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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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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雲州府的手工匠人好找,只是本事參差不齊。匠人的手藝都是父子,師徒相傳,太年輕尚在學藝階段,很想來織造學堂,在這之前卻還是有顧慮,先要聽取師父的意見。

至於師父,除了是親生父子,九成都會攔著。

一是為了怕被徒弟學到本事,翅膀硬就飛走了。二是就算要交給徒弟,也要掌控在師父手中,他們擁有主動與決定權,父子之間亦如此。

無他,皆因為權威。

控制,馴服,臣服,無論何種階層,總有生處最底層的那一個。

就好比是程子安在路上看到身背重物,牽著孩童,被丈夫責罵著回去做飯的婦人。

到了最後,約莫有十餘個工匠,懷著好奇的心情,到了織造學堂。

到這時,離程子安發布告示,已經過去了足足六日。

六日中,韓直他們已經成功拆裝了兩次花樓機,裝回去之後,莫草兒她們來試過,一切與以前使用起來無異。

摸清楚裏面的竅門之後,韓直他們開始正式動手,制作起了花樓機。

程子安硬生生將到喉嚨口的老血吞了回去,更加堅定了要打破各種所謂獨門秘籍的決心。

寫書!

寫後世說明書那般,各種農工等用書!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織造城那邊也在緊急趕工期,要在下大雪,地被凍住之前,將已經上了房梁的屋頂瓦片蓋好,裝好窗欞。

屋子能避風,天氣冷得時候,便可以在屋內做木工等後續活計,在來年春上時,能正式投入使用。

程子安早起去織造城逛了一圈,想回去府衙,想到成日苦著臉,如熱鍋上螞蟻的方寅,他讓莫柱子趕著騾車轉了個向,再回到了府學織造學堂。屋裏忙得熱火朝天,韓直等將作監的工匠們,三三兩兩互相搭著手忙活,後進去的十餘個工匠則聚在一起,無所事事看著他們幹活。

程子安看了一會,再次強忍住想要吐血的心情,進屋來到韓直身邊。

韓直正捧著冊子,與工匠核計尺寸,見程子安走過來,忙笑著見禮:“程知府來了。”

程子安頷首還禮,問道:“一切可還順利?”

韓直道:“程知府放心,都順著呢。”

程子安問道:“約莫多久能做好一臺?”

韓直思索著估計了下,謹慎地道:“約莫一個月就能做好全部的部件,加上裝置調整,差不多一個半月吧。”

程子安先是誇讚了一句,接著話鋒一轉,嘆了口氣,道:“雲州府的氣候比京城要寒冷,做花樓機的屋子要防火,炭盆不好點。再過十天半個月,估計就會到滴水成冰的天氣了。到那時候,工期恐要還得緩一緩。這第一臺花樓機,韓管事與諸位都付出了辛苦與心血,絕不可能出岔子。”

不過才九月中旬,雲州府的早晚天氣,已經快與京城的深冬一樣冷。

韓直情不自禁打了個抖,附和道:“是啊,天氣太冷,手被凍住不聽使喚,想要做好也不行了。”

程子安道:“這日子,就要往後再推一推,算兩個月吧。做好一臺,差不多就到年關了。諸位中的家人大多都在京城,要回京城團年,這一去一回,再到雲州府,至少就得要明年中旬了。”

韓直在雲州府的這些時日,已經隱約聽過,雲州府已經將布料承銷了出去,銀子都收到了手。

雲州府的織造城已經快修建好,一兩臺花樓機可不夠。韓直與親近的工匠們私底下議論過此事,花樓機能替雲州府賺大錢吶!

只這些錢,他們一個大子都拿不到。

倒不是程子安待他們不好,所有的工匠們都從驛館遷了出來,住進了舒適幹凈的宅子裏,雇了廚娘給他們做可口的飯菜,粗使仆從替他們洗刷灑掃。

程子安待人溫和敦厚,尊重他們,所有的工匠對他都一致誇讚,絕對沒話說。

只是想到雲州府收了那麽多的銀子,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疙瘩。

程子安嘆了口氣,言簡意賅地道:“不滿韓管事,花樓機,織造城,都是聖上出的本錢。”

韓直聽到背後的大東家是聖上,心道怪不得聖上會答應,將他們派到了雲州府。

既然是聖上的買賣,給韓直與工匠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有二話,想要從中撈點好處了。

程子安目光不動聲色從韓直臉上掃過,道:“要是不能準時完工,著實不好向聖上交待。韓管事,不若這樣如何,讓徐石頭張黑子他們也來幫著搭把手?”

徐石頭張黑子便是在一旁幹看的雲州府匠人,聞言,韓直下意識朝他們看去,迎著他們直楞楞的視線,嫌棄地皺起了眉頭:“程知府也看到了,我們這邊忙得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他們就那麽杵著,跟那木樁子沒甚兩樣,下官怕他們做壞了木料,幫了倒忙!”

韓直他們是京城將作監的匠人,從皇城來的官吏,天然高雲州府工匠一等。

沒得到韓直他們的允許,雲州府的工匠決不敢自作主張動手。

就算有程子安發話,韓直他們還是會抱團,一起排擠雲州府的工匠。

程子安暗自穩了穩情緒,道;“我去同他們說一說,讓他們機靈點,幫著刨木頭,拉線總行,多得些打下手的,你們也能松泛一些。”

既然程子安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韓直不管情不情願,都得應了。

徐石頭張黑子等人跟著程子安走出屋,來到僻靜處,躬身肅立等著他發話。

程子安一眼掃去,看到他們塌肩耷腦,既可憐,又恨鐵不成鋼,耐著性子道:“你們來了制造學堂,這些天可有學到東西?”

眾人面面相覷,徐石頭壯著膽子道:“程知府,沒得韓管事他們允許,草民們不敢擅作主張。”

其餘人也跟著附和,張黑子膽子要大些,還抱怨了幾句:“京城的工匠瞧不起我們,連刨木花都不許我們碰。”

程子安快被氣笑了,厲聲道:“難道你們以前學藝的時候,也是等著師傅主動找你們?”

眾人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程子安深吸一口氣,壓抑著怒氣,耐心道:“就是天上掉餡餅,總要自己彎腰去撿。既然你們以為京城來的工匠們是官老爺,瞧不起你們,那我就問一句,你們是要選骨氣還是學藝?”

學手藝的時候,師傅罵幾句還算輕,要是不小心做錯了,手上拿著什麽,就直接敲了過來,打得嗷嗷叫,手都腫了,還不敢告假。

韓直他們忙,頂多大聲呵斥幾句,大多時候都沒功夫搭理他們,兩相對比起來,他們當然會選學藝。

起初進紡織學堂時,身邊比較有見識的老人都在說,花樓機運送進城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織出來的提花緙絲,他們這些人一輩子都肖想不起。

那般厲害的技藝,哪能讓外人學去,再說,學藝五年,方摸到門道,要真正學會,指不定要學到猴年馬月去。

他們的年紀都不算輕了,全部成了家,還沒出師,跟在師傅身後幹活,一個月頂多拿到十餘個錢,幹活的時候能吃到個半飽。

實在是太窮,他們最後冒著被師傅逐出師門的風險,來到了制造學堂。

織造學堂沒工錢,但給他們提供飯食,同樣是混合的雜面饅頭,多了一碗湯,新鮮幹凈,熱乎乎,能吃飽。

既然來了就沒退路,一致回答願意繼續學藝。

程子安聽罷,沈著臉道:“你們既然願意繼續學,就主動點。說白了,他們看不起有何要緊之處?臉面是要靠自己去掙,本事也是自己學到了手!不管他們何種態度,你們要主動點,別傻呆呆楞在那裏立木樁!地上的刨木花,清掃幹凈!廢棄礙事的木頭,趕緊搬走!早上早些去,晚上灑掃收拾幹凈再離開!拉鋸刨木頭的活,主動去做,不懂的地方,就問,眼睛腦子都放機靈點,在空些的時候問,一遍遍問,態度恭敬些,不恥下問!”

眾人眼巴巴望著程子安,聽得一楞一楞,木然的臉上漸漸有了反應。

是啊,機靈勤快些,像是做學徒對師傅那樣,對著京城來的工匠老爺們,總能學到一二本事。

程子安再交待了幾句,便讓他們進屋去,他跟著回去,在外面看了一陣。

徐石頭拿著掃帚,開始收拾刨木花,張黑子等人,則幫著一個工匠擡木頭。

興許是程子安在,所有人都沒有出聲阻攔。

午飯時辰快到了,程子安轉身離開,去了聞山長的院子。

他不能時刻守著,何況,就靠這幾根木頭,能打破技藝壟斷,等於是癡人說夢。

聞山長還未歸來,院子裏無人,他進去之後,幹脆前去了竈房,讓小徐氏加了他那一份飯食。

離開竈房走到廊檐下,聞山長腋下夾著書本,與聞緒一道走了過來。

程子安幾個箭步上前,很是熟練接過聞山長腋下的書,順道與聞緒打招呼。

聞山長問道:“花樓機做得如何了?那個方寅還沒回京城?”

方寅前些時日來拜訪過聞山長,用過了中午飯,聞山長借口要忙,便將他趕走了。

後來聞山長見到程子安,抱怨罵了好一通:“在府學裏,見多了蠢貨,著實不想再見到蠢人。那方寅雖說能考中進士,勉強算是會讀書,在為人行事上,比我以前還不如!””

程子安笑道:“花樓機那邊還算順利,方寅來了好些時日,應當這幾日就會回京。”

進了屋,程子安熟門熟路坐在了小杌子上,接過長山送進來的小爐茶水,捅開爐子開始煮茶。

炭火燃起來,程子安伸手烤著火,聞山長看了他好幾眼,對聞緒道:“去換袋炭來,我聞著這個炭,嗆鼻得很。”

聞緒應是前去拿好炭,程子安沖著聞山長笑。

聞山長瞪他,道:“我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雲州府,全大周的百姓,可不能倒下來。你瞧你,還笑呢,都瘦成了支桿一樣,看了瘆得慌。”

程子安擡手撫摸自己的臉,驚恐地道:“不會吧,難道不帥氣了?”

聞山長想要罵他,鼻子卻無端感到陣陣酸楚。

身為雲州府知府並不難,難在做事,替百姓真正謀福祉上。

這份難,比起僅僅做清正廉潔的好官,要難上百倍千倍。

程子安從不叫苦叫累,就如眼前這樣,頂多耍疲賴與他胡罄幾句。

聞緒拿了好炭進屋,程子安接過,放進了爐子裏,道:“師兄在正好,我有個打算,想要與老師師兄一起商量。”

程子安便將打算寫書的事情說了:“只靠著口口相傳,技藝不但發揮不了功用,終究會有斷掉的那一天。還是寫出詳盡的書,像《三字經》,《千字文》那樣大肆鋪開,如此一來,就再不是什麽秘密,技藝能發揮出更大的功用。現在花樓機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需要有人在旁邊守著記錄,我認為,師兄做事細致,文章功底紮實,這件事,師兄去做最好不過,不知老師,師兄如何看?”

聞山長當然沒意見,盡全力支持程子安。

至於聞緒,能著書立說,是所有讀書人都夢想之事。雖說程子安是讓他記錄,成書之後,他聞緒的名字,肯定能出現在其中一角。

且工匠技藝之書,如各種農書一樣,會流傳千古!

聞緒雙眼閃著炙熱的光,當即激動地應了:“子安,何時開始?”

聞山長擰眉,不悅道:“你看你,這麽大了都不穩重。你對工匠之事,一竅不通,就敢這麽接下了差使?”

程子安笑道:“師兄別急,總得要吃過午飯,師兄前去安排好手上的差使再開始。老師也不用擔心,我回去給師兄做一份樣式出來,師兄不懂工匠之事也無妨,只照著樣例填寫就是。隔行如隔山,師兄要是實在弄不明白,韓直他們又不願意老實相告,我再與師兄說個法子。師兄可以順道提一嘴,能將韓直他們的名字放在書上,保管師兄的問題,他們會很樂意積極回答。”

名字能被後人永遠記著,感念,別說是工匠,帝王都願意!

程子安與聞山長聞緒吃了飯,商議了一會細節,回到了府衙。

方寅早已在府衙值房候著,見到回來,頓時一下坐起身,長松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

程子安看到他因為沒睡好,眼底的青色,慘白可憐兮兮的臉,不禁哀嘆連連。

前途漫漫兮,任重道遠得看不到盡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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