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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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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真是稀奇得很,無需朝廷查,堂堂相爺自己走進了大牢!”

“明相肯定是犯了抄家滅族的大罪,伏誅認罪爭取從輕發落。”

“你當明相與你我一樣都是升鬥小民,人家那是大官,頂頂的大官!只要不造反,官身出錢都可以抵罪,何來的抄家滅族大罪?”

“囂張到親自闖進刑部大牢殺人,接下來就該闖皇宮了,還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哪是親自,你可不知道。明相帶了上百兵馬,那是豢養的親衛,個頂個都生得人高馬大,力大如牛,能以一敵十!幸好聖上英明神武,領了成千上萬的兵馬,才將反賊打敗,不然吶,京城就得亂了!”

刑部大牢的消息,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走卒販夫,繪聲繪色說得唾沫橫飛,越傳越離奇。瓦子裏甚至還因此排出了新戲,一開唱就一座難求,熱鬧得很。

春闈結束後,考生們出了貢院,等待閱卷放榜的這段時日,是他們最難得的吃酒閑暇時光,有了他們的加入,從離奇的編排,變成了他們對時局辛辣的嘲諷。

程子安比較關註民間的各種話語,他聽到了有考生提出,世卿世祿,朝廷對官身的優待,才是造成相爺入大牢殺人的主要緣由。

過了春闈這一關,他們就踏入了官身之列,世卿世祿在面前招手,附和這個考生的寥寥可數,主要還是對明相個人的怒斥指責。

有意思!

這次看似聲勢浩大,因為證據確鑿,樹倒猢猻散,查起來很是容易。

難就難在,要查到何種地步,以及查了他們,其他人還是會前赴後繼,治標不治本。

除了樹倒猢猻散,還有兔死狐悲。

朝堂上的走向很是奇怪,照著以前的經驗,明相倒臺,禿鷲們定當飛撲而上,爭相蠶食的時候,順帶狠狠踩上一腳。

明相還未最終定罪,他的位置,以及黨羽空出來的官職,自然是有無數人盯著。

這天上午,程子安在值房裏忙碌,王相來了,他起身招呼,倒了被茶遞過去,道:“王相怎地有空來?”

王相吃了一口茶,倒在椅子裏,嘆道:“來你這裏躲躲清閑。這政事堂缺了一人,六部,禦史臺翰林院等,各州府也有官員空缺,這朝堂上下,就好像成了透風的墻,我這心啊,總是不安穩。”

程子安哦了聲,道:“朝廷上下,可有停止運轉?”

王相楞住,探身端起茶杯,吃著茶不做聲。

程子安閑閑地道:“沒了他們,大周如常運轉,足以說明,他們若不是一群只知吃白飯的廢物,就是這個官職,沒必要存在,有他們沒他們都一樣。”

王相皺眉,道:“你瞧你,這話要傳出去,你又得被彈劾。你這官見愁的名聲,怕是洗不清了。”

程子安滿不在乎地道:“彈劾我的多了去,再多幾個也不怕。要是他們真見到我犯愁,因此有所改善,我這名號也不算白得,積了大德!”

王相說不過程子安,幹脆岔開了話題,道:“明相這次鬧出的大陣仗,我先前還同何相,段尚書姜尚書他們聊過幾句,究竟該如何處置。聖上將此事交由了你統領,你可拿出了主意?”

程子安道:“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王相緊盯著他,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人說家醜不可外揚,。這國醜更不可外揚,與南召的商貿往來將將啟動,要是被南召得知了,還不得被他們看了笑話去。今年是大比之年,那群考生如今在等著放榜,閑得很,多吃了幾杯酒,連天王老子都不怕,處置不當,恐又要引起動蕩啊!”

程子安笑了聲,道:“王相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若是有什麽想法,就無需拐彎抹角,直說無妨。”

王相頓了下,程子安的心情他也算了解,要是一直兜圈子,沒準自己會被兜了進去,幹脆道:“我覺著,聖上既然吩咐按律處置,就按律處置。”

按律處置,按照大周律的規定,官身可以拿品級以及錢財抵罪。

程子安笑笑,起身走到案幾邊,取了一疊文書遞給王相,道:“我先前剛剛整理好,王相你看看。”

王相不明所以,接在手中看了起來,只見隨著他翻動紙張,臉上的神色越來越沈重。

看完之後,王相握著文書,難以置信盯著程子安,嘴張了好幾下,才吃力地發出了聲:“你如何......你如何敢!”

文書乃是程子安擬定的漕運海運陸運的律令,以及對律令的詳細釋義。

明相的案子未判,律令頒布之後,明相一系的案子,就適用於新律令。

按照新律令,官身不可抵罪,不可拿金錢抵罪,所貪汙的贓款悉數充公收繳國庫。

明相以及他的一系黨羽,當斬,當流放,罷官。

程子安雙手一攤,道:“王相,先將情緒等拋到一邊去,我們得講事實擺道理。王相要覺著何處不妥當,你要拿出事實道理來與我論證。”

王相擡手抹了把臉,道:“講事實擺道理,千百年來的規矩一向如此,你因此新增的海運漕運陸運律,又何來的道理可言?若是你要強自處置他們,你就是越過了大周律,何來的公平之言?”

程子安逐條反駁道:“首先,王相請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千百年的規矩,是由誰提出的規矩?孟子曰民貴君輕,又是誰將孟子等先賢提出來的見解曲解,民連官都不如了?”

先賢聖人之言,權貴乃至帝王只選取於自己有利的來用,王相不敢直言帝王的不是,他本身也是權貴,斷然說不出乃是權貴為了自己的地位,而有所選擇的話。

王相沈默半晌,道:“聖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若照著你的意思,可是要天子王公犯法,與庶民同罪?”

程子安道:“新的律令,與天子王公無關。不過我可以回答王相的問題,就是在聖上面前,我也會直言不諱。天子王公犯法,而不加制止,乃是朝臣的失責,以及律令的缺失。王朝的更疊,就是最終的結果。”

王相緊緊盯著程子安,喃喃道:“真是大膽,真是大膽.......我老了,不敢與你們年輕人相比,這些話,我萬萬不敢說出口。”

程子安淡淡地道:“王相,我知道你心裏的想法,因為你身為其中的一份子,總要替自己說幾句話。我何嘗不是其中的一份子,我為何要給自己挖坑?”

王相皺眉,不解問道:“我也想問這句話,你為何要這般做?”

程子安道:“我又要再回到先前的問題,首先是我們得跳出自己的身份來看這件事。處置了明相一系,再填補上新的官員,王相定不會以為,從此以後,就會吏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清了。”

王相苦笑,如程子安所言那樣,清查常平倉的事才過幾年,如今恐早已故態覆萌了。

程子安:“錯誤的根源未除,再過幾年又恢覆了原樣。官員大多都想著自己的家族,子孫,總想著他們能永遠享受家族恩蔭,子子孫孫都能榮華富貴。這個想法,我當然能理解。實際呢?且不提以前,就拿如今京城的世家大族來說,可有見到真正的百年世家大族?祖輩給他們打下的基業,能傳承幾代?並非子孫都不肖,而是子孫被他們養得不肖,子孫沒必要努力,上進,權勢富貴就唾手可得。”

王相想著自己的兒孫,茶吃到嘴裏,頓時變成了黃連。

程子安譏諷地道:“官員的子孫,自打在娘胎裏,就已經將平民百姓遠遠甩在了身後。母親懷了身孕,權貴人家不缺吃穿,各種補品,大魚大肉從來不缺,生出來的孩子,白白胖胖。而平民百姓家的婦人懷了身子,能吃飽飯,見到點油水葷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生出來的孩子,這裏.....”

他點著自己的頭,“腦子都沒長好,加上後天的奶水等跟不上,貧寒之家能養出一個腦子靈光的人都難。就算能讀書,從先生,筆墨紙硯,書本等,彼此如何能比?要是官員的子孫靠著天時地利人和,都混不出個名堂,真不用盼著他們有出息,能將家族綿延下去,簡直是在養育禍害,禍害自己家族,也禍害了他人。”

王相不由得回憶起以前在地方做官時,見到窮人家的孩童,面目呆怔,面黃肌瘦的模樣,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可這做人父母的心啊,你如今還未成親,估計難懂。就算再不肖的子孫,總歸是自己的親骨血,如何能不替他們打算,考慮周全一些。”

程子安平靜地道:“我無需做父母,我只要做個人,將心比心就足矣。”

王相被噎住,惱怒地道:“難道照你的意思,只要為兒孫考慮的父母,都不是人了?”

程子安笑了下,反擊道:“靠著自己的雙手打拼,為兒孫考慮,掙得家財,他們傳給兒孫,當然是無可指摘之事。只因自己做了官,子孫後代就要享受官身的權利,簡直欺負人到了家,不給平民百姓留活路。孔聖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士紳讀書人天天將規矩禮法,聖人之言掛在嘴邊,當成了自己高人一等的門面,真是不害臊,無恥到了極點!”

王相臉色變得不大好看了,冷聲道:“程尚書,你何苦指桑罵槐!官身難道沒做善事,沒替百姓考慮了?遇到天災人禍,城門外的粥棚,都是由官紳大戶人家所搭!”

程子安閑閑地道:“我沒指桑罵槐,我是點名道姓罵。王相,士紳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卻將天下瓜分了,百姓都成了自己的家奴,賣命種地,納糧納稅,讓士紳讀書人過上金尊玉貴的日子。施粥做的那點善事,還不如去廟裏供奉的香火銀,做法事道場的施舍多。廟裏供奉香火銀,在菩薩面前所求的何事,為何要做法事道場,我不是菩薩也一清二楚。最滑稽的事,尋常百姓家到了夜裏,為了省點燈油,早早就歇息了。廟裏的長明燈,卻通宵不滅。人活著時,穿金戴銀還不算,盼著身死之後還能繼續。唉,這人吶,太過貪心不足!”

王相被說得啞口無言,程子安的話刺耳難聽,卻句句屬實。

程子安雙手搭在胸前,伸直腿緩解著疲乏,再吃了杯茶,呼出口氣,道:“我說這些,是因為王相是聰明人,心胸還算寬廣,能聽得進去,也聽得懂。一般人,等於是對牛彈琴,多說無益,只有用鐵拳,砸得他夢醒。”

王相神色勉強緩和了些,斜了程子安一眼,道:“你將我捧得這般高,我一把老骨頭,還怕摔了爬不起來。”

程子安手一攤,道:“我絕不是在捧王相,而是大周財賦的現狀,王相清楚,爛得不能再爛。財賦為何會這般,根源就在我先前所說的那些。若是不改進,大周官員的俸祿都發不出來了。金銀還是小事,主要是糧食。”

戶部財賦的情形,王相一清二楚,他震驚地道:“土地總歸在那裏,糧食如何會成問題?”

程子安道:“現在的狀況就是,大周已經提前征收了以後十年的賦稅,百姓已經不堪重負,國庫照樣空虛。國庫不能空,要向百姓一直收取賦稅錢糧。百姓哪來的錢?只能賣交了稅糧之後,可憐的那點口糧。賣掉口糧之後,讓他們吃什麽?他們肯定不幹,官府的差役,那可是比強盜還要厲害,他們可以直接闖進家門,見到值錢的都搬走抵稅。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百姓造反起事,首當其中的,肯定要找官身大戶報仇,畢竟也只有官身大戶人家有錢有糧。呵呵,到時候,大家一起死,士庶都逃不掉!”

前兩年吉州府的民亂,百姓就先殺了縣令,搶了大戶人家。

其實向來如此,百姓造反起事,先要占據的就是衙門,拿官員開刀。

新朝的舊臣難做,新朝自有新臣,又能餘下幾人。

照著大周如今的狀況,世卿世祿,的確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純屬癡心妄想。

王相神色黯淡了幾分,站起身道:“罷了,反正你是統領,這些就由你去做決斷吧,我是管不了。”

程子安跟著起了身,道:“王相你別走那般快,我還有事要找你。”

王相回頭,警覺地道:“你找我作甚?”

程子安道:“一起去承慶殿,新律令給王相過了目,到時候我若有遺漏之處,還要王相幫我填漏補缺,圓圓場。”

王相氣得臉都黑了,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看你那勞什子的東西!我被你塞到手上,不得不看,還連帶被你一起罵了進去不說,還得替你去撐腰。你小子,休得太過分!”

程子安笑瞇瞇道:“不過分,不過分,王相是相爺,宰相肚裏能撐船,為了大周殫精竭慮,這點算得什麽。咦,時辰不早了,先去用飯吧,王相還沒去過膳房吧,我請王相去膳房用飯,政事堂用飯沒意思,青菜都捂黃了,一碗湯湯水水,難看又難吃。走走走,王相別客氣,王相大駕光臨膳房,我能借著王相的光,多吃一道葷菜。”

王相被程子安念得頭暈,煩躁地道:“你別擋道啊,我同你去,同你去!”

程子安笑著連連拱手道謝,大吼一聲,“柱子,去請何相,說我請他到膳房用飯!”

莫柱子從廊柱後閃出來,顛顛跑得飛快。

程子安再次拱手,笑道:“加上何相,我就能多吃兩道葷菜。”

王相重重哼了一聲,看似不虞,卻並未動怒。

有何相在,要是被朝臣彈劾,也能替他分擔一二。

兩人向膳房走去,王相還是第一次走這條道,他邊走邊打量,隨口問道:“你拉攏了幾人?”

程子安舉起手,在他面前飛快晃了一下。

王相倒吸了一口氣,差點沒掉頭就走。

兩人!

就只有兩人,如何與諸多的朝臣官員抗衡?

要是王相知曉,新律令只是程子安的第一步,以後會繼續推進,估計會當即揚長而去。

程子安氣定神閑地道:“人不在多,只要分量足夠重即可,這兩人,一是王相,二是聖上。等下王相再幫我勸勸何相,拉他一起,就是三人了。彭京兆,段尚書他們,見到王相何相都支持,加上我的面子,他們就算不支持,也不會反對。咦,我們這些人加起來,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是不是勝之不武了?”

感情他就是程子安請出來的一把刀,不但要幫他圓場,還要幫他鎮場,拉人下水!

王相雖不悅,腳步卻沒停,到了膳房門外,他腦子裏還在懷疑,自己可是中了邪,為何就被程子安蠱惑了?

直到很久以後,王相致仕回到祖籍老宅修養,特意坐了海船回鄉。

路途中,王相深刻感受到水師的威武,海運的便利,給大周帶來的繁茂,他方明白了當初的選擇。

因為他曾是讀書人,心底深處,始終未能忘,讀書時的豪情壯志。

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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