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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問(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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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問(二更)

崔瑩原本正坐在榻邊,抱著軟枕,百無聊賴地玩鬧,聽得如此,也將枕頭放下站了起來。

“我同公子一道去。”

連淮知道她精通醫術,若能夠去再好不過,只是他依舊不由得問道:“姑娘覺得身上可還舒服嗎,莫要勞累了。”

崔瑩搖了搖頭說道:“不礙事的,何況我見到那木屋心中也好奇的緊,想要問他幾句呢。”

連淮知道她向來說什麽是什麽,既然決定了,他也不會再去勸她,於是只回過身,仔細地瞧她最外頭的一件罩衣一絲不茍的系好,這才放心帶她一同出去。

二人一行往樓下走,穿過回廊,不過多時便到了底層最東邊的角落。

走在最前面的家丁伸手去推門。

只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陰冷之氣襲來,夾雜著草藥香味和汙濁黴臭,那味道混在一起怪得很,叫人忍不住掩鼻。

屋子裏亮堂堂的,幾方油燈,都已然被點亮。

只見地上的草席上橫躺著,一人雙目緊閉,不知生死,臉上透出幾分病弱虛浮的死氣,隱隱發青。那人正是幾天前還神采奕奕,傲然自得的徐宥之。

雪翁方才探過他的鼻息,站了起來。

“人還有氣。但情況屬實不妙,瞧著甚是危險。”

他轉過身子朝連淮說道。

“他身上所中之毒十分厲害,眼下臨近毒發,那陰氣便從身上各處透出來,故而他渾身周圍散布著臭氣,所出虛汗也都是臭的。”

“若是這毒解不了,再過幾日,他也該去見閻王了。”

“前輩可知道他脈象如何?”連淮垂眸細看徐宥之的臉色神容,微一沈吟說道。

“不如何,也是透著一股死氣。”雪翁搖頭嘆息,頗有幾分感慨,“但這毒倒不如和攻人心脈,他理應不當如此。只怕是他整日裏憂心忡忡,怕自己一命嗚呼,提心吊膽又絕望至極,這才使得脈象衰微罷。”

崔瑩從懷中掏出一方素凈的帕子蓋在手上,隨即走進了,俯下身子去搭他的脈象。

只覺指尖觸碰之處隱隱約約若有微動,只是這凍的既不平和也不強勁,猶如地下老鼠去頂那頭上黃土,偶爾鼓鼓囊囊,偶爾平靜無波。

她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一回,隨即睜開眼來。

“客棧裏眼下可有什麽藥材?”

“有一些的。”連淮於是將那些藥材的名目盡數說了出來。

客棧裏本不應有如此之多的草藥,但因為徐宥之病情反覆無常,崔瑩又染了風寒,於是他索性令人卻將能用到的藥都收了幾份放在客棧中,以備不時之需。

崔瑩聽得竟有如此之多的玩意,心中也明白這當是連淮所做的準備了,不由得暗嘆他細心周全,絕非常人所能及。

“拿三錢桂皮,幾勺醋,紫雪丹,白芍丸……”

她用眼神示意旁邊的小廝記下,然後一口氣說講出來。

雪翁聽著她說話,眼中不自覺的逐漸亮了起來,越聽越是入神。

“可是要去濕?我瞧著他體內這毒像是濕毒。”

崔瑩聲音微頓並不理他,自顧自說下去。

“再並上幾枚幹凈的銀針,幾塊白布,帶一個爐子來。”

“是。”那小廝答應了下來,隨即邁開腿向外跑去了。

不過多時便有人陸續將這些東西送了進來。

崔瑩拿出一受不知道什麽東西,看似漫不經意的隨手抓了幾味藥,然後放在爐中煎制,將那白紗布蒙在上面,受藥蒸氣熏陶,慢慢的變了色。

“妙極,妙極……”雪翁看得大為讚嘆,忍不住驚奇道。他醉心於草藥,對這類東西自然有所研究,故而大部分只需瞧上一眼便可明白,遇到瞧不懂的,他出言相詢,崔瑩並不理他,他卻毫不介意,依然自顧自沈醉於其中,樂得自在。

連淮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不由的感嘆。果然一人有一人所愛之事,談及這草藥治病,雪翁便神志飛昂,興致勃勃,對凡事皆不介意了。

崔瑩見他如此心中暗笑,隨即轉過身對兩人說道:“煩請二位出去一下,我要替他治病了。”

聽得此言,雪翁不由得大吃一驚,如小孩子一般,面上流露出了失望遺憾之色。

“就不能……”

半句話還未說完,崔瑩就明白他想說什麽,面上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則頗帶了幾分壞心眼的笑道:“醫者醫病,哪有讓旁人瞧著的道理,到時候若因為分心出了什麽岔子又該如何?”

雪翁自知理虧,而她又伶牙俐齒,他鐵定說不過,於是便只能滿含著失落地答應了。

二人出去之後,這爐上燒的藥也逐漸開了,蒸汽不斷往外騰出,將那原本潔白無瑕的紗布凝成了一塊黃褐色的東西。

崔瑩將那布拿下來,敷在了徐宥之的脖頸、手腕以及周身瀉出濕寒之氣的要害之處。

她隨即又將那爐子搬的近了些,讓裏面騰出來的蒸汽直熏到他全身,與此同時又不斷的拿布去敷。

不過片刻,室內便有一股濕濁之氣散開,再看時,那地上的徐宥之已然滿頭大汗,眉頭緊皺了。

崔瑩於是伸手取出銀針,撩開他的衣服在周深幾處要害上又快又穩地紮下。

第一針尚且不覺什麽,待到第三四針的時候,只見他眉頭驟然間擰緊,口中“啊”地一聲呼了出來。

不過片刻,他便已然悠悠醒轉過來,睜開雙眼,茫然地瞧著這屋子。

只見屋裏蒸氣裊裊,帶了幾分古怪的雄黃之味,他覺得頭疼,疑似身在夢中再看到氤氳水汽之中竟有一絕世佳人款款而立,心中不自覺的一跳。

“桑桑?”

崔瑩微微一笑,那笑容便如同桃花初綻,明媚嬌美不可言傳,看得他晃了一瞬的神。

她忽然間一伸手隨意地將那針拔了下來。

“啊,啊喲……”徐宥之忍不住大叫出聲,一張臉頓時扭曲起來。

“睜開你的眼睛瞧好了,我是誰?”

崔瑩言語溫柔的說道,然而這話卻聽得徐宥之背上一涼,整個人如同被銷魂釘釘住了,動彈不得。

“是……”徐宥之的腦子這回被迫清醒了,見到她舌頭打結,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雖說他只見過崔瑩兩回,但這兩回每一次都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叫他見到她便不自覺地恐慌。

慢慢回過神來之後,他逐漸關註到了自己脖子處敷著的藥,包和身上紮著的銀針,心中頓時有些吃驚,半晌明白了些什麽,心情覆雜的問道:“姑娘可是在醫我之病?”

“我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崔瑩將窗戶打開,讓這房內的藥味散去了,聽他說話,也不回頭,自顧自站在窗前。

“能醫你治病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徐宥之原本已然萬念俱灰,聽到這最後一句,心裏不由得騰起幾分火苗。瞧這話中之意,竟還似有希望一般。

他闖蕩江湖十幾餘年,自然也不是傻的,當即勉強吊著一口氣,鄭重的說道:“姑娘若能解我身上之毒,就算叫我做牛做馬,我也在所不辭,感激不盡。”

“我要你給我做牛做馬做甚?”崔瑩笑了一聲,聲音如往常一般清悅曼妙,煞是好聽。

“你這般模樣,武藝既不高強,又沒有什麽才情,我要你能做什麽?礙我的眼睛嗎?”

她這話說的徐宥之啞口無言。他向來是極好顏面的,最聽不得人說自己,然而此刻身體垂危,危在旦夕,又聽她如此講,細細想來倒覺得自己當真如此,百般無用。

他此生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這門派大弟子的名分,可是自從被逐出師門之後,便連這個名分也沒有了……他雖然將這客棧經營的風生水起,日入鬥金,但畢竟是商人之流,為文人俠士所不齒,心中自也難過。

他就這麽渾渾噩噩度日,心道此生也就這樣罷了。卻不料數月之前又遇見了那件事,叫他的生活從此翻江倒海,再無回頭之路。

“那姑娘可有什麽想要的物件沒有,我身上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這經營客棧所賺來的幾兩碎銀,若不嫌棄,我願將這幾年的積蓄盡數拿了出來報答姑娘的恩情。”

誰料,崔瑩聽聞後,依舊搖了搖頭。

“我可不缺這個。”

徐宥之心下苦笑,暗想道:是了,既然連少莊主如此疼愛她,她又怎會缺這節兩贏錢,怕是要什麽就有什麽,榮華富貴更難享盡。

“我只是閑來無事,瞧你身上這毒甚是奇怪,於是心下好奇,便順手嘗試一二而已。”

“如今你倒不必擔心,經我如此幾針下來,沒個半月你是死不了的。”

聽到這話,他那死寂的心驟然間跳動起來,睜大了雙眼,忍不住激動的脫口而出:“姑娘所言當真?”

崔瑩似有些不悅地瞥了他一眼。“怎麽?”

他頓時喜極而泣,又見她如此神容,心中隱約明白她或是個陰晴不定的脾氣,或是極討厭有人反駁質疑,也就小心地順應著,心中忽然一動。

“是,是。幸虧姑娘來了興致,真是我三生有幸,若姑娘尚覺得解這毒有趣……”

聽他如此說,崔瑩便知道他已然進了圈套,於是微微一笑。

“可我現在卻不高興了,你方才可是又將我認作了那桑桑?”

徐宥之立刻明白他為何生氣了,頓時懊惱連連,忙著賠罪:“是我眼拙,有眼不識泰山,該打,該打。”

崔瑩見他前些時日尚倔強傲氣,嘴硬的很,這會兒經過幾日毒發折磨下來,已然半點骨氣也無,不由得暗暗感嘆。

果然不是誰都如同連公子那般,五佛絕命散毒發之時尚可以背著她行走,面不改色,強行隱忍。

“我倒好奇了,那姑娘是個什麽來歷?”崔瑩自然而然的將話題引到了那桑桑身上,“叫你這般惦念,一腳都邁進閻王殿了,還沒忘記。”

“是。”徐宥之已然明白了她就自己就是圖個樂子,於是便絞盡腦汁將故事講得詳盡點寄希望於能引起她的興趣。

“我十二歲那年無意之間有幸救下師父左頎,於是便跟隨他上山學藝,拜在師父門下,成為了大師兄,而在那之前,我都是隨同父母居住在淮水以北的喬山。”

崔瑩關上窗戶,轉過身來,垂眸看著他。

“這喬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姑娘若是不知道也是有的。這地方偏僻的很,唯獨繞城河與那淮水相接,尚能引來幾個逆流而上的村外之人。”

“我母親便是在這河水旁遇著了桑姑娘。據她所說,夜色深了,那姑娘尚且坐在溪水旁邊玩鬧。我母親是心善之人,便上前問她家在何處,她只是搖頭。”

淮水……崔瑩暗想著這兩個字,心中似有什麽東西隱隱而出。

自那人消失之後,江湖上便再不聽聞她的蹤跡,也不知天南海北去了哪裏。

“於是我母親便問她從何而來,她說從船上而來,船在岸邊停下,上頭的人將她拋在了這裏。”

“再問父母時,她卻說他們都死了。我母親聽聞之後,頓時心疼愛惜不已。她曾聽聞南邊發人瘟,有許多百姓都乘船逃亡,料想她的父母也是如此。而船上之人因著她父母死了便不想帶上這個白吃飯的累贅,就將小孩拋到了這裏。我母親不忍看她一人在河邊自生自滅,於是將她撿了回來。”

聽到這裏,崔瑩心中不由的升起了幾分疑慮。那人神通廣大,情人眾多,天下人誰死都輪不到她,又怎可能死了?

且孩子死了爹娘必然惶恐悲傷不已,又怎麽會坐在河邊玩耍?

但若她當真死了呢……一時之間,崔瑩心頭微有些茫然。她怎能就這樣死了?

“那時我尚是個孩童,家中忽然多了一個與我分享東西的人,心中自然不願意,聽得母親同我講時,便將這些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只是在那之後我見到了桑桑,心裏那點氣卻半分都剩不下了。”

說到這裏徐宥之不免感嘆一回。

“桑姑娘當真是傾國傾城,天生麗質,從小便可看出端倪。她小時候就生的粉雕玉琢,精致可愛,任誰看了都喜歡。”

崔瑩心中忽而微微一動,打斷了他的話。

“那你覺得她是現在好看還是從前好看?”

徐宥之聞言一楞,隨即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長大後更好看。”

“她兒時只是可愛罷了,尚能算作凡間人,但她長大之後……”

想起那遙遙一望的驚艷模樣,徐宥之透著死氣的眼睛裏也不由自主的放出光彩,大為愛憐。

“那簡直就是天仙下凡,仿若那曹植洛神賦裏的神女,婀娜多姿,千嬌百媚,如空谷幽蘭裊裊生香,如黃鶯輕啼靈動婉轉,凡我此生所見女子的種種好處加起來都比不上她一二。”

“當真是……舉手投足之間,自成風情,美目流盼之間便要將人的魂也勾了去,得此一見,世上再沒什麽能入得眼……哎呀。”

他說到此,處忍不住的目露遺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竟是想念與眷戀。

崔瑩越聽越是明白,心中冷笑。

那便對了。

那個人沒有死。

桑姑娘坐在溪水邊玩耍被人撿了去,是想來要麽是她頑皮喜歡惹是生非,要麽就是另有圖謀。

只是眼下,她卻不關心那姓桑的長安第一名姬如何傾城絕俗。

她只想知道,那個何該被千刀萬剮,卻依舊好端端活著的人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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