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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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底（一更）
連淮醒來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然很暗沈了，只有一堆篝火，閃著隱約的光，照亮周圍一兩米的距離。
一陣烤肉的香味隨風傳來，引人垂涎。
崔瑩正在火邊拿著木枝烤什麽東西，香味是從她手裏的木條傳來的。
“瑩瑩？”他想要支撐著站起身，過去幫她一起，卻發覺自己全身脫力，竟然站不起來。
“你別動。”崔瑩立刻擡頭看了過來，有些著急地走到他身邊，“你就好好坐在這裏。”
在她走近的時候，連淮突然發現地面有些異樣，隨著她靠近，想要探頭爬過來的怪蟲忽然像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掉頭就跑。
“地上這些爬蟲是？”連淮不由得微微蹙眉。
也在這個時候，他看清了崔瑩用木枝挑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下意識一驚。
“你在烤蠍子？”
崔瑩笑了一下，點頭說道：“正是如此。”
“你可曾知道杏林山這座懸崖叫做什麽嗎？”
連淮微微搖頭，笑道：“我從前沒有打聽過這個，還請夫人指教。”
崔瑩聽到他口中“夫人”二字，臉上頓時一紅，假裝沒聽見，接著話題說道。
“這裏叫做千蟲淵，掉下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會葬身於此。”
“雖說這懸崖並不深，武功高強之人下來時或可活命，但是這谷底到處都是千奇百怪的毒蟲，就算有人摔下來沒死，也必然深受重傷，傷口血流，引來毒蟲咬噬。幾天之後毒發身亡，屍體爛在這裏。”
說這話時，崔瑩的語氣溫柔平靜，不見半分恐懼，宛如在說家常。
“所以我們看到的這些全都是毒蟲？可是他們為何見到我們就繞道而行？”
“因為我的血液裏有毒，毒蟲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就會昏厥或是掉頭就跑。而你的血是藥人之血，裏面有種藥香，毒蟲雖然不害怕，但也不怎麽喜歡，自然也不會來了。”
連淮於是了然，心中頗為感嘆，語氣中帶著幾分歡喜道：“看來也是命不該絕，對旁人而言必死的絕境，卻讓我們好端端地活下來了。”
崔瑩與他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你身上好些了嗎？還會不會全身發冷。”
“今日倒是沒有，只是身上有些常規的不適。”崔瑩一邊說著目光微斂，瞧向了足尖的地面，帶著幾分平時撒嬌玩鬧的語氣道，“就比如此刻。”
“怎麽了？”
她一伸手將木枝，伸到了連淮眼前，話語中帶著幾分委屈和不好意思。
“就是餓了啊，於是在這裏隨便弄了幾只蠍子烤來吃，可我感覺烤的……有點太難吃了，要不你嘗嘗？”
連淮於是接過她手中的木條，嘗了一口，入口只覺得肉味寡淡，確實不怎麽樣。
但是他笑道：“這裏沒有食鹽，做什麽都不會太入味，能烤成這樣已是非常不易了。若換做了我，還不一定能有這味道呢。”
“我記得你從前進了廚房可是能炸掉整個屋子的，這才短短大半年就已然進步如此之大了。”
崔瑩聽他這麽說，雖然知道他在故意安慰自己，心中卻也不自覺的高興起來。
想起過往的事情，她美目流轉，柔波動情，半耍賴的說道：“我的廚藝都是跟你學的，若是做得好呢，就是我天姿聰穎，若是不好，都怪你這個師父。”
“好好。”連淮聞言不由地笑出了聲，這麽說話打岔，他便將身上的病痛也忘卻了幾分。
二人吃了幾只烤蠍子充饑後，靠坐在一起休息了會兒。
連淮一刻不停的打坐調息，慢慢感到丹田裏的元氣恢覆了少許。猴子和兵器所傷的都是皮外之傷，看著雖然觸目驚心，但一旦長合了也就無傷大雅，最為關鍵的是他透支的元氣。
由於他在內力枯竭時還要強撐，他的身體遭到了嚴重的反傷，當時全憑著精神支撐著倒不覺得什麽，如今養傷時才發現傷到了五臟六腑。
恐怕是得休養一陣了。
調息完畢之後，連淮站了起來，把崔瑩抱在懷裏，摟著她一躍上了樹幹。
晚上歇在樹幹枝上更安全一些，以防毒蟲誤傷。
兩人於是摟在一起，背靠著樹枝，擡頭時也能看到谷底正上方悠遠的夜空。
這裏常年霧氣彌漫，因此也望不到藍夜與朗星，只能看見雲霧繚繞裏有一輪昏黃的月亮，向周圍的黑暗散發著朦朧的光，出乎意料得很美。
崔瑩靠在連淮懷裏，和他一起望著那輪昏茫的月亮。
可她覺得比月光更好看的，是偏過頭時看見的，黑夜裏他朦朧卻柔和的臉龐。
“你說，陰曹地府和人間共用的是一輪月亮嗎？”
“嗯？”連淮怔了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他的姑娘總是能問出一些叫人措手不及卻又頗有意味的話，“我覺得是。”
“為什麽？”崔瑩沒想到他能答得這麽快。
“因為我希望是。”他側過頭凝視著崔瑩的臉龐，“你既然喜歡月亮，那麽無論你到哪裏，月亮都會陪著你。”
夜風拂過崔瑩的臉頰，她一時之間沈溺在他的目光裏，無法離開，也不願意離開。
她喜歡的不是天上的月亮，而是她的月亮。
所以，他在承諾他會永遠陪著自己。
她想要陰曹地府裏和人間擁有同一輪月亮，是因為她想在死後也能有個地方思念人間的他。
可是現在，她卻更想活下去，和他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也許是癡妄罷了。
一夜安眠。
二人次日又在旁邊發現了一口地下泉水，似乎和山外的溪水相通，於是水源也有了保證。他們就這樣在谷底養病療傷，餓了就捕捉一些蟲蠍烤作食物，日子一天天過去，安穩平靜，竟然比從前闖蕩江湖時更加美好舒心些。
這谷底的毒蟲實在是多的令人發指，還有各種奇形怪狀聞所未聞的品種，伴著奇形怪狀的伴生草木，崔瑩偶爾來了精神，便會發揮從前研究藥物的性質，將它們都捉了來一一碾碎，看看有什麽能夠入藥。
沒想到找著、試著還真讓崔瑩發現了一些神奇的好東西，或可清熱解毒，消解炎癥，或可使皮膚快速愈合。
醫學上常說以毒攻毒，因此這巨毒之中，往往也藏著治病之寶。崔瑩於是為他二人精心調配了可治失血與傷口的食材，每日補進。
不過這裏最多的還是毒蠍。蠍子原本是性涼之物，可是不知為何這谷裏的蠍子卻性熱的，吃完之後便讓人陽火不止，竟然出乎意料的有補陽氣之效。
因此吃多了蠍子之後，崔瑩身上的極寒之癥竟然再也沒有發作過，而連淮體內的純陽之氣也恢覆的更快了。
只不過兩人身上的傷都不輕，又沾了泥塵，傷口容易發炎，此後崔瑩高燒過一次，全身出汗，連淮守了她一天一夜，多用清熱解毒的草藥，又用冷水敷額頭，方才褪燒。
就這麽過去了約麽一個月，兩人的傷基本好了大半。
在這幾日之中，連淮隱隱發現這地下泉似乎是某處瀑布下落了之後的水流旁枝，倘若從此處游出去，興許可以找到出口。
連淮於是從水底探了一下路，發現前面有一個較為湍急的出水口，算算方位，若能從那裏出來，就到了杏林山的山腳。
只是他這一下水，傷口被打濕了，於是又休整了好幾日方才恢覆。
崔瑩心疼地瞧著他的傷口，用洗幹凈的樹葉，想把撕裂的地方包紮好。
“我來吧。”連淮卻道。
崔瑩有點不高興。之前她要給他換藥的時候，他也總是拒絕。
“你要是再這樣，我可就生氣了。”
“瑩瑩別生氣。”連淮摟著她親了親，順勢魂不知鬼不覺的把她手中的葉片拿走了。等崔瑩發現的時候已然晚了。
“好啊，你怎麽這樣。”崔瑩作勢生氣要伸手去打他，落到一半卻只是輕輕的撫了一下，根本沒用力。
連淮捉住她的手，溫柔道：“別生氣，你肩膀上也有傷不宜多擡手用力，等下次再讓瑩瑩幫我好不好？”
“我說不好又能如何？”崔瑩瞪了他一眼，氣鼓鼓道。
果然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才答應要嫁給他呢，他就不像從前那樣對她百依百順了。
“等我傷好了，瑩瑩要怎樣罰我出氣都行。只是現在還卻還需要養養傷，好帶你出去。”
“要出去嗎？”崔瑩微微斂眸，“其實這裏也挺好的。”
遠離塵世，遠離江湖紛爭，只有他們兩個人。
安安靜靜，過著他們兩個人的日子。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直這樣，直到死去。距離十八歲越來越近了，死亡仿佛已然觸手可及，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氣數一日日枯竭，終於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
“這裏是很好。”連淮點了點頭，溫柔的微笑道，“只不過我想和你拜堂成親，而你又想要紅燭高廳，所以我們定要先回一趟家。等成婚之後，你若喜歡，我們再過來也可以，或是去往任何一個風景宜人的地方，過上隱居的幽靜生活。”
拜堂成親。
聽到這幾個字，崔瑩只覺得又甜蜜，又悵然。但是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殘忍的磨滅他的希望，於是道：“好。”
她於是也就忘記糾纏包紮傷口的事情了。
連淮暗自松了一口氣，趁著她沒註意的時候將自己身上敷著的藥物換好。而他背上已然遍布著傷痕，除了抓傷劃傷之外，還有碎石紮進肉裏，枝丫刮劃出，傷口又被撕裂開的痕跡。
崔瑩向來喜歡睡在他懷裏，平日裏也總是抱著他，親近他，仿佛這樣才心裏踏實，有安全感。
而實則這樣的親近很容易牽扯到他的傷口，大多時候只是疼一下，少些時候傷口會被撕開。
但是他從來不表現出來。
他不想讓她知道他身上的傷已多到了如此程度，隨便碰一下，都有可能觸到傷口。更不想讓她為此有所顧忌，不敢親近她。
他知道她從來都活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安心對她來說是最為難得的事情。她既然能在他身上體會到這種安心的幸福，他又怎麽舍得阻止呢。
她受過太多的苦，他再也不忍心讓她哪怕有一點點的委屈。他想給她最好的一切，不過是受點傷口撕開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麽。
又過了約麽七天。他二人身上的傷口徹底愈合了，也就可以下水。
連淮之前探到過出口，因此心中有數，和崔瑩詳細說了一番，並囑咐她在水下不要松手之後便帶著她一起下了水。
連淮從小在水邊長大，水性極好，而崔瑩常住在幹燥的邊疆地區，因此還不太會水。雖說這幾日連淮已然教過她一些簡單的閉氣游泳之法，但實操起來畢竟還不太熟練。
游到中途之時，崔瑩一不小心小腿被淤泥纏住，頓時失去了平衡，胸中一口氣憋不住，嗆了些水，掙紮起來。
連淮急忙將她拉住，又見她眉間微蹙，似乎有溺水之狀，立刻伸手攬住她的腰，撬開她的唇齒吻了下去，將口中的氣渡給她。
二人在水下相擁，崔瑩只覺得流動的溪水撩起她耳旁的碎發，與他的青絲纏綿在一起，這水流似乎也從耳中流進了兩人心底，又從唇齒相接的地方輕巧地流通。
崔瑩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溫暖的氣流從他口中渡給自己，讓她的氣息穩定下來，從溺水的掙紮和恐懼中逃脫，全身各處都暖洋洋的，很舒服。
渡氣完畢之後，又往前游了一段，很快便見到了亮堂堂的日光。
水上還隱隱約約傳來挖鑿土地的聲音和人說話聲。
連淮心中微微一沈，伸手從水底抄起一塊邊角堅硬的石頭作為武器，隨即帶著崔瑩浮出水面，手一撐岸邊，躍坐至地上。
水流的嘩嘩聲頓時驚動了這附近的人，他們一起朝這邊看了過來，一個個目瞪口呆，活像見了鬼。
“還魂了！”
“他們怎麽還魂來找咱們覆仇了！”
人們頓時四散奔逃，而這響動卻又引起了旁邊之人的註意。
“崔瑩？連莊主？”
這聲音最初時帶著不可置信的震顫，說完之後卻又變得異常篤定，語氣中的歡喜似乎要滿溢出來。
“我就知道你們沒死！”
燕盟主年底微紅，快步奔了過來，擡起手到了崔瑩面前，似乎想要失而覆得地做些什麽，可是當真正對上她那雙視線時，他擡起的手卻又停在了半空。
他激動地胸口起伏著，看著崔瑩的眼眶慢慢濕潤。
瞧見這副表情，崔瑩就知道，當年的真相他恐怕是全都知道了。
她神色間不由地露出了一絲諷刺。知道又怎樣呢。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難道還稀罕他知道真相嗎？
她最想要的是他在不知道實情的時候親手殺死她，讓他後半生永遠後悔，只可惜這個願望已經達不成了。
“先前父親在世時曾對我說過，千蟲淵底下有一個活泉，通向某處的溪水，所以我就派人把這山上的所有水流都守住，尋流追溯，希望能找到線索。沒想到蒼天有眼，我終於等到了你們。”
說著這話時，他的眼淚簌簌而下，滴在褶皺的皮膚上。這才短短一個月沒見，他的臉色就比從前蒼老了很多，看著已然是個老者了。
“快去叫連老莊主去會客堂！”燕盟主對著身後的下人說道，隨即又轉頭對連淮道，“連老莊主聽說了你的消息，便從金陵趕了過來，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正住在燕家莊裏，你趕快去見見他老人家吧，免得他憂心。”
“好。”連淮牽著崔瑩的手，低頭對她道，“那我們一起去會客廳吧。”
崔瑩卻忽然感到被他握住的手有些發燙，她的腳步頓在了原地，有些猶豫。
她不想見老莊主，因為她知道他一定不會喜歡她，更不想讓連淮娶她。而就算想，她也不想就此把這樁婚事談妥了。
“我還有些話要和崔瑩姑娘講，要不連將軍先去吧，我們用晚膳的時候再見。”燕盟主說道。
“這樣也好。”崔瑩笑道。
連淮見她想要這樣，也就順著點了點頭。“那我們待會兒再見。明日就啟程回金陵，準備我們的婚事。”
崔瑩只是溫柔地笑著，應和他。
連淮走後，燕盟主看著崔瑩，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然而正當他凝神思索應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擡頭卻見到崔瑩竟已然走遠了。他連忙運起輕功，兩三步到了她身邊。
“我不想和你說話，盟主已然看出來了。”崔瑩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腳步不停，“所以沒事的話就讓開。”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我叫大夫開幾副藥，你先在府裏養養傷再走。”
燕盟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眼中萌淚。
“我實在是對不起你。讓你在你娘那裏遭了這麽多罪，我這當爹爹的卻還那樣誤會你。”
崔瑩這才停下腳步，斜睨了他一眼。“我姓崔，崔天一是我爹爹。”
燕盟主頓時被堵塞了話頭，一張臉變得蒼白頹然。
“好，我是沒有資格說這些。可是你哥哥也很想你，你要不要見見他。”
“燕雲飛？”崔瑩微微蹙眉，這才想起。
“是。”說道這裏，燕盟主又悔恨的嘆了一口氣，“我當時以為雲飛被你殺了，後來才知道都是一場誤會，你只是打昏了他關了起來。”
“不。這不是誤會。”崔瑩冷冷地看著他，“我恨不得殺了他，殺光你的所有孩子，讓你斷子絕孫。”
“我只是可憐他的母親而已，想著他身上也有她一半的血，所以留了他一命。”
崔瑩冷笑著，看著燕盟主驟然之間慘白痛苦的臉色，淡淡的道：“我瞧，為了盟主少折些壽命，還是不要與我說話的好。”
燕盟主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
“我只是見到你和連淮在一起，為你感到高興，你有了一個可以托付的良人，終於可以不再受苦了。”
聽到這話，崔瑩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冰冷的目光漸漸變得哀傷，帶著朦朧的水氣望著遠方，向在虛空之中見到了心上人的身影，甜蜜又絕望。
“是啊，從今往後，我是不用受苦了。”
“因為那些苦他都一人替我受了。”
“淮兒？”
見到連淮進來，在廳堂中來回踱步的老人立刻站定，向門口迎過來，聲音中帶著激動的震顫。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連淮聽到這個蒼老又熟悉聲音也是渾身一怔，擡眼望去時，見到祖父鬢邊的白發，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祖父。”
他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便被老者一把抱在了懷裏，那一雙幹瘦卻有力的手臂緊緊的摟著他的背。
“淮兒不孝，讓祖父擔心了。”連淮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愧疚和哽咽。
“回來就好啊……”
“你快和祖父一起回連家莊吧，這江湖上，朝堂上的事都別管了，再也別管了！”連老莊主老淚縱橫，心疼地說道，“是祖父從前不對，鉆了牛角尖，白白的錯失了陪你長大的十幾年，好不容易我們祖孫相見，沒過兩天你去帶兵打仗去了，那時祖父就已經後悔了……”
“當真算起來，我們祖孫團圓的時候真是少之又少。從今往後可再也不能如此了。”
連淮含淚點頭，松開了祖父的懷抱。
“祖父，您想來也聽說了我和崔姑娘的事。這次我便和她一起回去，拜堂成婚，從此之後，便是我們一家人團圓了。”
連老莊主楞了一楞，凝視著連淮的臉龐，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然而表情卻不覆之前的欣喜。
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沈了下來。
“淮兒。”剛說完這兩個字，他的聲音就忍不住變得顫抖，帶著幾分憤怒，“你都忘記了她是怎麽對你的嗎？”
“她假裝失憶欺騙你，偷走了金絲甲，害得你心灰意冷閉關不出，你要娶這樣的女人進門嗎？”
“祖父，這金絲甲不是她偷的，是我送她的……”
聽到這話連老莊主卻宛如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真是糊塗啊！她都還沒有和你拜堂成親，你就把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連老莊主越說越是憤怒，激動的話音打顫。
“她是什麽身份？胡人生下的血脈，崔天一養大的女兒，一直都混在極樂殿和邊疆那一帶的地方，行事作風都沒有底線，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你？”
“祖父您不知全貌，不能這樣說她。”連淮急著想要辯解，卻更惹惱了連老莊主。
“你是想重蹈你父親的舊轍嗎？啊？”
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失望，甚至含著渾濁的淚水，心痛到無以覆加。看到他如此模樣，連淮一時之間有些無措。
“你現在已是江湖上平步天下的人物，又是百姓心中愛戴的將軍，聖上倚重的守邊將軍，天底下有多少好女兒想要嫁你？祖父也不求你要娶什麽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只求你娶一個家世清白，真心愛你，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而你看看，崔瑩心狠手辣，惡名遠揚，心術不正，哪一點沾得上邊？”
“家事不能由她選擇，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本性善良，也是真心愛我的，哪裏就不符合了？”連淮聽到祖父這樣說崔瑩，也不由的有些激動。
“我知道祖父關心我，可是，這是我娶妻，不是您娶妻。若說符合，她要符合的也是我心中的要求。”
“而我心中別無所求，唯獨要她。”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落在堂中，清朗明亮，久久回響。
連老莊主看著他的目光變得覆雜至極，眼中既恨又愛，心疼，卻不解。他就這樣久久的看著連淮，一個字也沒有說。
“祖父。”
連淮將劍放在地上，雙膝跪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在臨淵崖閉關的時候，我曾千萬次想過我與她之間的事。”
“我想也許顧先生從小教導我的沒有錯，少年人情竇初開，未經世事，因此容易輕信，也容易動情。也許，我對她的愛不過是年少莽撞時犯下的一樁錯事，等到經年累月的歲月過去，我長大成熟了，也就淡忘了。”
“可是，後來我又去了戰場，歷經大大小小百場戰役，總是在和閻王搶命，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我才明白，原來不是這樣。我才知道在我心裏，原來臨死之際還會念著她。”
“再後來，我聽說了有關她的江湖傳聞，又知道了我從前不知道的事。除妖大會那天，我魂不守舍的去了，見到她的一刻，從前想不通的種種就終於想通了。”
“祖父。”連淮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連老莊主，一字一頓地道。
“您曾經教導我要做個心懷大義，擔得起責任，對得起天地的人，淮兒一直都記得，也從不曾背棄。”
“這十一年來，淮兒從垂髫孩童長大成人，也有了這三顆心。第一顆心大愛天下。此心為盛世太平，為江湖大義，為傍晚家家戶戶都能升起炊煙，為年年除夕家中男丁都可以回鄉團圓，願報效祖國，馳騁疆場，兼濟天下，九死而無悔。第二顆心自愛其家。此心為報恩父母，孝敬祖父，為我身為連家長孫的擔當，願盡心侍奉祖父，操持祖輩基業，清心守正，使連家發揚光大，流芳於世，無愧於先祖。而這第三顆心，便是我身為連淮的私心。”
“此心鐘情於崔瑩一人，無論結果善惡，無論荊棘坦途，始終如一。”
“四肢解盡，心猶不死。”
說罷，連淮長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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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瑩？”他想要支撐著站起身，過去幫她一起，卻發覺自己全身脫力，竟然站不起來。
“你別動。”崔瑩立刻擡頭看了過來，有些著急地走到他身邊，“你就好好坐在這裏。”
在她走近的時候，連淮突然發現地面有些異樣，隨著她靠近，想要探頭爬過來的怪蟲忽然像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掉頭就跑。
“地上這些爬蟲是？”連淮不由得微微蹙眉。
也在這個時候，他看清了崔瑩用木枝挑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下意識一驚。
“你在烤蠍子？”
崔瑩笑了一下，點頭說道：“正是如此。”
“你可曾知道杏林山這座懸崖叫做什麽嗎？”
連淮微微搖頭，笑道：“我從前沒有打聽過這個，還請夫人指教。”
崔瑩聽到他口中“夫人”二字，臉上頓時一紅，假裝沒聽見，接著話題說道。
“這裏叫做千蟲淵，掉下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會葬身於此。”
“雖說這懸崖並不深，武功高強之人下來時或可活命，但是這谷底到處都是千奇百怪的毒蟲，就算有人摔下來沒死，也必然深受重傷，傷口血流，引來毒蟲咬噬。幾天之後毒發身亡，屍體爛在這裏。”
說這話時，崔瑩的語氣溫柔平靜，不見半分恐懼，宛如在說家常。
“所以我們看到的這些全都是毒蟲？可是他們為何見到我們就繞道而行？”
“因為我的血液裏有毒，毒蟲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就會昏厥或是掉頭就跑。而你的血是藥人之血，裏面有種藥香，毒蟲雖然不害怕，但也不怎麽喜歡，自然也不會來了。”
連淮於是了然，心中頗為感嘆，語氣中帶著幾分歡喜道：“看來也是命不該絕，對旁人而言必死的絕境，卻讓我們好端端地活下來了。”
崔瑩與他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你身上好些了嗎？還會不會全身發冷。”
“今日倒是沒有，只是身上有些常規的不適。”崔瑩一邊說著目光微斂，瞧向了足尖的地面，帶著幾分平時撒嬌玩鬧的語氣道，“就比如此刻。”
“怎麽了？”
她一伸手將木枝，伸到了連淮眼前，話語中帶著幾分委屈和不好意思。
“就是餓了啊，於是在這裏隨便弄了幾只蠍子烤來吃，可我感覺烤的……有點太難吃了，要不你嘗嘗？”
連淮於是接過她手中的木條，嘗了一口，入口只覺得肉味寡淡，確實不怎麽樣。
但是他笑道：“這裏沒有食鹽，做什麽都不會太入味，能烤成這樣已是非常不易了。若換做了我，還不一定能有這味道呢。”
“我記得你從前進了廚房可是能炸掉整個屋子的，這才短短大半年就已然進步如此之大了。”
崔瑩聽他這麽說，雖然知道他在故意安慰自己，心中卻也不自覺的高興起來。
想起過往的事情，她美目流轉，柔波動情，半耍賴的說道：“我的廚藝都是跟你學的，若是做得好呢，就是我天姿聰穎，若是不好，都怪你這個師父。”
“好好。”連淮聞言不由地笑出了聲，這麽說話打岔，他便將身上的病痛也忘卻了幾分。
二人吃了幾只烤蠍子充饑後，靠坐在一起休息了會兒。
連淮一刻不停的打坐調息，慢慢感到丹田裏的元氣恢覆了少許。猴子和兵器所傷的都是皮外之傷，看著雖然觸目驚心，但一旦長合了也就無傷大雅，最為關鍵的是他透支的元氣。
由於他在內力枯竭時還要強撐，他的身體遭到了嚴重的反傷，當時全憑著精神支撐著倒不覺得什麽，如今養傷時才發現傷到了五臟六腑。
恐怕是得休養一陣了。
調息完畢之後，連淮站了起來，把崔瑩抱在懷裏，摟著她一躍上了樹幹。
晚上歇在樹幹枝上更安全一些，以防毒蟲誤傷。
兩人於是摟在一起，背靠著樹枝，擡頭時也能看到谷底正上方悠遠的夜空。
這裏常年霧氣彌漫，因此也望不到藍夜與朗星，只能看見雲霧繚繞裏有一輪昏黃的月亮，向周圍的黑暗散發著朦朧的光，出乎意料得很美。
崔瑩靠在連淮懷裏，和他一起望著那輪昏茫的月亮。
可她覺得比月光更好看的，是偏過頭時看見的，黑夜裏他朦朧卻柔和的臉龐。
“你說，陰曹地府和人間共用的是一輪月亮嗎？”
“嗯？”連淮怔了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他的姑娘總是能問出一些叫人措手不及卻又頗有意味的話，“我覺得是。”
“為什麽？”崔瑩沒想到他能答得這麽快。
“因為我希望是。”他側過頭凝視著崔瑩的臉龐，“你既然喜歡月亮，那麽無論你到哪裏，月亮都會陪著你。”
夜風拂過崔瑩的臉頰，她一時之間沈溺在他的目光裏，無法離開，也不願意離開。
她喜歡的不是天上的月亮，而是她的月亮。
所以，他在承諾他會永遠陪著自己。
她想要陰曹地府裏和人間擁有同一輪月亮，是因為她想在死後也能有個地方思念人間的他。
可是現在，她卻更想活下去，和他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也許是癡妄罷了。
一夜安眠。
二人次日又在旁邊發現了一口地下泉水，似乎和山外的溪水相通，於是水源也有了保證。他們就這樣在谷底養病療傷，餓了就捕捉一些蟲蠍烤作食物，日子一天天過去，安穩平靜，竟然比從前闖蕩江湖時更加美好舒心些。
這谷底的毒蟲實在是多的令人發指，還有各種奇形怪狀聞所未聞的品種，伴著奇形怪狀的伴生草木，崔瑩偶爾來了精神，便會發揮從前研究藥物的性質，將它們都捉了來一一碾碎，看看有什麽能夠入藥。
沒想到找著、試著還真讓崔瑩發現了一些神奇的好東西，或可清熱解毒，消解炎癥，或可使皮膚快速愈合。
醫學上常說以毒攻毒，因此這巨毒之中，往往也藏著治病之寶。崔瑩於是為他二人精心調配了可治失血與傷口的食材，每日補進。
不過這裏最多的還是毒蠍。蠍子原本是性涼之物，可是不知為何這谷裏的蠍子卻性熱的，吃完之後便讓人陽火不止，竟然出乎意料的有補陽氣之效。
因此吃多了蠍子之後，崔瑩身上的極寒之癥竟然再也沒有發作過，而連淮體內的純陽之氣也恢覆的更快了。
只不過兩人身上的傷都不輕，又沾了泥塵，傷口容易發炎，此後崔瑩高燒過一次，全身出汗，連淮守了她一天一夜，多用清熱解毒的草藥，又用冷水敷額頭，方才褪燒。
就這麽過去了約麽一個月，兩人的傷基本好了大半。
在這幾日之中，連淮隱隱發現這地下泉似乎是某處瀑布下落了之後的水流旁枝，倘若從此處游出去，興許可以找到出口。
連淮於是從水底探了一下路，發現前面有一個較為湍急的出水口，算算方位，若能從那裏出來，就到了杏林山的山腳。
只是他這一下水，傷口被打濕了，於是又休整了好幾日方才恢覆。
崔瑩心疼地瞧著他的傷口，用洗幹凈的樹葉，想把撕裂的地方包紮好。
“我來吧。”連淮卻道。
崔瑩有點不高興。之前她要給他換藥的時候，他也總是拒絕。
“你要是再這樣，我可就生氣了。”
“瑩瑩別生氣。”連淮摟著她親了親，順勢魂不知鬼不覺的把她手中的葉片拿走了。等崔瑩發現的時候已然晚了。
“好啊，你怎麽這樣。”崔瑩作勢生氣要伸手去打他，落到一半卻只是輕輕的撫了一下，根本沒用力。
連淮捉住她的手，溫柔道：“別生氣，你肩膀上也有傷不宜多擡手用力，等下次再讓瑩瑩幫我好不好？”
“我說不好又能如何？”崔瑩瞪了他一眼，氣鼓鼓道。
果然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才答應要嫁給他呢，他就不像從前那樣對她百依百順了。
“等我傷好了，瑩瑩要怎樣罰我出氣都行。只是現在還卻還需要養養傷，好帶你出去。”
“要出去嗎？”崔瑩微微斂眸，“其實這裏也挺好的。”
遠離塵世，遠離江湖紛爭，只有他們兩個人。
安安靜靜，過著他們兩個人的日子。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直這樣，直到死去。距離十八歲越來越近了，死亡仿佛已然觸手可及，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氣數一日日枯竭，終於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
“這裏是很好。”連淮點了點頭，溫柔的微笑道，“只不過我想和你拜堂成親，而你又想要紅燭高廳，所以我們定要先回一趟家。等成婚之後，你若喜歡，我們再過來也可以，或是去往任何一個風景宜人的地方，過上隱居的幽靜生活。”
拜堂成親。
聽到這幾個字，崔瑩只覺得又甜蜜，又悵然。但是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殘忍的磨滅他的希望，於是道：“好。”
她於是也就忘記糾纏包紮傷口的事情了。
連淮暗自松了一口氣，趁著她沒註意的時候將自己身上敷著的藥物換好。而他背上已然遍布著傷痕，除了抓傷劃傷之外，還有碎石紮進肉裏，枝丫刮劃出，傷口又被撕裂開的痕跡。
崔瑩向來喜歡睡在他懷裏，平日裏也總是抱著他，親近他，仿佛這樣才心裏踏實，有安全感。
而實則這樣的親近很容易牽扯到他的傷口，大多時候只是疼一下，少些時候傷口會被撕開。
但是他從來不表現出來。
他不想讓她知道他身上的傷已多到了如此程度，隨便碰一下，都有可能觸到傷口。更不想讓她為此有所顧忌，不敢親近她。
他知道她從來都活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安心對她來說是最為難得的事情。她既然能在他身上體會到這種安心的幸福，他又怎麽舍得阻止呢。
她受過太多的苦，他再也不忍心讓她哪怕有一點點的委屈。他想給她最好的一切，不過是受點傷口撕開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麽。
又過了約麽七天。他二人身上的傷口徹底愈合了，也就可以下水。
連淮之前探到過出口，因此心中有數，和崔瑩詳細說了一番，並囑咐她在水下不要松手之後便帶著她一起下了水。
連淮從小在水邊長大，水性極好，而崔瑩常住在幹燥的邊疆地區，因此還不太會水。雖說這幾日連淮已然教過她一些簡單的閉氣游泳之法，但實操起來畢竟還不太熟練。
游到中途之時，崔瑩一不小心小腿被淤泥纏住，頓時失去了平衡，胸中一口氣憋不住，嗆了些水，掙紮起來。
連淮急忙將她拉住，又見她眉間微蹙，似乎有溺水之狀，立刻伸手攬住她的腰，撬開她的唇齒吻了下去，將口中的氣渡給她。
二人在水下相擁，崔瑩只覺得流動的溪水撩起她耳旁的碎發，與他的青絲纏綿在一起，這水流似乎也從耳中流進了兩人心底，又從唇齒相接的地方輕巧地流通。
崔瑩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溫暖的氣流從他口中渡給自己，讓她的氣息穩定下來，從溺水的掙紮和恐懼中逃脫，全身各處都暖洋洋的，很舒服。
渡氣完畢之後，又往前游了一段，很快便見到了亮堂堂的日光。
水上還隱隱約約傳來挖鑿土地的聲音和人說話聲。
連淮心中微微一沈，伸手從水底抄起一塊邊角堅硬的石頭作為武器，隨即帶著崔瑩浮出水面，手一撐岸邊，躍坐至地上。
水流的嘩嘩聲頓時驚動了這附近的人，他們一起朝這邊看了過來，一個個目瞪口呆，活像見了鬼。
“還魂了！”
“他們怎麽還魂來找咱們覆仇了！”
人們頓時四散奔逃，而這響動卻又引起了旁邊之人的註意。
“崔瑩？連莊主？”
這聲音最初時帶著不可置信的震顫，說完之後卻又變得異常篤定，語氣中的歡喜似乎要滿溢出來。
“我就知道你們沒死！”
燕盟主年底微紅，快步奔了過來，擡起手到了崔瑩面前，似乎想要失而覆得地做些什麽，可是當真正對上她那雙視線時，他擡起的手卻又停在了半空。
他激動地胸口起伏著，看著崔瑩的眼眶慢慢濕潤。
瞧見這副表情，崔瑩就知道，當年的真相他恐怕是全都知道了。
她神色間不由地露出了一絲諷刺。知道又怎樣呢。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難道還稀罕他知道真相嗎？
她最想要的是他在不知道實情的時候親手殺死她，讓他後半生永遠後悔，只可惜這個願望已經達不成了。
“先前父親在世時曾對我說過，千蟲淵底下有一個活泉，通向某處的溪水，所以我就派人把這山上的所有水流都守住，尋流追溯，希望能找到線索。沒想到蒼天有眼，我終於等到了你們。”
說著這話時，他的眼淚簌簌而下，滴在褶皺的皮膚上。這才短短一個月沒見，他的臉色就比從前蒼老了很多，看著已然是個老者了。
“快去叫連老莊主去會客堂！”燕盟主對著身後的下人說道，隨即又轉頭對連淮道，“連老莊主聽說了你的消息，便從金陵趕了過來，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正住在燕家莊裏，你趕快去見見他老人家吧，免得他憂心。”
“好。”連淮牽著崔瑩的手，低頭對她道，“那我們一起去會客廳吧。”
崔瑩卻忽然感到被他握住的手有些發燙，她的腳步頓在了原地，有些猶豫。
她不想見老莊主，因為她知道他一定不會喜歡她，更不想讓連淮娶她。而就算想，她也不想就此把這樁婚事談妥了。
“我還有些話要和崔瑩姑娘講，要不連將軍先去吧，我們用晚膳的時候再見。”燕盟主說道。
“這樣也好。”崔瑩笑道。
連淮見她想要這樣，也就順著點了點頭。“那我們待會兒再見。明日就啟程回金陵，準備我們的婚事。”
崔瑩只是溫柔地笑著，應和他。
連淮走後，燕盟主看著崔瑩，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然而正當他凝神思索應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擡頭卻見到崔瑩竟已然走遠了。他連忙運起輕功，兩三步到了她身邊。
“我不想和你說話，盟主已然看出來了。”崔瑩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腳步不停，“所以沒事的話就讓開。”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我叫大夫開幾副藥，你先在府裏養養傷再走。”
燕盟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眼中萌淚。
“我實在是對不起你。讓你在你娘那裏遭了這麽多罪，我這當爹爹的卻還那樣誤會你。”
崔瑩這才停下腳步，斜睨了他一眼。“我姓崔，崔天一是我爹爹。”
燕盟主頓時被堵塞了話頭，一張臉變得蒼白頹然。
“好，我是沒有資格說這些。可是你哥哥也很想你，你要不要見見他。”
“燕雲飛？”崔瑩微微蹙眉，這才想起。
“是。”說道這裏，燕盟主又悔恨的嘆了一口氣，“我當時以為雲飛被你殺了，後來才知道都是一場誤會，你只是打昏了他關了起來。”
“不。這不是誤會。”崔瑩冷冷地看著他，“我恨不得殺了他，殺光你的所有孩子，讓你斷子絕孫。”
“我只是可憐他的母親而已，想著他身上也有她一半的血，所以留了他一命。”
崔瑩冷笑著，看著燕盟主驟然之間慘白痛苦的臉色，淡淡的道：“我瞧，為了盟主少折些壽命，還是不要與我說話的好。”
燕盟主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
“我只是見到你和連淮在一起，為你感到高興，你有了一個可以托付的良人，終於可以不再受苦了。”
聽到這話，崔瑩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冰冷的目光漸漸變得哀傷，帶著朦朧的水氣望著遠方，向在虛空之中見到了心上人的身影，甜蜜又絕望。
“是啊，從今往後，我是不用受苦了。”
“因為那些苦他都一人替我受了。”
“淮兒？”
見到連淮進來，在廳堂中來回踱步的老人立刻站定，向門口迎過來，聲音中帶著激動的震顫。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連淮聽到這個蒼老又熟悉聲音也是渾身一怔，擡眼望去時，見到祖父鬢邊的白發，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祖父。”
他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便被老者一把抱在了懷裏，那一雙幹瘦卻有力的手臂緊緊的摟著他的背。
“淮兒不孝，讓祖父擔心了。”連淮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愧疚和哽咽。
“回來就好啊……”
“你快和祖父一起回連家莊吧，這江湖上，朝堂上的事都別管了，再也別管了！”連老莊主老淚縱橫，心疼地說道，“是祖父從前不對，鉆了牛角尖，白白的錯失了陪你長大的十幾年，好不容易我們祖孫相見，沒過兩天你去帶兵打仗去了，那時祖父就已經後悔了……”
“當真算起來，我們祖孫團圓的時候真是少之又少。從今往後可再也不能如此了。”
連淮含淚點頭，松開了祖父的懷抱。
“祖父，您想來也聽說了我和崔姑娘的事。這次我便和她一起回去，拜堂成婚，從此之後，便是我們一家人團圓了。”
連老莊主楞了一楞，凝視著連淮的臉龐，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然而表情卻不覆之前的欣喜。
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沈了下來。
“淮兒。”剛說完這兩個字，他的聲音就忍不住變得顫抖，帶著幾分憤怒，“你都忘記了她是怎麽對你的嗎？”
“她假裝失憶欺騙你，偷走了金絲甲，害得你心灰意冷閉關不出，你要娶這樣的女人進門嗎？”
“祖父，這金絲甲不是她偷的，是我送她的……”
聽到這話連老莊主卻宛如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真是糊塗啊！她都還沒有和你拜堂成親，你就把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連老莊主越說越是憤怒，激動的話音打顫。
“她是什麽身份？胡人生下的血脈，崔天一養大的女兒，一直都混在極樂殿和邊疆那一帶的地方，行事作風都沒有底線，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你？”
“祖父您不知全貌，不能這樣說她。”連淮急著想要辯解，卻更惹惱了連老莊主。
“你是想重蹈你父親的舊轍嗎？啊？”
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失望，甚至含著渾濁的淚水，心痛到無以覆加。看到他如此模樣，連淮一時之間有些無措。
“你現在已是江湖上平步天下的人物，又是百姓心中愛戴的將軍，聖上倚重的守邊將軍，天底下有多少好女兒想要嫁你？祖父也不求你要娶什麽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只求你娶一個家世清白，真心愛你，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而你看看，崔瑩心狠手辣，惡名遠揚，心術不正，哪一點沾得上邊？”
“家事不能由她選擇，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本性善良，也是真心愛我的，哪裏就不符合了？”連淮聽到祖父這樣說崔瑩，也不由的有些激動。
“我知道祖父關心我，可是，這是我娶妻，不是您娶妻。若說符合，她要符合的也是我心中的要求。”
“而我心中別無所求，唯獨要她。”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落在堂中，清朗明亮，久久回響。
連老莊主看著他的目光變得覆雜至極，眼中既恨又愛，心疼，卻不解。他就這樣久久的看著連淮，一個字也沒有說。
“祖父。”
連淮將劍放在地上，雙膝跪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在臨淵崖閉關的時候，我曾千萬次想過我與她之間的事。”
“我想也許顧先生從小教導我的沒有錯，少年人情竇初開，未經世事，因此容易輕信，也容易動情。也許，我對她的愛不過是年少莽撞時犯下的一樁錯事，等到經年累月的歲月過去，我長大成熟了，也就淡忘了。”
“可是，後來我又去了戰場，歷經大大小小百場戰役，總是在和閻王搶命，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我才明白，原來不是這樣。我才知道在我心裏，原來臨死之際還會念著她。”
“再後來，我聽說了有關她的江湖傳聞，又知道了我從前不知道的事。除妖大會那天，我魂不守舍的去了，見到她的一刻，從前想不通的種種就終於想通了。”
“祖父。”連淮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連老莊主，一字一頓地道。
“您曾經教導我要做個心懷大義，擔得起責任，對得起天地的人，淮兒一直都記得，也從不曾背棄。”
“這十一年來，淮兒從垂髫孩童長大成人，也有了這三顆心。第一顆心大愛天下。此心為盛世太平，為江湖大義，為傍晚家家戶戶都能升起炊煙，為年年除夕家中男丁都可以回鄉團圓，願報效祖國，馳騁疆場，兼濟天下，九死而無悔。第二顆心自愛其家。此心為報恩父母，孝敬祖父，為我身為連家長孫的擔當，願盡心侍奉祖父，操持祖輩基業，清心守正，使連家發揚光大，流芳於世，無愧於先祖。而這第三顆心，便是我身為連淮的私心。”
“此心鐘情於崔瑩一人，無論結果善惡，無論荊棘坦途，始終如一。”
“四肢解盡，心猶不死。”
說罷，連淮長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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