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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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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

這一撞之下,仿佛將古神醫從夢中撞醒過來。

“你在……哪兒?”

他微啞著嗓子說道,然而聲音比之前一句已然輕了許多,仿佛就連他自己也知道,這問句實則是徒勞的。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然顫抖得辨不出在說什麽,只剩下若有若無的嗚咽,似悲哀又似見到希望之後的激動萬分。

他那一對醜陋的眼皮無法控制地顫動著,從萎縮的眼角裏擠出渾濁的淚來,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不過是轉瞬之間,他卻已然像是度過了一個世紀那般。度過了一個世紀。

連淮眼見到他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得錯愕。

那小小的一塊木板,竟然能引起他如此之大的情緒波動……而他眼下所想的那個人,倘若不是崔瑩,肯定也是與她有關的另一個人。

畢竟那塊木板看上去是業餘之人手工雕刻而成的,而古神醫眼下顯然是認出了雕刻木板的人,因此才如此激動。

百花谷谷主,李婉婉……

這兩個名字猛然間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前一個他是知道的,那是地處江南的一個花鳥齊盛的山谷,聽說風景美如仙境,而山谷谷主常年不問世事,閉門謝客,因此江湖上很少有人當真去過那個地方。

只是這後一個,聽上去像是女子的名字,卻不知道是哪一號人物了。江湖上從未有過與她相關的傳言。

而他們和古神醫,甚至和崔瑩……連淮垂眸思索著,心中隱隱有了幾分預感。

而此時此刻,古神醫臉上的神色慢慢的平覆下來,漲紅也逐漸退淡,看上去平時一般無二,只留下了渾濁的、無聲滾落的淚痕。

他似乎是徹底明白了過來,又欣喜,又失落。

於是他又向後退了一小步,雙腿與木桌邊緣挨著的地方頓時松開了,留下一片空檔,而他似乎就趁著這小片空氣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他幾次欲言又止,咽了數次哭聲,這才沙啞著嗓音開口說道。

“好孩子,伸出手來,讓我把把脈。”

他的聲音是從所未有的溫柔和藹,仿佛一個慈愛的長輩,無比可惜的關切著家中的晚輩一般,與之前的冷漠尖銳截然不同,仿佛驟然間從寒冬到了春日。

“先前我說的話,你莫要放在心上。”

古神醫一邊說著,拿起手杖點著地板,根據談話時連淮的聲音判斷方位,然後慢慢地走過來。

“我聽你聲音雖然內勁充沛,但是元氣不足,想來病的有些時日了。你就先在我這個地方住上幾日吧,等調養痊愈了再走不遲。”

“我雖然說過不再醫人,但你既然有……這牌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連淮對他這轉瞬之間莫大的態度變化頗有幾分不適應,等到他把話說完,這才回過神來行禮道謝。

他心中同時對這木牌背後的關系更加好奇了。只不過古神醫既然不開口問他來歷,也不多說些什麽,他自然不會冒昧過問。

何況……想起崔瑩先前甚至不願意與他同來,到了地方之後又不與他共赴神醫的住所,他當然明白她的抵觸,恐怕這事情背後另有淵源。

古神醫對於連淮得體有禮的舉止,微微點頭,心中更增滿意。此刻他心情激動,看什麽都覺得舒暢,看到連淮自然是更加喜歡了。

只是當他靜下心來細細把脈時,眉頭卻不由得越皺越深。

“這脈象甚是奇怪不像是衰退,又不像旺盛……”

他喃喃自語,伸手搭住脈搏,仔細感受。

過了片刻之後,他站起身來說道:“公子隨我進屋。”

於是連淮依言隨他進去,途中便見到他叫侍從將紗布藥酒一類的東西拿來,又取了一盒銀針。

“公子身上所中的應當是魔教三毒之一,五佛絕命散罷。”

“正是如此,前輩果然醫術高明。”連淮不由地讚嘆道。

他從日前四日處求訪江湖名醫卻無一人能將這毒的名字說得如此準確。恐怕也只有崔瑩才做得到。

古神醫言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似是自嘲的說道:“高明什麽,不過是自作聰明的玩意,害人害己。”

“我學了這大半輩子的醫術,學的也就是個作孽而已。”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一雙空洞僵硬的眼球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眨眼卻不能。而連淮卻從這片刻的異動中感受到了他那強行掩去的哀傷。

“不過我想你氣血裏卻沒有什麽餘毒,周身血脈流淌也正常的很……這卻是為何?”

“晚輩曾有幸得到一位善友相助,她為晚輩開了幾副藥方子,將血液裏的毒盡數清理幹凈了。那藥方子裏有還魂草、鹿茸等幾樣……”

連淮於是將崔瑩幫他治病之事如實描述了一遍,言辭中卻小心地保護著,沒有透露她的身份。

古神醫認認真真地聽他將那藥方子講完,邊聽邊微微點頭,待聽到後來的時候,神色間卻頗有幾分恍然,似乎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眉目怔怔再難以回過神來。

等他說完這番話之後,過了半晌,古神醫這才慢悠悠的開口說道:“如此這一切就說得通了,你未曾服用解藥,而那藥只是將你血中的毒素清除了,故而氣脈依舊寧轉不周,需要打通,祛除毒氣。”

“這氣脈上的淤堵須得用金銀針灸,灌及內力,輔以穴道按壓才能除去。”

說到此處,古神醫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之後,用溫柔安撫的語氣說道。

“先起來吧,我安排人將公子帶到客房裏住下,你這氣堵有些麻煩,須在此處調養數日。”

“不過公子也無需擔心,老夫自然有辦法能夠醫好你的。”

“多謝老前輩。”連淮聽聞此言,心中欣喜。雖說他原本不抱希望,但驟然間聽到如此喜訊,依舊忍不住心中期盼,只覺眼前驟然明媚起來。

說到底,他依舊是舍不得,也放心不下的。

於是連淮就這樣被古神醫留下了。

他原本想回去一趟,給崔瑩帶去這個好消息,然而古神醫的動作卻快得很,不過半個時辰已然準備好了所有的藥材給他進行銀針針灸了。

依照吩咐,他在沖完穴道之後應當躺在床上休息,不得擅自走動,因此也就只能作罷,只是提筆寫了一封信,叫跟著的小廝傳回去送給崔瑩。

等到一切忙活完之後,天色已然很晚了,也許明日是要下雨,天上的月亮也不如和明亮只剩下淡淡的光暈,不帶燈籠外出走路時幾乎看不清路面。

連淮用完晚膳又服了藥,從房中向外看去,只見到外面一分朦朦朧朧的黑幕,只隱隱聽到田間的風吹草動,除此以外,萬籟俱寂。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盤膝打坐,慢慢調養著內息。

然而每一運氣,他就感到五臟六腑撕扯一般的疼痛,仿佛經脈齊斷,寸步難行,又仿佛周身血脈,被大石所阻,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只覺得一陣陣疼痛酥麻,眩暈難耐。

短短片刻,他便已然額上滲汗,雙眉蹙緊,臉色微微發白了。

這滋味當真不好受。呼吸一下便覺得鈍痛難當,然而不呼吸又覺得宛如溺水之魚,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了。

他終於知道為何習武之人最忌諱“經脈盡斷”之類的詛咒了——非但是因為經脈斷裂之後丹田內氣力流失,再也無法運氣,更因為這般難受的折磨叫人生不能,死不能。

“今日我先將你的氣脈阻住,又在你身上敷了藥草,把裏面的毒氣一段段、一點點地逼出來。大約三日之後,裏面的毒素清得差不多了,再將經脈重新打通,另換一副藥方泡藥浴,不過七日的功夫便可以痊愈了。”

他想起了古神醫白日裏對他所說的話……這般無時無刻不痛楚的日子還要過上足足三日。

若換作常人想到這個數字和難以忍受的折磨,早已竟然崩潰,欲哭無淚了。好在連淮心性堅韌,再想到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痊愈,在這天地之間與所牽掛之人在一起多呆幾個春秋,也就釋懷了,只剩下感激而已。

另一邊。

崔瑩休息了片刻之後,從塌上起來,剛想出門轉轉,卻發現天已然黑了。

眼下連淮不在身邊,她也沒有了與人秉燭夜游的興致,於是只能作罷,命人去打點了一些飯菜來,草率地用過了晚膳。

她對胡州這小地方實則熟悉的很,哪裏的酒樓好吃,哪裏的糕點香噴,她心中盡可以一一數盡。

只是她卻不願意嘗這地方的東西。也許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因為一些她不願細想的事,到了這裏她就覺得渾身難受,也沒有什麽食欲了。

臨近夜深時,她忽然收到通報,隨即秋雁從外邊拿回來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捧著進了房間。

“這是少莊主派人送來的信,姑娘可要看看嗎?”

她記得崔瑩曾經說過自己睡得早,晚上不要來打擾她,因此進來的時候心中也頗有幾分忐忑。

不過轉念想了想,她又生出了些疑惑。怎麽之前與少莊主在一起的時候,姑娘每日都是睡得極晚的,分開之後就又睡得早了呢?

以她的腦袋自然是怎麽也想不清楚的,於是受困於這個問題,她反倒把害怕忘記了幾分。

“放在桌上罷。”崔瑩轉眸看了一眼青春微微一笑,面上卻平靜如常,不動聲色的說道,仿佛對此漫不經意。

“是。”

秋雁將東西小心地放下了,落在離燭臺不遠不近的地方,以方便查探——她雖然是個不聰明的,卻將這些有跡可循的辦事規矩記得牢牢的,絕不出半分差錯。

“好了,你先退下休息罷。”

崔瑩微微擺手說道,神色懶洋洋的,仿佛對那信並沒有多少熱切,離了連淮便又恢覆了從小在極樂殿裏養成的上位者氣場,不怎麽關心他一般。

秋雁立刻點頭答應了,往門外退去。

當門一關上,崔瑩就立刻起身走到桌前,伸手將信拿起,似乎生怕晚了一瞬般。

一旁紅燭搖曳,兩處角落的燭臺遙相輝映,籠罩出一片暖黃色的光圈。

在這光華底下,崔瑩展開了信,映著燭火瞧清了上面的字跡。

他沒有寫這封信的收信之人,因此也沒有對她的稱呼,起筆是一句問安。

這是崔瑩第一次真正見到他落於宣紙上的字跡。她曾經在那金盆洗手,宴會上見到過連淮寫的大字以及落款處的簽名,只是那些字都頗為正式,氣勢磅礴,風骨畢露,隱隱有種高峰飄渺遠勝人間之感,不像此刻這封信,娓娓道來,落筆之處曲折有致,帶了世俗間的溫馨。

他的字是極好看的。也不知道是跟了哪家學的,又或是抄了多少的字帖,才練就了這樣一手好字。

那一篇文字真如行雲流水般飄然,卻不輕浮,其中自藏有一種書墨的沈澱之氣,仿佛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之後,將這世間畫卷,千種情思全都含蓄地藏於筆墨之間,別有一番韻味。

“……不過七日便能好,姑娘不必擔憂。病好之後,我定會帶姑娘回山莊裏住上一段時日,那裏還有許多地方好看得緊,姑娘從小長於極樂峰想來是不曾見過的,若有什麽喜歡的,我盡可以帶姑娘游玩……”

崔瑩一行行地往下念,紅燭之下,她的目光在那封信上來回,一雙水眸波光瀲灩,映著白紙黑字,不自覺間變得溫柔下來,宛如冬日裏溫泉升騰而起的熱氣,將為數不多的陽光化得極暖極散,遍布整片石泉。

“……來日見。”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瞧到了最後一行。

他沒有同旁的人一般寫“祝安”一類的話語,而是寫了這樣三個字。

這卻比祝安動聽得多了。若是來日能得以相見,那兩人自然是安好的……即使不是安好的,但能在這蒼茫天地之間,有幸重逢又何嘗不是一種安好?

崔瑩的目光落在了他最後的落款兩個字上。

只這一眼,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些什麽,頓時覺得無比熟悉。

這般沈穩卻清逸的一筆一畫,溫潤如玉,瀟灑如風,一如他的人。

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相見時,所見到的也是如此。

她問他的名字,他端起一碗清水,以手代筆,沾了水在木桌上寫字——連淮。

那些筆鋒輾轉,與眼下落在紙面上的那兩個無限溫柔的字一模一樣,仿佛這幾十日的光陰就在彈指之間一晃而過了,如白駒過隙,卻又歷歷在目。

崔瑩忽然覺得心跳無端地加快了幾分。

連淮。

仿佛單單是看著這個名字,她便能感覺到自己心緒的變化,和看到任何人事的反應都不一樣——那是獨屬於他的。

她從前恐怕是怎麽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生出這樣奇異的感覺,一點也不像她。

她覺得危險,應當引起警惕,但與此同時她從心底而言竟沒有太多的擔憂,提起這些時甚至於喜悅多過憂傷。

一幕畫面忽然閃過,帶著斷斷續續的聲音。

崔瑩腦中隱隱有些鈍痛,似乎比之從前多想起了一些什麽。

那是不知何年何月的,一個遙遠的一個午後。

她和他待在一個房間裏,她玩弄著地上的棋子,看著他讀書。

“你為何要讀佛經啊?”她最討厭這些晦澀難懂的東西。

“修行流風劍法,需要人摒棄七情六欲,練至無情。祖父卻教導我不當全然無情,而應當有大愛且摒棄私愛。我難以明白為何一人能同時愛而不愛,故而拿了這百家的書來看。”

“那你現在可明白了?”

他仿佛點了點頭。

“雖未完全明白,但至少明白了一些。”

“那說來聽聽?”她好奇地坐到他身邊去。

“佛經裏說道:世間情動,猶如逆風持炬。”他的聲音頓了一頓,從回憶深處悠悠遠遠的飄過來,落入崔瑩耳畔,溫潤清悅,叫人忍不住為之心動卻又心腸俱碎。

“稍有不慎,便有燒手之患。”

崔瑩微微垂眸,看著桌上的蠟燭在夜風之中搖搖曳曳地流著燭淚。

那封信就擺在燭臺旁。

逆風持炬,燒手之患。

不虐,放心。真相大白的時候虐,但是那劇情還在很後面,而且虐完就不虐了。

我可是he親媽(驕傲挺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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