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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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廟
崔瑩此生從來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情。
她不後悔騙連淮，利用他的感情，就連在除夕夜決裂的那個晚上，連淮拿著劍刺進她的胸口時，她也惡毒得坦坦蕩蕩，絕不後悔。
可是現在，她後悔了。
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了她，想帶她回家成親，連淮應該還在山下尋父，過年也不會剛巧回去，從而快他父親一步出征。
如果沒有那件事，連淮也不會心灰意冷，到臨淵崖裏閉關修煉，出關的時候剛巧遇到聖旨。
如果連淮沒有把金絲甲送給她，他有刀槍不入的金絲甲護衛，也就不會中那一只毒箭，至今昏迷不醒。
崔瑩原本以為自己此生早已到頭，不會再感受到任何悲痛了。可是在這一刻，悲痛和後悔宛如決堤的洪水將她淹沒，讓她難以喘息。
她知道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孽，死千次萬次都不足憐惜。可是為什麽連淮這樣好的人，竟然會先她一步而死呢？
這不公平。
她知道這個世道最不講究的就是公平，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再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
現在她和連淮隔著十萬八千裏遠，插上翅膀也沒有辦法回去救他，就算寫書信給古神醫，也為時已晚。
崔瑩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渺小無能，除了祈求她從前根本不屑一顧的上天和佛祖以外，別無它法。
她以前一直以為她最愛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事情是覆仇，為了這兩件事可以犧牲一切。因此她雖然對連淮動了真情，但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計劃。
可是在這一刻，在聽到連淮將死的消息的這一刻，她這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她最想要的，只是他能好好活著，能善有善報，娶妻生子，幸福美滿，一生平安順遂。
她寧願連淮活著一劍刺穿她的心口，寧願他永遠恨她，用那種讓她心碎的冰冷眼神凝視她。
她原本就是受盡苦難的人，她寧願再多受一倍十倍百倍的折磨，來換他平安。
崔瑩忽然笑了，只是這笑裏盡是諷刺淒涼。原來她也是真心愛他的，比她從前所想象的深刻得多。
直到這一刻，崔瑩終於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惜已經晚了。
那個晚上她說出那番決計的話，只不過是因為她知道連淮還有前程似錦的一生要走，未來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而這一路，她不配與他同行。
可是如果她早就料到這一天，她絕對不會故意說出那樣殘忍的話讓他死心。她真的後悔了。
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木桌，又滴在宣紙上，把紙都染花了。
崔瑩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上一次哭的時候還是和義父古神醫決裂的時候。只是那一次她是為了自己哭，在眼淚中積蓄了無窮無盡的仇恨，發誓未來某一天一定要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而這一次，她的淚光中只有絕望。她再也不剩下什麽祈求，她只希望自己能替連淮死，卻連這件事情都無能為力。
她不想覆仇了，不想和燕盟主糾纏到底了，不想管李婉婉，桑桑和古神醫，她好想連淮。
也只想連淮。
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是連淮不一樣，他是天上朗月，人間日明。
她願意讓自己不得好死，魂魄下十八層地獄，來換他平安。她本就是將死之人，在這世上也活得夠了，折磨得夠了，為非作歹得夠了，是時候了結這一切。
崔瑩站了起來，批好了披風，在木桌上留下了一張字條，隨即翻窗而出。
清靈山。
崔瑩的腳被荊棘刺傷了很多次，早已經痛得麻木不堪，幾乎使不上力氣，憑著毅力向前挪動。
她每走一步，就會被傷到一下，有時候是荊棘，有時候是石子，有時候是山間的青蛇。
因此她走了很久很久，才不過幾十步而已。
“施主。”一個黃袍老僧忽然出現在她身後，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崔瑩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須發皆白，深情慈祥又莊嚴。
“阿彌陀佛。”
老僧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隨即嘆了口氣說道：“施主既然不信佛，何必來到這裏。”
崔瑩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似乎也不奇怪他為何一眼就能看穿自己不信佛。
“我是不信，可是當人真的不顧一切地想實現一個不可能的心願的時候，即使再不相信上蒼，命運和因果，他也會變得懦弱，也會相信這些，因為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若我有除此以外的任何方法能救他，我必當拼盡全力，也不會到這裏來。”
可是，這裏地處中原與西域邊疆實在太遠了，無論送信還是騎快馬都至少需要一個月，而重病之人危在旦夕，更何況這消息從邊疆傳過來已經經過了一個多月，等她現在啟程再到了那裏，能趕上的最多也只有落葬。而她已經用換壽丹將自己剩下半年的性命折了，現在身子極其虛弱，根本撐不住那樣快馬加鞭的趕路，即使有時間，也無法去往邊疆給他醫治。
她已經無路可走了。
不逢絕境，不信神佛。
聽到這話，僧人的表情微微一怔，隨即變得有些感慨。
“原來如此。”他又將手掌立在胸前，微微閉眼，神色虔誠。
“施主能有這份心，想來心中已然有了在乎的東西，未來或可為此回頭從善。”
“只可惜施主身上背負的罪孽實在太過沈重，無法上山，還請回吧。”僧人睜開眼睛看向崔瑩，見到她目光中沒有絲毫退縮之意，又勸道，“這靜善山集天地之靈氣而成，山頂寺廟是佛祖顯靈的地方，只有心存善念，身上有功德加身的人，才可以安然無恙地上山入寺。”
“身上背負著罪孽的人，非但沒法找到上山的路，而且每走一步就會被這靈山所排斥，或被荊棘刺傷，或被山中的毒蛇咬中，更有甚者會失足掉下山間的縫隙和懸崖。施主還請回吧。倘若施主真的有回頭是岸之願，那便在往後的十餘年裏多做善事，積累功德，到時候自然就能輕松地上山了。”
“十餘年？”崔瑩搖搖頭，痛苦的扯了扯嘴角，“怎麽可能等得到這麽久。”
眼下每過去一瞬，連淮就離死亡更近的一瞬，說是分秒必爭也不為過，哪裏還有什麽十餘年。
“若我偏要上去呢？”她手裏撐著用樹枝制成的簡單木杖，凝視著擋在她道路前的黃袍僧人。
“貧僧已然說過，以施主的功德找不到上山的路，即使堅持到失去生命的最終一刻也只是枉然。”僧人緩緩地說道。
山風陣陣，崔瑩凝視了他很久，目光從一開始的不願相信，變得憤怒，最終慢慢地失去了神采轉目光中帶著諷刺無比的笑意，眼底盡是一片灰霾。
她行了兩天兩夜來到這裏，就是因為知道靜善山是靈山，靜善寺是這世界上最為靈驗的寺廟，只要能在這裏祈求成功，連淮就能有救。可惜，她天怒人怨到了這個地步，就連想拜佛，佛祖也不願意見她。
也許，她的心早就爛了，破敗不堪，從這顆心裏面滋長出的祈願也隨之變得汙濁而卑微，沒有任何分量。
她已然把她能做的所有，擁有的所有都交付了出來，可是對連淮而言也是無用。也許，被一個爛到了泥裏的人捧在掌心的，也不能是什麽珍貴的東西。真正皎潔明亮的日月，在離她很遙遠的天空，她即使傾盡所有，也難以滋養一二。
“我明白了。”崔瑩最終開口說道。
她的目光沈了下去，垂眸看向足間亂刺叢生的荊棘，重新亮起了黑曜的光芒，變得無比堅定。
她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而是向山頂寺廟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
既然上不了山，那她就在山腳跪著。此地是神佛顯靈的至聖之山，既然如此，只要她心地虔誠，就能被感受到。
僧人微微吃了一驚，見到她挺直的背脊和堅定的身影，目光變得深沈覆雜，過了片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再說什麽，因為他知道他說不動一個下定決心的人，於是只是手掌立在胸前，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轉身消失在山路間。
太陽一點一點西落，直到光芒變得通紅，照亮了天際的雲朵，然後慢慢變淡，最後徹底消失。月亮悠悠地升起來了，卻模糊不清地化在雲霧裏，彰顯著明天將有一場暴雨。
崔瑩卻依舊一動不動的跪在山腳，膝間向著山頂寺廟的方向。
七歲時她就立下過誓言，不跪天地，不跪父母，不跪任何人，而她也奇跡般地憑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全都做到了。
可是現在，她卻心甘情願在山腳下跪，哪怕膝蓋被荊棘劃破，往外絲絲滲血。
她的心原本已經被她摔碎了，丟掉不知道哪個角落，卻又被一個人一點點撿回來，合攏好，還給她。
那麽現在，她就用這一顆心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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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瑩此生從來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情。
她不後悔騙連淮，利用他的感情，就連在除夕夜決裂的那個晚上，連淮拿著劍刺進她的胸口時，她也惡毒得坦坦蕩蕩，絕不後悔。
可是現在，她後悔了。
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了她，想帶她回家成親，連淮應該還在山下尋父，過年也不會剛巧回去，從而快他父親一步出征。
如果沒有那件事，連淮也不會心灰意冷，到臨淵崖裏閉關修煉，出關的時候剛巧遇到聖旨。
如果連淮沒有把金絲甲送給她，他有刀槍不入的金絲甲護衛，也就不會中那一只毒箭，至今昏迷不醒。
崔瑩原本以為自己此生早已到頭，不會再感受到任何悲痛了。可是在這一刻，悲痛和後悔宛如決堤的洪水將她淹沒，讓她難以喘息。
她知道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孽，死千次萬次都不足憐惜。可是為什麽連淮這樣好的人，竟然會先她一步而死呢？
這不公平。
她知道這個世道最不講究的就是公平，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再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
現在她和連淮隔著十萬八千裏遠，插上翅膀也沒有辦法回去救他，就算寫書信給古神醫，也為時已晚。
崔瑩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渺小無能，除了祈求她從前根本不屑一顧的上天和佛祖以外，別無它法。
她以前一直以為她最愛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事情是覆仇，為了這兩件事可以犧牲一切。因此她雖然對連淮動了真情，但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計劃。
可是在這一刻，在聽到連淮將死的消息的這一刻，她這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她最想要的，只是他能好好活著，能善有善報，娶妻生子，幸福美滿，一生平安順遂。
她寧願連淮活著一劍刺穿她的心口，寧願他永遠恨她，用那種讓她心碎的冰冷眼神凝視她。
她原本就是受盡苦難的人，她寧願再多受一倍十倍百倍的折磨，來換他平安。
崔瑩忽然笑了，只是這笑裏盡是諷刺淒涼。原來她也是真心愛他的，比她從前所想象的深刻得多。
直到這一刻，崔瑩終於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惜已經晚了。
那個晚上她說出那番決計的話，只不過是因為她知道連淮還有前程似錦的一生要走，未來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而這一路，她不配與他同行。
可是如果她早就料到這一天，她絕對不會故意說出那樣殘忍的話讓他死心。她真的後悔了。
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木桌，又滴在宣紙上，把紙都染花了。
崔瑩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上一次哭的時候還是和義父古神醫決裂的時候。只是那一次她是為了自己哭，在眼淚中積蓄了無窮無盡的仇恨，發誓未來某一天一定要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而這一次，她的淚光中只有絕望。她再也不剩下什麽祈求，她只希望自己能替連淮死，卻連這件事情都無能為力。
她不想覆仇了，不想和燕盟主糾纏到底了，不想管李婉婉，桑桑和古神醫，她好想連淮。
也只想連淮。
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是連淮不一樣，他是天上朗月，人間日明。
她願意讓自己不得好死，魂魄下十八層地獄，來換他平安。她本就是將死之人，在這世上也活得夠了，折磨得夠了，為非作歹得夠了，是時候了結這一切。
崔瑩站了起來，批好了披風，在木桌上留下了一張字條，隨即翻窗而出。
清靈山。
崔瑩的腳被荊棘刺傷了很多次，早已經痛得麻木不堪，幾乎使不上力氣，憑著毅力向前挪動。
她每走一步，就會被傷到一下，有時候是荊棘，有時候是石子，有時候是山間的青蛇。
因此她走了很久很久，才不過幾十步而已。
“施主。”一個黃袍老僧忽然出現在她身後，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崔瑩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須發皆白，深情慈祥又莊嚴。
“阿彌陀佛。”
老僧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隨即嘆了口氣說道：“施主既然不信佛，何必來到這裏。”
崔瑩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似乎也不奇怪他為何一眼就能看穿自己不信佛。
“我是不信，可是當人真的不顧一切地想實現一個不可能的心願的時候，即使再不相信上蒼，命運和因果，他也會變得懦弱，也會相信這些，因為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若我有除此以外的任何方法能救他，我必當拼盡全力，也不會到這裏來。”
可是，這裏地處中原與西域邊疆實在太遠了，無論送信還是騎快馬都至少需要一個月，而重病之人危在旦夕，更何況這消息從邊疆傳過來已經經過了一個多月，等她現在啟程再到了那裏，能趕上的最多也只有落葬。而她已經用換壽丹將自己剩下半年的性命折了，現在身子極其虛弱，根本撐不住那樣快馬加鞭的趕路，即使有時間，也無法去往邊疆給他醫治。
她已經無路可走了。
不逢絕境，不信神佛。
聽到這話，僧人的表情微微一怔，隨即變得有些感慨。
“原來如此。”他又將手掌立在胸前，微微閉眼，神色虔誠。
“施主能有這份心，想來心中已然有了在乎的東西，未來或可為此回頭從善。”
“只可惜施主身上背負的罪孽實在太過沈重，無法上山，還請回吧。”僧人睜開眼睛看向崔瑩，見到她目光中沒有絲毫退縮之意，又勸道，“這靜善山集天地之靈氣而成，山頂寺廟是佛祖顯靈的地方，只有心存善念，身上有功德加身的人，才可以安然無恙地上山入寺。”
“身上背負著罪孽的人，非但沒法找到上山的路，而且每走一步就會被這靈山所排斥，或被荊棘刺傷，或被山中的毒蛇咬中，更有甚者會失足掉下山間的縫隙和懸崖。施主還請回吧。倘若施主真的有回頭是岸之願，那便在往後的十餘年裏多做善事，積累功德，到時候自然就能輕松地上山了。”
“十餘年？”崔瑩搖搖頭，痛苦的扯了扯嘴角，“怎麽可能等得到這麽久。”
眼下每過去一瞬，連淮就離死亡更近的一瞬，說是分秒必爭也不為過，哪裏還有什麽十餘年。
“若我偏要上去呢？”她手裏撐著用樹枝制成的簡單木杖，凝視著擋在她道路前的黃袍僧人。
“貧僧已然說過，以施主的功德找不到上山的路，即使堅持到失去生命的最終一刻也只是枉然。”僧人緩緩地說道。
山風陣陣，崔瑩凝視了他很久，目光從一開始的不願相信，變得憤怒，最終慢慢地失去了神采轉目光中帶著諷刺無比的笑意，眼底盡是一片灰霾。
她行了兩天兩夜來到這裏，就是因為知道靜善山是靈山，靜善寺是這世界上最為靈驗的寺廟，只要能在這裏祈求成功，連淮就能有救。可惜，她天怒人怨到了這個地步，就連想拜佛，佛祖也不願意見她。
也許，她的心早就爛了，破敗不堪，從這顆心裏面滋長出的祈願也隨之變得汙濁而卑微，沒有任何分量。
她已然把她能做的所有，擁有的所有都交付了出來，可是對連淮而言也是無用。也許，被一個爛到了泥裏的人捧在掌心的，也不能是什麽珍貴的東西。真正皎潔明亮的日月，在離她很遙遠的天空，她即使傾盡所有，也難以滋養一二。
“我明白了。”崔瑩最終開口說道。
她的目光沈了下去，垂眸看向足間亂刺叢生的荊棘，重新亮起了黑曜的光芒，變得無比堅定。
她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而是向山頂寺廟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
既然上不了山，那她就在山腳跪著。此地是神佛顯靈的至聖之山，既然如此，只要她心地虔誠，就能被感受到。
僧人微微吃了一驚，見到她挺直的背脊和堅定的身影，目光變得深沈覆雜，過了片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再說什麽，因為他知道他說不動一個下定決心的人，於是只是手掌立在胸前，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轉身消失在山路間。
太陽一點一點西落，直到光芒變得通紅，照亮了天際的雲朵，然後慢慢變淡，最後徹底消失。月亮悠悠地升起來了，卻模糊不清地化在雲霧裏，彰顯著明天將有一場暴雨。
崔瑩卻依舊一動不動的跪在山腳，膝間向著山頂寺廟的方向。
七歲時她就立下過誓言，不跪天地，不跪父母，不跪任何人，而她也奇跡般地憑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全都做到了。
可是現在，她卻心甘情願在山腳下跪，哪怕膝蓋被荊棘劃破，往外絲絲滲血。
她的心原本已經被她摔碎了，丟掉不知道哪個角落，卻又被一個人一點點撿回來，合攏好，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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