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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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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脈

那上面寫的赫然是“叔叔”兩個大字。

這兩個字雖然長得一模一樣,然而卻被寫的有所區別,左邊那個斷線的地方是在“叔”左下角的那個“小”字上,而右邊那個沒接上的則是右偏旁的“又”字,兩個字筆畫重疊的部分也不盡相同,倘若不是兩個人寫的,那也必然是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裏寫下的。

在那淩亂驕縱宛如拼接而成的火柴,一般的自己旁邊還有幾道看似沒有規則的筆畫。

連淮低頭細看時,只見那旁邊的是四道筆畫,一豎一橫宛如一個“十”字,右上角和左下角分別有兩個點,其中右下角那個更曲折一點,像是某個偏旁。

連淮心裏一動,覺得這個字越看越像是還沒有寫完的“求”。

叔叔求……求什麽呢?

就在這個時,古神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連公子。”

連淮於是站起身,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語帶歉意的說道:“抱歉前輩,我這就來。”

古神一點了點頭,也不多說什麽,點著手杖轉身就走了。

倘若他不是盲人,在進屋的時候就會看到會看到連淮側俯下身在看什麽東西的模樣,隨即必然會疑惑地問出口。

但可惜他什麽都看不見,因此對此全無察覺,他也就沒有機會向他解釋什麽了。

念及此,連淮忽然心中一動。

是啊,古神醫是盲人,所以他看不見任何字跡,哪怕字就寫在他面前的石床上,如此顯而易見……

那些粉末無色無味,也唯有恰好摸上去才能感受到,但若有人曾摸蹭過,那字跡早就被蹭的沒了,又哪裏能像現在這樣清晰。

既然如此,那麽那些字是寫給誰看的呢?這間屋子莫非還會有旁的什麽人進來?

可是這裏如此隱蔽,顯然是古神醫治人的機密之所,甚至於連搬東西都不叫下人進來搬,而是讓他來搬。這樣的所在,又怎會輕易容許旁的人進來呢?

連淮一時之間猜不透其中的原委,又想到那大的字跡旁邊還有些模糊不清的用粉末塗成的汙漬,於是便打算將這事情暫且擱置,至少得先等他得了空閑,將那粉末上的圖畫研究透。

他於是又去把那些冰塊搬了過來,然後坐在房間中和古神醫一起慢慢等待,靜等這些冰塊化開些,把屋子中的溫度降低。

就這麽坐了小半個時辰,連淮差點覺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冰透了,古神醫站了起來。

“差不多了,公子躺到床上去吧。”

“好。”連淮依言躺下。

卻見古神醫並不如同往常一般將紗布針灸之類的拿過來,反而赤手空拳,就這麽將木杖往床邊一放,伸手搭上了他的穴道。

他來時根本沒有帶那些器具,而此刻也沒有去拿的意思,仿佛全然用不著一般。

連淮不由得有些差異。

既不服湯藥,不用外藥,也不針灸拔氣,那要怎麽治病?

“公子調節一下內息,平心靜氣,摒除雜念,不要阻止我的內力湧入。”

話音剛落,連淮只覺得學到處,湧來一股強勁陽光的內力,似乎隱隱要向他全身的氣脈中走去。

然而此刻他身上經脈暫時禁斷了,這內力自然是走不通的,於是只沖了一下,便就此作罷了。

“就是這樣。”

古神醫說著再度壓指,按緊了他的穴道。

“剛才只是一試,如今我要沖這兩處的氣脈了,倘若覺得疼,你可以叫出聲,這裏荒郊野嶺的,沒人聽得見,倒也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他說完這話便再不出聲,嘴唇緊抿,所有心思都凝集在這兩指之上,氣沈丹田調動器,周身正氣,盡數匯聚在指尖,通過穴道處的氣脈流轉灌入連淮體內。

連淮當即本能性地微微蹙眉,只覺得身上的經脈仿佛要被人切斷重連一般,其疼痛絲毫不亞於斷脈的時候。

這片刻之間所遭受的執行堪比獄中囚人十指盡斷,然而更為苦惱的是,這穴道氣脈卻比十根手指頭多得多,需要周而覆始地經歷這般折磨。

石床上溫涼的寒氣凝結在身體周圍,那種冷意進入體內,讓人身體中的氣脈流動的速度放緩,血脈收縮,比常日裏更加遲鈍,稍稍減輕了幾分痛苦。

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淮越發覺得手腳冰涼,遲鈍到無法動彈,感官也不如之前敏銳,似乎朦朦朧朧的,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他所能察覺到的也只有身子裏的氣脈流動,感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內力,從穴道處強行沖入,所過之處既疼痛又溫暖。

此時此刻,仿佛除了體內的經脈,一切在身體表層的感知都已然失去,仿佛被這周圍的冷氣凍住了,不再屬於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連淮朦朦朧朧的睜開眼時,驚覺自己被打通的行道之處舒暢無比,仿佛有源源不斷的生機流走於其中。

他試著在呼吸之間調動內息,突然發現那裏的氣脈竟然可以自由調度,而且其中所蘊含的內力竟比往常還要渾厚,竟然有舉重若輕,綿長不絕之感。

如此功力,竟然像他在這片刻之間憑空多了三四年的修為一般。

“你所修的連家內法與我的內功並不沖突,那麽等到這幾條脈絡打通之後,就能沖任督二脈,灌氣入頂了。”

古神醫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聽上去雖和往常一樣雄渾,但不知為何仿佛少了幾分鐘氣,似乎頗有幾分疲累的模樣。

以此看來,這沖脈著實是要費一些功夫的。

“多謝前輩。”連淮察覺到他聲音中的幾分疲憊,心中又是微微刺痛又是感激,他撐在床上坐了起來,隨即雙腳落地站穩,俯身拜下去。

“如此莫大的恩情,晚輩無以答謝,只盼前輩若有什麽能用到晚輩的地方盡管開口,晚輩一定傾盡所能,以期能為前輩獻上幾分綿薄之力。”

古神醫唇角邊似乎隱隱的透出了一分笑意,那笑中有含著幾分欣慰和慨嘆。

他搖搖頭說道:“公子太客氣了,先前最初為你治病時你便已然對我道過謝,這會兒為什麽還要再謝一次。”

“別人在落魄窘迫時受人之恩,心中都將這恥辱記得牢牢的,只等到自己飛黃騰達的那一天殺了他們滅口,好叫這世上沒人知道他們曾經走投無路成了那個樣子……”古神醫說著不自覺地嘆息起來,“若是有良心的,就是將他們趕得遠遠的,生怕提起往日恩情,被他們糾纏上。”

連淮將這話聽在耳中,並不反駁。他並非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出江湖這十年來自然也見過人心險惡,古神醫所說的事雖偏激了一些,但到底是有的,而且並不少。

“偏偏公子生怕別人忘記似的,一而再地向我道謝。”

說到此處,他又忍不住嘆息一聲,然而神色間卻是難得的溫和,甚至顯出幾份長輩的和藹來,仿佛心情不錯。

“好了,公子起來吧,你身子尚未痊愈,還需好好休息才是。”

連淮方才起身。

“這床有療愈之效,沖脈期間穴道大開,極易讓身上的正氣流失,而這極寒能在這期間能護住你,讓你不至失了元氣。”

“這幾天你就片刻不離的待在這裏吧,一日三餐到了時間我會帶下來的。”

眼見到古神醫打開了冰室之門,仿佛想要就此離開,連淮思忖了一瞬,最終還是決定開口問道:“這密室裏不久前曾有人來過嗎?”

這話雖不說得如何響亮,但在靜無聲響的冰室裏響起,便顯得尤為清晰明顯。

古神醫楞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忽然這樣問,但轉念一想,心中又了然了。

果然聽到連淮下一句說道:“我瞧眼下正是初冬時節,這冰塊和石床應放到最上面一層才是,卻見前輩將它們放在了底下一層,於是便有了如此猜想。”

聽到這話,古神醫點了點頭。

“是這個道理。這些冰塊原本應當按照季節藏著才是,我卻懶惰了,沒有及時將他們換個位置……”

說到此處時,他仿佛被這事勾起了什麽傷心的回憶,臉色又黯然下來,痛苦懊惱,難以自遣。

“這是因為之前百花谷遣了人來讓我給他們送來的人治病。”

他扯了扯嘴角,鼻腔中發出了一聲苦笑,那一雙萎縮的不像樣子的瞎眼眸,不住的滾動,似乎要掙紮著流出淚花一般。

但他是如此傲氣鐵骨之人,又怎能輕易流得下淚來,於是那一對黃眼皮半眨不眨的,也叫人瞧不出他是否當真要哭了。

“我心中煩悶,實在不想再見這破地方。實話說了,若非此次公子前來,恐怕這下半輩子我都不會再來此處了。”

他這兩段話前言不搭後語,中間跳過了好大一段,仿佛默認了他接受了百花谷的請求,將那病人安置在冰室裏面,並且治好了他,又將人遣送回去了。最後就只剩下他對著這空蕩蕩的冰室感到氣悶,於是打算永遠的封鎖這裏。

連淮見他如此憤怒神傷,剛想要安慰,卻聽他又說道。

“我要這一身醫術來何用啊,何用啊……害死的多,救活的少。”

他從前是沈默寡言之人,除了叮囑病人之外很少主動多說些什麽,然而此刻他卻像是打開了話夾子,心中似乎有無限的苦惱悔恨想要傾吐出來。

然而話到嘴邊之時又覺得太多太繁雜,不知道如何開口了,只是傷心默然,哀嘆不已。

“我雖與前輩僅有這幾日之緣,稱不上知道前輩的為人,但我能瞧得出,前輩是公正良善之人,絕非會有意害人的歹徒,這其中恐怕也是不得已的多,有意為之的少。”連淮正色說道,聲音溫柔而堅定,一字一句,皆落地有聲。

“既然是不得已,前輩也不必太過為之傷心自責。”

古神醫聞言楞了一下,在那一刻,神色恍然間有些迷離,仿佛想通了些什麽,只是片刻之後他卻忽然笑了,這笑容中的苦澀與釋然交錯而生。

“多謝了,公子說得有理。”

他唇角邊的弧度又揚了一揚,這回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了。

“我原本該放下的,事已至此……我那時也是出自好心。”

“只可惜人太過貪心了,還是太過貪心了啊。雖然嘴上說著不求些什麽,然而這顆心卻是沒法管住的。”

連淮對他的身份來歷一概不知,因此聽到這些話也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他依舊從這前後話語中聽出了些什麽,試探性的問道:“習醫之人,想要救回自己的親近之人也是再自然不過的想法,又談何貪心呢?”

古神醫聞言沒有說話,只是含著那苦澀的笑容搖了搖頭。

“罷了,公子是無法體會這些的,能平心靜氣地認真聽我嘮嘮叨叨這些已然是十分難得,難怪她會喜歡你。”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連淮心中微微一頓。

“前輩所說的可是……”

“沒說什麽,你若是知道,自然會知道,若不知道,我也什麽都不會說。”

古神醫的手杖又在地板上敲了一下。

“我走了,到了用膳的時候再過來。”

說罷,他又如同往常一樣,也不聽他道別,就這麽徑直離開了,仿佛渾然不顧這周遭世界對他的反應。

連淮起身將他恭送至門外,隨即關好冰室的門又重新坐回冰床之上。

就這麽門口到床邊的一點距離,他便儼然敏銳地感受到了冷暖的不同,似乎越冷一些身上越舒服,雖然四肢會被冰的麻木不堪,但是內裏卻沒有那種百蟲咬心一般的焦躁了。

他盤腿坐在床上調理了一會兒,內心這才緩緩睜開眼,走下來再看那床邊的字。

只見那兩個大字和一個還未寫完的殘缺之字周圍還有很多七零八落的小筆畫,大多都團做了一團,仿佛不慎之間掉落下來的,有些則是兩端細中間粗的一道劃痕,直直垂落下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細看那些小圓圈,只見他們的排布也是一排排交縱不齊的,很難看出有什麽規律來。

只不過他們多存在於那“叔叔”兩個大字的上面,在並排的或是旁邊空白處的則很少,而在兩字下方的更是幾乎沒有。

連淮起先以為這些不規整的東西是奇門遁甲之術,床上真人畫的是應當是其中的某種陣法,然而比對之後他卻發現這圖案和無論哪家門派的都無法印證,顯然不是什麽陣法。

既然如此,這倒顯得有些奇怪了。

然而只是這麽費工夫的想了一會兒,連淮便已然覺得有些困倦,於是又回到了石床上按照古神醫的吩咐躺下休息,心中不免嘆息,病弱之人當真寸步難行,好在他也只是這段時間如此難熬,再過幾天便可以恢覆如初了。

念及此,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崔瑩。

她似乎從來都是體弱多病的,他們只是相遇了不到兩個月而已,她便已然生過兩場風寒了。

他又想起她平日裏入睡時那孱弱的呼吸和微蹙的眉頭,心中不由的一痛。

幾日的病痛已然如此難耐了,而她卻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病痛的折磨之中十天裏面又有七八天都是臥病的,那該有多麽不堪其苦。

她這病也不知是從何而起……而她這麽多年又該是如何過過來的?

連淮越想越覺得心中難過,百般憐愛,卻又無能為力。

他想起從前哄她喝藥時她各種刁蠻不依,當時他還在嘆她的嬌氣,而這會兒卻只是盼她能繼續如此嬌氣下去,最好是再嬌氣十倍也不為過的。

他最不忍看的是她久病之後習以為常了,喝那苦味的草藥如同飲水一般,絲毫沒了感覺,更不需要人再去哄。

她眼下如何了呢?

連淮在這冰室裏面獨自待著,恍然間仿佛與世隔絕,對時間也沒有了估計。雖然他知道只是一天半日沒見而已,只是心中卻感到宛如過了春秋幾載。

這幾日他想必都是不能離開直接冰室的了,希望她在外面能過得開心安穩。

可她為什麽無論如何也不肯和古神一見面呢,而古神醫卻仿佛對這件事記掛在心,念念不忘。

連淮理當已然了解過她的很多事了,可是在此事面前,他知道的從始至終也不過寥寥幾語而已。

古神醫為何忽然去做木匠?他既然退出江湖,決心不再救人,又為何會在這偏僻之處建一處密室?

而他所說愧對的,聽上去仿佛是因為他救不活的人,莫非是崔瑩嗎?

想到這一種絕望至極的可能,連淮忍不住心中一跳,只覺得自己從出江湖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急迫不安的心情。

但願只是他多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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