應得的緣分。隨我來吧。”
這段話崔瑩聽得似懂非懂，但料想德道高僧也許都是這樣，心中也不再糾結，便與連淮一起隨他來到了案前。
“請施主擲筊。”
崔瑩心跳微微加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拋擲一回，得到一正一反，正是聖筊。
僧人見到雙手合十，口中默念，禮罷又說道。
“神明顯靈，施主請在這木筒之中抽一支簽吧。”
此話說得端莊嚴肅，回響在這神聖靜謐的寺殿之中。四處佛像垂立，慈眉垂目，安然凝視眾生，仿佛能看穿一切善惡因果，隱有玄機。
崔瑩回頭看了連淮一眼，目光忽然變得極小心，忐忑又不舍，似有千言萬語盡凝於這一望之中，脈脈不得語。
連淮沒有說話，而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緊緊地握在一起，力量從彼此掌心傳遞至心底，今生今世，再不分離。
“施主請。”
崔瑩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凝於這個凝聚她此生善惡業障，決定她餘生因果的簽筒之上，伸手往那筒中輕輕抽出一支簽——
十年後。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某處茶館內，有一桌人吃茶談天，天高地遠，說得正是起勁。
“話說那時情狀危急，局勢大亂，先帝原本子嗣單薄，那三位皇子還想相互之間勾心鬥角，最終竟陸續相互殘害而死，連一個都不剩下。”
“先帝大受打擊，原本就已然患疾的身體更加虛弱，一病不起，久久臥床。於是朝中局勢紛爭更為混亂，黎明百姓困苦不堪。眾朝臣苦苦勸慰先帝快些在宗世子中過繼一個有治國之才的人當太子，也好穩定人心。”
“而這宗室子也都各懷心思啊，在地方上各有勢力，互不相讓，心中也都暗暗不服，無論哪一個得了位都必將是一片腥風血雨。先帝自然看出了他們的心術，根本不願意收繼任何一人。於是先帝便將目光放至前三代，在更遠些的親族之中尋找合適的人選，這一瞧便看中了榮王府上的嫡長孫，鎮北將軍連淮。這個決定眾朝臣可謂是喜聞樂見，先帝於是就要草擬詔書，準備章印，卻正巧在這個時候，先太子遺落在民間的一個私生子被找到了。”
“經過滴血認親之後，這孩子確實是太子血脈，孩兒的母親口中的說辭也都能一一印證，於是先帝大喜過望，當即就立這個三歲孩童為儲君，也就是咱們當今的小聖上。”
“在冊封太子不過多久，先帝就重病難愈駕崩了，小聖上年歲實在太小，甚至都不記得事，於是這代管朝政的事情便落到了參知政事蘇大人身上。”
“要說這蘇大人也是不得了的人物，頗有範公之志啊，在他的打理之下，聖朝局勢立刻安定下來，逐步平穩，欣欣向榮。而他又與連將軍是忘年之交，兩人一文一武，齊心協力，這朝中局勢便頓時安定下來，胡人正是在不敢來犯。兩人又齊心改造官制，解決了自元鐘帝以來朝中官員冗餘，財政負擔過重的問題，正是解決了重文輕武之弊，定下了安邦太平之基。”
“咱們這當朝的史官也是有幸之至，竟能遇到這樣兩個人物，若載入書冊，那必然是名垂青史，連帶著他們這些落筆之人都能被後人記住。”
“小聖上年歲尚淺，不懂治國理政之道，於是請拜蘇、連二人為師，文武兼修。蘇大人推說政事繁忙便推請連將軍為帝師，稱他文武全才，兼能教導，且有一顆仁愛之心，最能萌發幼帝之善念。”
“轉眼之間小聖上已十歲了，於是帝師使請辭還鄉，也辭去了禁軍統領之職，只是偶爾逢小殿下有功課上或是朝中難解之惑時寫信給他，他才進宮一趟。”
“咱們朝中的這幾位人物，都實在是千年難得的為國為民的賢臣。”
那說話之人越說越是激動感慨，甚至於有些熱淚盈眶。
“現在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外有李家駐守邊疆，內有聖上仁義愛民，蘇大人鞠躬盡瘁，聖朝盛世，指日可待！”
“好！”
話音落下，館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喝彩之聲，意氣昂揚，生機勃發。
茶館外便是熱鬧的街市。
街上有一位頭戴面紗，身著粉藕色襦裙的年輕女子，牽著一個粉雕玉鐲的小女孩，那女孩手裏拿著一根糖葫蘆，蹦蹦跳跳的，一雙大眼說不出的水靈可愛，引得街上眾人頻頻回頭。
這一對母女實在是養眼得很。
“娘親，”小女孩往那邊人群簇擁的攤子上指了指，“能不能幫我抽個簽呀。”
崔瑩擡頭瞧了一眼，原來是一個抽禮的攤子。去了給幾個銅錢，買次抽簽的機會，若是中簽就能帶走一個攤上放著的東西，或是小玩偶，或是文房四寶，又或是胭脂口脂，但更多的情況是什麽都沒有……全憑抽到的是哪支簽。
她於是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絨兒的頭發，語氣含笑道。
“這種事得找你爹爹，娘親若是去了，管保什麽都抽不中。”
“啊……上一回路過這裏，娘親也是這樣說。”絨兒摟著崔瑩撒嬌，將小臉貼在娘親溫軟的腰上，“上天也太偏心了，憑什麽不讓娘親抽中。”
崔瑩伸手將女兒摟住，柔聲安慰道：“不是上天偏心，是因為娘親的運氣都用在抽一支簽上了。”
她的話語頓了一頓，目光變得悠遠，唇角邊浮起一抹幸福的笑意，輕輕地說道。
“那一支簽抽到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勝過其他所有。”
那支簽本不該是娘親命數中所能有的，因此娘親能抽到它，應當是窮盡了此生所有的幸運。
“原來是這樣啊。”絨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隨即說道，“不過，娘親也別傷心，爹爹運氣好，娘親抽到了爹爹，那爹爹抽到的都是娘親的，也是一樣嘛。”
“小嘴真甜，這話跟誰學的？”崔瑩笑著捏了捏她的臉。
“和阿徹哥哥。”
“你要叫他陛下。”崔瑩糾正道。
“和陛下哥哥。”絨兒脆生生地改口。
崔瑩忽然笑而出來。“阿徹就阿徹吧，要讓我的女兒喊陛下，起碼也得等他射藝及格了才有資格。”
絨兒懵懂了一瞬，隨即覺得很有道理地點頭。
“就是嘛，連我射的箭都比他遠。”
“走吧，我帶你去找爹爹。”崔瑩伸手將女兒抱了起來，摟在懷裏往前走去。
靜善寺裏。
看著禪院裏漫步的母女二人，連淮不由得有幾分出神。
“阿彌陀佛。又是一年啊。”
灰衣僧人緩緩走了出來，慈眉善目，眉眼低垂。
“是啊。”連淮也有些感嘆，隨即回過神來，行了一禮道，“小女頑皮，因此不帶進來叨擾大師了。”
“崔施主近來可好？”
“很好，多謝大師掛懷。”
“真好啊。”灰衣僧人笑著點了點頭，“崔施主曾同我說過，她從前不信佛，言語冒犯之處甚多，後來得了佛祖之恩，心中感念，於是就更不能進廟殿了，只敢在外面轉轉，省得佛祖看到她又愛又恨，徒增煩惱。崔施主倒真是個極通透坦蕩的人啊。”
“夫人向來如此心性，千金難換。”連淮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之中竟是溫柔愛意。
“連施主也不枉多讓啊。”灰衣僧人長嘆著搖了搖頭，目光中既帶有敬意，又帶著說不出的覆雜，“我從小在這寺廟中長大，見過的人也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遇到過有人在來求簽的前一晚上獨自上廟，要將這裏的簽全都換一遍，把所有兇簽都換成吉簽的。”
說到這裏，僧人的語氣低沈平緩下來，變得認真。
“崔施主生來帶煞，罪孽深重，在命數之中原本就是九死而一生，悲劇已然成了大半。”
“而我當初也已告訴過施主，施主原本是天定的帝王命格，若不做這樣逆天而為，極損陰德的事，在一年之後必可以從宗室皇親中脫穎而出，成為先帝親封的儲君，同年便可登基為帝，君臨天下。”
“可是施主偏偏要做這樣得罪神佛之事，將身上的功德氣運盡數毀盡，這才有了後來的命格轉換，小聖上在民間被人發現，成了新的帝王命格之人。”
“施主這一換簽，觸怒神佛，失去的可就太多了。這麽些年來，可曾後悔過？”
連淮笑著搖了搖頭。“我心中從未後悔過，只有感激不盡。”
“我原本就是江湖中人，哪裏懂什麽治國安邦，君臨天下。何況夫人體弱，更需要我精心照料，皇宮大內絕不適合她。”
“可是如此一來，我們大聖的百姓就失去了一個愛民如子，仁義有為的君王了。”僧人微微嘆了一口氣。
“大師此言差矣。”連淮搖了搖頭，神色認真，“如今聖上年幼，如同一塊璞玉，只要教導有方，定能成為一代賢君。”
“高位永遠有人，只要有一顆博愛之心，於連某而言，這人是我還是當今聖上都沒有區別。”
“好，好。”僧人笑了起來，點點頭。
“如今天下太平，小聖上通曉事理，也少不了施主的一份功勞啊。”
連淮行了一禮。“大師言過了，連某做這些實則也是為了自己。”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眼眸中倒映出那人的身影，變得極深邃溫柔。
“連某行事之時，只是想著，要讓這世道少些欺瞞醜惡，多些溫暖良善，讓她活在一個更美好的人世間。”
僧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唇角片浮現出一抹笑意。
崔施主在第五年的時候，便可以自行上寺了。
世人都道帝師夫婦琴瑟和鳴，情投意合，乃是佳偶天成。
他卻明白，在他們之間哪有什麽天成，全都是兩人彼此緊緊相牽，從不放手。
街市上。
崔瑩與連淮坐在馬車裏，隨著車子晃晃悠悠的前行。
她挑起簾子往旁邊看上一眼，便見到連老莊主抱著絨兒，開開心心地挑揀他們之前從攤子上抽簽抽來的小玩意。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放下了簾子。
“瞧見什麽了？”連淮好奇道。
“你抽中的東西，絨兒都很喜歡呢。”
聽到這一句，連淮忍不住笑起來。“絨兒像你，瞧什麽都喜歡，真是可愛的緊。”
“誰說的？”崔瑩立刻紅了臉，不知為何有些害羞。雖說已然夫妻十年了，但他們平日裏相處起來，卻還是像少年時一般，一般得魂牽夢縈，心跳如悸。
“我要求可高了，可不是什麽都喜歡。”
“好。夫人說的都是。”連淮眼中含笑，柔聲道。
“分明就是。”崔瑩肯定道。
這世間這麽多男子，可她喜歡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一個，足可見她的眼光。
說到這裏時，她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花中我最喜歡蓮花。可惜每年都是蓮花盛開的時候來這裏，總是耽誤我賞蓮，今年好容易蓮花開的晚，我們快些回去吧，興許還能趕得上。”
“好啊！”
連淮於是挑簾向車夫說了一句，快馬加鞭，馬兒四蹄撒歡，車輪頓時滾得更快了。
“我也喜歡那一池蓮花，小時候我們常坐在池邊的。”
“是啊。那時你還教我念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二人有說有笑，一路往連家莊而去。
（正 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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