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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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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逢

感受到周身隱約縈繞著的她身上的氣息,連淮不自覺地整個人怔在了原地,手擡到一半,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他理當是把她的手拉下來的,但是想到在此刻的微妙姿勢之下,反手去握她的手臂,勢必又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而那低頭擡頭,肌膚相觸的瞬間,其間的暧昧少不得讓人意亂神迷。

於是連淮的手就這樣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放下。

他最終只是略略偏頭,垂眸柔聲喚道:“姑娘。”

崔瑩見到他偏轉過來的側臉,在燭光下更顯得輪廓清冷深邃,眉眼溫柔動人,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宛如初降人世,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一般,好看得叫人失神。

再聽到他近在咫尺地喚她,語氣中滿溢的溫柔體貼皆是對她的,她心中忍不住為之微動,下意識地將頭低下來,額前有意無意地輕輕抵著他的肩,似乎要將自己藏到他的衣袍之下,好叫別人瞧不見她此刻的嬌羞。

趁這當口,連淮將身子往旁邊讓了一下,隨即伸手托住她的手肘,不知不覺之中讓她松開了摟著他的動作。

“姑娘快隨上去歇息罷。”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放得更輕了,帶著無限的寵溺,“今日時辰晚了,可不能再鬧了,否則明日裏該起不來的。”

“知道了知道了。”崔瑩順勢松開了摟著他脖子的手,用撒嬌的語氣說道,話語中頗有點不耐煩的孩子氣,只叫人覺得天真可愛。

“我這就上去了。”她也當真有些困倦。

連淮於是就這麽跟在她的身後,一路將她送回了房間。她脫衣上榻時,他就耐心地守在走廊外面,等看到她房間裏的燭燈滅了,這才回到了自己房裏去。

而這邊崔瑩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睜開了眼睛。

夜裏靜悄悄的,連風吹的響動聲都沒有。這會兒在月下搗衣的婦女仿佛也回家去了,再沒有什麽聲響傳過來,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長夜。

不知為何,崔瑩安靜地躺了半日,竟然仍未睡著,只是睜著眼睛發呆。

她原本分明是困倦的,可是在這夜晚裏卻越躺越清醒,漸漸地連原本的困意也沒有了。

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著連淮所問他的那一段話,又回想起她所經歷過的種種畫面,所遇到的那些人——有些回憶甚至是無端的,在忽然想起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還記得這些。

隱退江湖……

這原本是離她很遙遠的事,她從小到大甚至從未想到過。但她卻被人驟然之間提醒了,從此心裏撥動起無限的漣漪,時時刻刻縈繞心頭,想要刻意忘卻都不能。

遙想起與他一起游山玩水,過起平凡日子的畫面,她便覺得幾分神往。仿佛那是一個極甜美的夢境,凝聚了她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暢想。

可是她又哪裏有的選?

感受到呼吸間隱隱的痛楚,崔瑩的一顆心沈寂了下來。

或生……或死,難以兩全。

是啊,或生或死。

崔瑩猛然間一驚,仿佛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她一路以來,從未忘卻過自己的目的,無論遇到多少困難紛擾亦從未動搖,否則也活不到今日。

怎麽現在……她卻差一點連接近他的初心也忘了?

她如夢初醒,坐起身,呆呆地靠在床頭,只覺得夜涼如水,心裏一陣陣發寒。

不,她沒有忘,也絕不可能忘。只是潛意識地逃避這些,不去想起罷了。

只是世上又哪裏有這樣的好事呢?何況老天待她總是不公的,也許別人有地方可以依靠,可以躲藏,想要逃避什麽,就有條件坐視不理,如此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是她沒有啊。

生路需要去爭取,若是爭取不來,留給她的只有死路一條。再無其他的可能了。

崔瑩忽而覺得胸口發冷,仿佛五臟六腑都被灌了涼水一般,還有些隱隱作疼。她將被褥提了上來,覆蓋在身前抱緊了,然而那種入骨的涼意卻依然停留在她身前。

也許此刻她更應該入睡,而不是想這些傷身的東西。

只是,她睡不著。

崔瑩嘆了一口氣,掀開被褥,將旁邊的衣裳拿來穿好了,又在這外頭搭了一件擋風的袍子,披戴整齊,隨後慢慢地走出屋外。

今天的夜色是難得的明朗,青天明月,星河攪動,既活潑且溫柔。又見皎月當空,庭下如積水空明,此番澄澈清靜之景,叫人見之忘憂。

夜裏沒有什麽風,她剛起床時覺得冷,這會兒走到外面竟反倒沒那麽冷了。

就這麽站了許久,她忽見眼前暗影劃動,金樽從屋檐上下來,跪在她面前。

“小主。”

崔瑩淡淡地“嗯”了一聲。想必是他發現了自己的動靜,於是找了出來。

“這麽晚了,小主是想去哪裏?”金樽畢恭畢敬地問道,聲音中帶了幾分擔憂。

“隨意走走而已。”

崔瑩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漢。

“今日的月色真好,將這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宛如夜裏的白晝。”她仿佛自言自語道。

金樽聽了只是沈默。夜裏怎麽會有白晝呢?他想不明白,自然也就無從答話,只能譴責自己笨嘴笨舌。

倘若換作了連公子,或者是二弟,就不是這樣了罷。

“把我的琴拿來罷。”

過了一會兒,崔瑩忽然這樣說道。每當心緒波動時,彈琴便能讓她平靜下來。

說罷,她從臺階上站了起來,提裙向外面走去。

“是。”金樽點頭應道,人影一晃,當即消失在黑夜裏了。

崔瑩一路往外面走去,沿著兒時的回憶在月色下的羊腸小道裏迂回曲折走了一段,不知過了多久,回頭看時便見到金樽背著木琴,不近不遠地跟在她後面。

這場景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做什麽事情都是孤身一人,獨自面對,獨自決斷,身邊帶著因為毒藥所趨而不得不跟著她的屬下,全然為她所使,聽她差遣。

他們敬她怕她,奉她的一切皆為至高無上,不可抵擋的,他們本能地服從和信賴著她,仿佛她能夠洞察萬象,將一切都穩穩地拿捏住,從來不會犯錯。

而她也曾恍惚間以為她是永遠不曾犯錯的,因為沒有退路的人,是沒有機會犯錯的。

就這麽一路在月色融融中慢慢行去,崔瑩走到了樹林裏,從地上凸立而起的巨石後面轉過去,只見狹窄的道前忽然開闊,眼前豁然開朗,鼻尖芳香濃郁,竟然別有洞天。

她在這片花叢的中央站定,舉目只見四處花開,鮮艷熱烈,在這寒冬中開得燦爛,一片妖嬈明媚,宛如冷風中搖曳的烈火。

幾載春秋過去,風霜雨露催著她長大了,然而這裏卻幾年如一日,與兒時所見一模一樣,仿佛時間就在此地停留。

崔瑩微微閉眼,心中不自覺地升起感嘆,也想起了最後一次來到此地時,她強忍著胸中的傷心痛恨,呆坐在於此,安靜半晌,忽而號啕大哭,在琴弦上一陣亂彈。

那便是《有晴》曲最初的模樣。

好在眼下她長大了,再不是從前的模樣,更不會因為那些事而流下半滴眼淚,只是淡淡地一笑而過罷了。

“你先回去罷,這裏晚上沒有人,無需擔心的。”

她的目光瞧著眼前的花叢,也不回頭,就這樣對金樽說道。

“是。”金樽於是將琴放下,默默地退開了。

崔瑩俯身在木琴前跪坐了下來。

四周花叢低矮,擋不住天上的光亮。月色直直地澆灑在地上,宛如鋪了一層銀霜。

就著這明亮的月色,崔瑩伸手搭在琴弦之上,指尖微挑,彈出了一個音節。

只聽得錚的一聲,這清脆悅耳的樂聲就在四下裏飄蕩開來,花叢影動,陣陣飄香,宛如應和一般。

隨即,她素手撩撥,似撫似按,那一曲歡快輕脫,奇幻如夢般的樂聲就從她的指間緩緩流淌出來。

像是在彈春日裏鶯燕呢喃,萬物爭相生長,吵吵嚷嚷,又像是在盤著冬日裏的一片花叢,芳香濃郁,烈如焰火。

她並非將曲子從頭彈起,而是信手拈來,隨心而發,時而叮咚清脆猶如溪水擊石,時而卻又悲傷下來,仿佛在怪石嶙峋的幻境裏看到了萬古青蒙,又仿佛在獨行路上時遇見了瓢潑大雨。

她就這樣安靜地彈著,不急不緩,仿佛這世上的一切,於她而言皆可置身事外,唯有眼前此曲而已。

彈到後來時,崔瑩不自覺的越發沈浸於其中,隨著音起而喜,音落而悲。只是她的心思卻越發敞亮了然,仿佛被這樂曲之聲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樂曲之聲越發急促激蕩,宛如滔滔水浪,又如蜀道奇險,難於上青天,各種湍流湧動,迷花亂眼,皆在此處全然綻放,既危險決絕,卻又是窮盡一生也未必能得以一見的瑰麗。

忽然之間,叢影搖晃,有人一襲白衣,踏著搖落的花葉而來,在花叢裏安靜地站定了,聽她彈琴。

崔瑩擡頭,見是連淮,心中不由的一顫。

恰在此時,只聽得“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應聲而斷。

“庭下如積水空明”引用自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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