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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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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百六十四章

“程......程尚書!”

李郎中先喊了出來,聲音猶如從喉嚨中擠出,尖利刺耳:“不可能,不合規矩,曾尚書呢,曾尚書在忙著與南召合議!”

他越說越認為不可思議,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胖郎中尋求支持:“趙郎中,曾尚書怎麽可能被罷免,兒戲,純屬兒戲!”

被喚作趙郎中之人陡然回過了神,他與李郎中進入戶部時日不久,都未曾見過程子安。

方寅來自明州府。

明州府程子安,大周最年輕俊美的狀元郎。

曾經攪得大周朝堂上下風起雲湧的程子安,被貶謫到雲州府,同樣在戶部,在朝堂赫赫有名。

程子安重回朝堂任戶部尚書,一切就說得通了。

趙郎中緊閉了嘴,寒冬臘月的天氣,他的額頭都冒出了細汗。

糟糕糟糕,一見面,就將頂頭上司得罪了個徹底,得罪了“官見愁”!

李郎中看到趙郎中一張臉冷汗津津,他尚未蠢到無可救藥,沖擊太大慌亂太過,一下僵在了那裏。

程子安走上前,坐手負在身後,右手指輕點李郎中的案桌:“你平時上衙門當值,從早到晚,都做了那些差使,說出來我聽聽看。”

做了那些差使?

李郎中腦子嗡嗡響,茫然盯著程子安。

程子安面無表情重覆了遍:“你在戶部當值,難道從早到晚都在混日子,白拿俸祿不做事?”

李郎中慌亂地抓起案桌上的賬目,雙手奉上,結結巴巴道:“下官,下官領著做賬目文書的差使,請程尚書過目。”

程子安接過文書隨意瞄了兩眼,指著一處的賬目問道:“這處的數額,出自何處?”

李郎中伸長脖子去看,解釋道:“是從河朔州遞交的賬目所來。”

程子阿繼續問道:“去年河朔州的賬目是多少?”

李郎中一下僵住了,吭哧著沒能說出個所以然。

躬身肅立在窗欞邊的趙郎中與李郎中領著相同的差使,他本要置身之外,只與李郎中同屬一條線上的螞蚱,眼見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上前,探頭瞧去,答道:“回程尚書,去年河朔州的賬目是一萬六千兩銀,常平米每石六百文。”

程子安不置可否,繼續問道:“河朔州地區去年與今年,是豐熟年還是災荒年?”

趙郎中答道:“皆為豐熟年。”

程子安問:“常平米是陳米還是新白米,去年價錢幾何?”

趙郎中怔怔望著程子安,噎在了那裏。

各州府將賦稅賬目遞交到左曹,裏面包含了各地常平倉糧食的進出狀況。

大周各地州府的糧食價錢不一,分為災荒與豐熟年,每石的價錢有一定的上下浮動。

新糧收上來之後,常平倉的陳糧則會糶出一部分,免得糧食腐壞,供給吃不起新糧的百姓購買便宜些的陳糧。

河朔州府去年的進賬為一萬六千兩,今年不到一萬兩,每石糧食的價錢,則不到五百文。

首先,河朔州產稻谷與小麥,每畝地的稻谷收成,在豐熟年時約莫在三百八十斤左右。

河朔州兩年的稻谷畝產平穩,常平倉糶出糧食的量幾乎無變化,常平米的價錢,按理該與去年持平。

谷賤傷農,陳糧價錢降得如此低,對於新糧的價錢,會造成很大的沖擊,則是谷豐傷農了。

出現這種情形,常平倉另一重用處就出現了,該平糴,即購進糧食,控制糧價下跌,待荒年時平糶,平抑糧價。

左曹的作用,並非僅僅管著賦稅,還有督察之責,即審核審查各州府遞交上來的賬目。

如此明顯的異常,左曹卻未核查,坐實了失察之罪。

程子安對此種情形心知肚明,河朔州州府敢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估計是摸清了戶部這群官吏,常年屍位素餐。

另一種情形,就是戶部的賬目有問題,究竟在何處出現了差錯,就要從原始的賬目查起,從河朔州到倉部,左曹,得一並清查。

李郎中也反應了過來,他耷拉著腦袋,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

程子安將賬目扔回案幾上,極輕地“啪嗒”一聲,李郎中趙郎中同時被驚得身子下意識後仰。

“重做,且出具詳細的文書,究竟何處出了差錯。明朝下值之前,向我回稟進度,可有問題?”

李郎中與趙郎中兩人面面相覷,慌忙連聲應了。

程子安沒再多言,轉身朝外走去,下了臺階準備離開。

方寅緊跟在程子安身後走出值房,他也不知道為何要跟上去,只是不受控制挪動了腳步。

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割,方寅全然不覺,雙腳好似踏在雲端,腦中亂糟糟的,尚未厘清頭緒。

程子安怎地突然就從雲州府知府,一躍成了戶部尚書?

按照程子安的本事,這一切倒是理所當然,惟有變化太快,看得人暈頭轉向。

李郎中與趙郎中兩人青紅交加,震驚的臉在面前浮現,方寅嘴角不斷上揚,陣陣暢快。

真是威風啊!

要是他也能這般威風,就沒人再敢給他穿小鞋使絆子了。

以前在府學,有程子安護著,現今在戶部,程子安又在,方寅眼前陡然明朗,一下從雲端踩在了結實的地上,莫名踏實安穩。

以小窺大,程子安慢下腳步,側首問方寅:“平時他們就如此推諉差使?”

方寅啊了聲,回過神苦笑道:“差不離吧。我想著自己年輕,他們為長,我多做一些又何妨,當做事學習了,就沒多做計較。”

程子安無語,道:“那你可有想過,要是查出來是左曹賬目出了問題,你會被推出去當替死鬼,你也不計較?”

方寅楞在了那裏,片刻後垂下了頭,道:“我想過,只要我問心無愧,身正不怕影子斜,孰是孰非,自有公道。”

程子安望天,努力平緩了情緒,道:“吳尚書就沒教你?”

方寅道:“許氏只是吳尚書夫人的遠房親戚,隔了好幾層,吳尚書又在禮部當差,不懂吏部的賬目,我同他說這些無用。”

說到這裏,方寅飛快瞄了眼程子安,低聲道:“其實,我不想沾吳尚書的光,阿爹阿娘是種地出身,許多規矩都不懂,經常惹出笑話。阿爹阿娘在京城住得沒意思,同許氏合不來,想要回明州府去,還是明州府鄉下過得自在。”

程子安撓了撓頭,他不擅長家長裏短婆媳關系,便略過了這層不提,耐心教著方寅:“想要獨立做事,首先要自己有這份獨立自主的能力。在京城,隨便扔顆石子就能砸到一個大官,你身為戶部郎中,能堅持本心著實不易,可你也不能將自己搭進去。比如吳尚書,雖是你妻子的遠房親戚,你不欲借吳尚書的勢,可以改為向他學習為官之道。”

方寅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應得很快:“你說得是,吳尚書能做到禮部尚書,肯定有自己的過人之道,我會好生向他學習......不對啊,你如今是我的頂頭上峰,還是戶部尚書,我跟你學就行了。”

程子安:“.......”

腦子這時轉得倒快了,只自己忙得很,哪有空手把手教他。

程子安想著戶部這攤爛賬,斜睨了方寅幾眼,嘆了口氣,道:“你將戶部覺著不錯的同仁,給我一份名錄,跟家中交待一聲,過年時要準備忙碌,別想著吃喝宴請了。”

方寅頭點得飛快,接著不解問道:“過年不歇息,你要作甚?”

程子安沒好氣道:“查賬理賬!”

方寅瞪大眼,問道:“都要查?戶部的賬目,裝了好幾庫房!”

當然不會全查,以前的爛賬,要查起來,得到地老天荒去。

程子安道:“只查近幾年,以前的就爛掉吧。”

方寅松了口氣,長揖到底,道:“我還沒恭喜你升官,再此給你道賀了。”

程子安難得笑了起來,方寅不嫉妒,不別扭,總算戶部這攤渾濁中難得的一股清新之氣。

方寅猶豫了下,問道:“你可會處置李郎中與找郎中他們?”

程子安沒回答,反問道:“你認為該如何處置?”

方寅凝神思索起來,道:“處處都有捧高踩低,翰林院到戶部都一樣。像是如趙郎中與李郎中這般的官員比比皆是。有些人面上看似和善,背地裏卻一肚子壞水,比起來,他們兩人算得上好了。我認為,不若這次就算了,以後再犯,再做懲治。”

程子安擡起手,朝四周一指,問道:“方寅,你身在何處?”

方寅吶吶答道:“戶部衙門。”

程子安道:“既然你知道這是戶部衙門,戶部衙門掌管著天下財賦,一個賬目出錯,可能影響到朝廷的策令決斷,給天下百姓帶來嚴重的損失與負擔。戶部的官員捧高踩低,仗勢欺人在其次,首先,必須賬目清楚,做好自己本職的差使!他們兩人連賬目都做不好,德行還一塌糊塗,這種官員留著就是禍害!我沒當即處置他們,並非是我發了善心,因為這是皇城,是朝廷中樞的官衙,該按律處置!你記得了,以後收起你的私念,要是你犯了錯,我同樣不會輕饒!”

方寅趕緊垂下頭認錯,連聲保證道:“我定會好生當差,絕不出錯,讓你為難。”

程子安肯定要清理戶部,同時,他也要方寅能自立,不能借著他們之間的關系,就粗心大意。

方寅回了值房當差,此時戶部全部知曉了尚書換人,李郎中與找郎中被訓斥的消息,爭先恐後來到值房一探究竟。

身為程子安的同窗,方寅被各種眼神打量,裏裏外外試探盤問,實在是不堪其擾,隨意收拾了下,找個借口離開了戶部。

離下衙還有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方寅向來自律,在夾道裏來回走動,不禁開動腦子思索。。

要是換作程子安,他面對著此種情形,會如何應對,他可會被煩得做不了事,抱頭鼠竄?

當年程箴考舉人出事,程子安在府學被項伯明挖苦嘲諷的情形,在眼前清楚閃過。

程子安能從容應對,他絕不會退縮!

方寅鼓起了勇氣,轉頭大步朝著戶部衙門而去。

戶部衙門此時暗流湧動,見到方寅回轉來,左曹姜侍郎親自前來,客氣地將他請了進值房。

平時方寅極少見到姜侍郎的笑,至少他不對著自己笑,如今看到他笑容可親的臉,提壺給自己斟了香茶,方寅心情很是覆雜。

一切都靠程子安的勢,痛快是痛快,但不牢靠,終歸不是全部屬於自己。

要是他能變得強大,與程子安比肩同行,那該是何等的成就!

姜侍郎和藹地道:“聽說程尚書來了,你與程尚書是同窗,怎地不早說一聲,我們這些下屬沒能出門迎接,實在是失禮啊!”

方寅道:“姜侍郎,我也是剛知曉此事,著實對不住了。”

姜侍郎忙擺手,道:“無妨無妨,我就是說一聲罷了。對了,程尚書前來,可有差使交待?”

方寅差點就將程子安交待他提交名錄的事情說了出去,話到嘴邊,他趕緊咽了下去,拼命轉動著腦子,緩緩答道:“下官只是小小的郎中,程尚書要交待姜侍郎差使,應當會叫姜侍郎前去。”

姜侍郎臉上的笑僵了下,道:“李郎中與找郎中被發現了錯處,你與他們都同屬左曹,說出去,終究是左曹出了錯,你如何能袖手旁觀?”

方寅頓覺著全身發涼,果真如程子安所言那樣,姜侍郎想要將他一並算進去,賬目雖不由他經手,錯處卻要他一起承擔。

“下官並未經手李郎中趙郎中手上的賬目,並非下官的差使,對於數目一概不清楚,下官恐參與進去,只會適得其反。”

姜侍郎見以前軟面團般的方寅變得強硬起來,暗自懊惱不已,現在卻不敢拿他如何,不痛不癢說了幾句,便讓他離開了。

冬日天黑得早,方寅走出姜侍郎的值房,天空昏昏暗暗,戶部廊檐下的燈籠,在風中輕晃,庭院裏廊檐下的光線影影綽綽。

值房的屋子大多都空了,方寅在廊檐下站了會,不理會身後窺探的視線,如程子安那樣挺直脊背,大步離去。

另一邊,程子安離開戶部,前去了吏部。

吏部官員客氣又不乏熱情,蕭尚書早就交待過,程子安一到,吏部侍郎親自迎接,將已經辦好的各種文書遞到了他手上。

程子安拿著文書離開,雖說戶部糟糕,腳步依舊控制不住變得輕盈,

升官了,戶部尚書,正三品,俸祿達到了七千二百兩!

大周的正四品到三品,品級雖只差一等,俸祿卻從兩千二百兩不到,達到了七千二百兩,足足翻了近四倍。

地方州府的官員,最高品級只有四品。故此,所有的官員都盼著能回到中樞,拼命朝上爬,位極人臣除了掌握大權,正俸添支職錢公使錢恩賞,待遇優厚得令普通尋常百姓,想都不敢去想。

且不提鄉下種地的百姓,拿京城的雇工工錢來計算,京城的雇工,平均日薪在一百文左右,一個月下來三兩銀,一年就是三十六兩。

正三品官員僅僅從俸祿收入,京城的平民百姓需要做工兩百年。

書中自有黃金屋,聖人誠不欺我。

如今手頭松了,明州府那邊的善堂日子就能好過些。程子安琢磨著,崔耀光在雲州府,讓他與寧知府一起商議,建兩間善堂,收留孤寡婦孺弱小。

程子安邊走邊琢磨,經過護城河橋,來到了內城門宮門口,聽到身後彭虞在大喊:“程哥,程哥!”

程子安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彭虞跑得飛快上前,他嫌棄地撇嘴,道:“你不冷?”

彭虞得意地掀大氅,道:“狐貍裏,不冷。程哥,聽說你當戶部尚書了,哎喲,那可是尚書,比阿爹品級都要高,厲害,太厲害了!”

程子安笑呵呵,矜持地道:“是挺厲害的。”

彭虞呃了聲,哈哈笑道:“程哥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謙虛!好啊,不謙虛好,我升官時,可是敲鑼打鼓宴了好幾天的賓客,程哥與我真是同道中人。程哥,你要宴請幾天賓客,我去給你打下手!”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轉身朝外走去,道:“沒空,沒錢!”

彭虞叫嚷道:“沒錢,程哥你少說笑,我可得勸勸程哥了,你小氣的毛病,該改一改了!”

程子安不想同彭虞說廢話,大步出了宮門,來到莫柱子的騾車邊,對彭虞道:“時辰不早了,回見。”

彭虞左右都看騾子不順眼,道:“程哥,我送你一匹馬吧。這騾子,配不上程哥!”

程子安笑罵了句,轉身欲上車,彭虞去扭住了他,眼珠子咕嚕嚕亂轉,道:“程哥,你別走啊,你不宴賓客,我宴請你好了,阿爹說了,要交好程哥。”

彭虞腦子粗,力氣也大,程子安被他纏住不放,便上了他的馬車,一道前去了桑家園子。

“這裏是京城新起來的園子,裏面的娘子美得很,酒水好得很,景致也好,頂頂的雅,頂頂的貴!”

彭虞眉飛色舞說個不停,程子安聽出了重點,桑家園子非尋常人能入。

到了桑家園子前,彭虞也沒能進入,被門口的夥計恭恭敬敬擋住了:“彭爺,著實對不住,今日園子被貴客包了下來,彭爺請改日再來,掌櫃交代了,定會親自給彭爺賠罪。”

彭虞呵地一聲,眼一瞪就要發怒。

能包下園子,連彭京兆的浪蕩子彭虞的面子都不給,京城一個手指頭都數不到。

楚王說不定在裏面,程子安還挺想會會他,慢慢收回手,由著彭虞叫囂:“誰,是誰?我可是先留了定銀,誰如此囂張搶了我定下的院子?”

沒多時,門內走出一個華服仆從,上前打量著程子安,見禮道:“在下乃是楚王的隨從,程尚書裏面請。”

程尚書。

楚王的消息還真是靈通,程子安頷首回應,帶著傻楞楞的彭虞一道進了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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