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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孤鴻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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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孤鴻影(五)

元月一過, 便是驚蟄,雖然戍北原的廣袤大地仍然被一片白雪覆蓋,但人們知道,只要過去這天, 春便醒了。

眼下又是最冷的時節, 乍暖還寒, 人們卻競相走到街市上, 驚喜交集地交換著一個消息:今天粟米價格果然降到三十五文一鬥了

“降了!幾家糧鋪都掛著價牌, 三十五文一鬥, 任人買,再不錯的!”

“不會再漲了”

“漲什麽, 糧食本就是人吃馬嚼, 如今你我家裏都有餘糧,它再漲誰還買呢, 況且我聽說,咱們連州糧價瘋漲這事兒, 都鬧到京師上達天聽,朝廷派大官來啦!”

“真的嚒,那得砍兩個糧商了!”

“瞧著罷, 誰知道呢”

“要我說, 還得是穆家人,當年穆三爺就是個頂呱呱, 如今他兒子也沒辱沒門風,手段之狡詐更勝他父親!”

“是吶……”

眾人便嘈嘈議論起這段時日連州大糧商們買進賣出打擂臺的事來, 至於曾經煊赫一時的糧食把頭劉豐年, 除了老百姓嘰咕一嘴子,便再也無人理會, 也無甚聲響了。

*

早在連州糧價漲到每鬥一百二十文時,遠在京師的中央提舉常平司便收到各地轉運使的劄子,不敢耽擱,翌日便奏給太尉姬新亭裁奪。

姬太尉年約五十,作為一個位極人臣,權勢滔天的輔國者來說,倒是少見的年輕。他讀罷劄子,種種摔在幾案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打去歲入秋,各州都報欠收,連州又要打仗,朝廷為他翻箱倒櫃地湊糧食,他呂飛倒是不心疼這個錢吶。”

常平使擦了擦汗,他本有監察各州物價之值,太尉此話莫不是怪他瀆職

戶部尚書也在,答話道:“下官以為,連州城高價收糧,未必不是平抑糧價之法。”

“方大人這話怎麽說”

“眼下因著連州高價收糧,它周邊如鄴州、平州、德州等地的大糧商都已經蠢蠢欲動,想必不需多久他們就會拿著糧食引子遠赴連州,況且眼下災年,朝廷連番下折買聖旨,可是那些糧商存心不如數上繳,咱們不是也沒法兒嚒這麽著,成千上萬石糧食都往連州去,不光呂知軍吃飽了,說不得後頭大家都得了益!”

堂上眾人聽聞後,都若有所思的模樣,姬新亭點了點手指,卻道:“呂飛不過一介軍戶,竟有這樣急智”

眾人便都望向常平使,常平使崔世方忙道:“連州轉運使傳來話,說是他們本州有一姓穆的商戶,本就在老虎灘種地,也收賣糧食,是他獻的計,也說服了呂知軍。”

老虎灘——眾人心中都一凜,戶部尚書方西竹扭臉看向上首的姬新亭,果然見他眸光幽幽的,笑道:“有意思。”

方西竹忙道:“那穆家本也在戶部掛號,這人叫穆敏鴻,他父親是連州商會會員,叫穆道勳,這穆道勳是連州當地有名的仁商義賈,去歲連州糧價上漲,物價翔踴,還是他傾盡家財派人前往外州買糧,用以平糴連州糧價。可憐這位穆老爺才四十歲上下的人,去歲臘月年關時,在莫爾道大關為護糧和塌它蠻賊同歸於盡,為國犧牲了。”

姬新亭擺了擺手,道:“家國有難,誰人不死屆時大捷之後,報上來論功行賞就是了。”

眾人又是一默,方西竹欲言又止。

……

議了半晌,姬府管家端茶謝客,眾人聯袂出來,常平使和戶部尚書墜在後頭,只聽那常平使道:“目下那就再等一半個旬日,看看連州糧價漲勢如何。”

方西竹忖道:“我倒是不擔心那個,先剛瞧著太尉的意思,好像是不大歡喜我本想說,穆道勳殉國一事,就是呂知軍不上表奏請軍工,我也要為他遺留在世的太太向陛下討個誥命的,以慰在天英靈。”

“方大人,我知道你們要好,可這會子……那是老虎灘吶,凡是和它沾親帶故的,別說太尉,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也鬧不出個理兒來,我勸你歇歇好心罷。”

“欸,走罷。”

……

事情卻果然如戶部尚書方西竹作料的,不肖一個旬日,提舉常平司便捷報頻傳——西北諸州大糧商齊聚連州,連州糧價連跌,連帶著各州糧價也日趨下滑,粳米、粟米、麥豆價格都已和上年等同,而且,據轉運使來報,連州都倉現下收買的糧食就有五十多萬石,連同那些大糧商手裏積壓的糧食,有將近一百萬石!

消息一出,朝野震動!

“真叫朕眼界大開,為了邊關打仗,朕費盡心血籌糧,天下各州都巴巴地叫屈,千辛萬苦湊出二十萬石,還不夠賑濟的,朕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卻原來糧食都在大糧商手裏藏掖著,只用了‘一鬥一百二十文’這麽個妙法,就釣出這許多囤積居奇,利欲熏心的奸商惡賈,真是可恨可殺!”

崇元皇帝在金殿禦階上勃然大怒,眾臣子都慌得跪下去,卻聽見他覆又朗聲笑道:“哈哈,一百萬石糧草!有了它們,何愁不把北邊那夥蠻賊趕出我大靖!”

他隨手擎起呂飛上奏的要錢劄子,也毫不猶豫地給了紅批,道:“要錢有錢,要餉有餉,要是打了勝仗,朕讓呂飛當那個安撫使!”

“咳咳——”姬新亭看著龍心大悅,激動不已的皇帝,提醒道:“陛下說的都好,只是最後這條有待商榷,到底還要循序漸進才是。”

“哈哈,是朕操之過急了些!”崇元皇帝隨意笑著,又招手:“叫禦史來,我要知道連州城是真的有那麽多糧食!”

……

連州知軍衙署。

轅門大開,新任知軍呂飛邁著四方步下得階來,朝下馬而來身著綠色大朝服的殿中侍禦史拱手笑迎道:“天使駕臨,恕微臣有失遠迎!”

“知軍免禮,這一趟出來沒有旨意,不必如此多禮。”說著,便與呂飛見了禮。

幾番客套後,呂飛便請諸將開路,帶著禦史前往都倉——他心知肚明皇帝派遣心腹過來的意思,非是采風,而是勘驗連州都倉是否貯滿糧食。

禦史大多是內斂寡言之人,這位顯然也是,但見他一言不發地陪著呂飛巡視都倉,好像自己就是個無甚緊要的跟班,卻在回城的路上,暗自吩咐手下,裝扮成百姓模樣,在都倉周圍守候觀望,那套以私充公的官油子把戲,他可是熟著呢!

巡視完畢都倉,看著滿倉滿谷的糧草,遠道而來的禦史臉上才露出笑容來,“兵書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有了這些救命糧草,此番呂將軍必定摧堅獲醜,百戰百勝!”

呂飛忙謙道:“不求百勝,但求驅逐韃虜,還我大靖邊州一個安穩!”

又是幾番客套,那禦史狀似無意地道:“前日連州糧價接連上漲,震動天聽,陛下十分心憂戰地民情,幾次調糧,都因各州欠收而未果,不承想呂將軍身懷奇術,一紙公文便不僅解了連州糧價之危,甚至也把周邊三州糧價帶了下來,如此善政,直叫陛下潸然淚下。”

呂飛咂摸著這話,當今皇帝有個愛哭的毛病,這是近身臣子都知曉的,見了葉落花殘要哭,讀書看畫也要哭,甚至聽聞哪處河潰堤,哪處州縣地動,也要痛哭一場,起先宮人臣子們還如臨大敵一般叩頭請罪,後來見得多了,也便都熟視無睹起來,略勸一勸罷了。

他悻悻笑著,心裏腹誹,此番連州糧價平抑,陛下是感動得涕泗橫流,可他自己個兒背地裏卻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知本州,乃至周邊四周甚至整個大靖的糧價都連帶著暴起暴跌,多少豪商富賈,熏赫權貴都為此咬牙切齒,因而忙笑道:“卻也非是本官之功,全賴他人援手相助罷了。”

不想那禦史竟也知內情,道:“下官也聽說了,原是一位年輕商人,對嚒”

“對,”呂飛忙答道:“他叫穆敏鴻,本是我連州城一家商戶,他父親原是藩軍糧草押運官,諱道勳,在莫爾道大關,和敵人同歸於盡了。”

“下官確有風聞,這位穆護糧官置身火海,只為了不叫十萬石糧草落入賊人手中,何參軍上過本,為他父親請功。”

“我也上過本的,”縱橫官場的呂飛十分懂得察言觀色,忙吩咐手下即刻去找穆敏鴻過來。

盞茶功夫,那手下苦著臉過來,回說人一窩蜂撒出去,卻沒尋著正主。

呂飛暗道穆敏鴻時運不濟,又敷衍這禦史兩句,才把這尊大佛打發走。

……

三日之後。

化裝成庶民百姓的殿中侍禦史顏玉文正和兩個手下肩並肩逛大街,手提肩扛一堆吃食零嘴,手下張望四顧,悄聲道:“大人,小的們查看過了,這都倉裏的糧食的確都是連州府的,並不是那呂飛要挾糧商湊齊假裝堆在倉裏的,正兩日藩軍正一車一車往老虎灘拉呢,小的也去充了兩天役夫,看清楚裏頭的確是粟米還有黑豆!”

顏玉文一面吃一面咂摸嘴,輕輕頷首道:“這就好,要是有人膽敢在咱們跟前耍花花腸子,你們不用問我,直接亮出腰牌,拿下證據,只等我參死他!”

又過了幾條街,這位出言囂張的禦史大人雖是滿口吃食堵住嘴,耳朵眼睛卻是張的大大的,靈動地探看著百姓們吆喝買賣行徑,行采風使之責。

……

“大人,那就是穆敏鴻,你看!”

顏玉文循著手下指引望去,但見街市上遙遙走來兩個人,一個佝僂著身子騎在馬上,一個行在路上牽著馬——想來這位牽馬的青年便是穆敏鴻了。

“那上頭騎馬的是誰”

手下都搖頭,顏玉文將零碎兩手一掖,道:“走,看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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