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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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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不知究竟是以何時為起始點,總之他們逐漸熟悉起來。

依唐曉翼的個性,與任何人相熟都是相當正常的一件事,但和鹿島彌就不同。在他們間發生的交流,不是類似普通同學或朋友間的日常聊天、插科打諢,而更接近於——陌生動物相逢於莽莽原始叢林當中,小心翼翼地交換氣息與情報,緩慢試探著接近、確認安全、再滿腹狐疑地徘徊——這一過程。大小戰役只發生在他們的一念之間。

就連素來對八卦人情不夠敏感的喬治,也察覺到唐曉翼與鹿島彌那非同尋常的氛圍。

“你和別人說話可不會像和她說話那樣蒼白無力。”

在校內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裏,隔著環保塑料碗裏關東煮蒸騰起的蓬勃熱氣,喬治淡淡地對唐曉翼說道。

原本正埋頭苦吃的某人立即反駁:“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你怎麽知道我是怎麽和她說話的?”

喬治亦氣定神閑地反問他:“那你會這麽對鹿島彌說話嗎?”

唐曉翼便不作聲了,悶頭喝著碗底餘留下來的湯湯水水。

蕩漾液面上,映出他的眼神與情態,仿佛從眼眶裏流出一尾靈活的魚,縱然不言不語,可搖擺不定的鰭已將心事說盡。驟然間想起,為什麽今天會突然想和喬治來吃這家便利店的關東煮?原因竟也是鹿島彌。

她曾在某次午休時,倚著走廊上的窗戶,向他談起學校這家便利店裏的種種吃食。飯團不錯,但偶有踩雷;面包尚可,卻也不能多吃;唯有關東煮,是她的□□、欲|望之火,是她周末停止賴床的動力,是她疲於學習時的良藥。唐曉翼從此記在心裏,今天得空,便硬拽了喬治來陪他一試。

事實上關東煮並不如她描述的那樣好吃。不過她喜歡,唐曉翼也就不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鹿島彌,一棵看似細弱、瘦削、不起眼的樹,在眾多目光所不及之處,悄然將根系延展成龐大的網絡,深深侵入特定之人的領地,而她自己都對此毫不知情。

但他們還僅僅是朋友。

唐曉翼所經歷的、所擁有的友情裏,從沒有哪一段是與他和鹿島彌一致的、飽含種種瑣碎因子、卻也因異常渺微而反射出來粼粼的爍光。

像她以十指撐起一副花繩,赤紅絲線從她瑩白指間穿越結網成覆雜圖案,由他來解答拆穿,將它騰挪至自己指間,再令她變通、繼承。如此普通、甚至略顯幼稚的游戲,他們樂此不疲地玩,將彼此間的微末聯系,從中逐漸交織成不可斷絕的網絡。

瞬息間即可共度一整個春夏秋冬。

盡管在海龜島,好似永遠都是夏天。

-

作為直系學弟,唐曉翼在入學之後,仍能頻頻遇見鹿島彌。

全體研究生本就在同一棟教學樓上課,且鹿島彌深得導師寵信,擔任助教,常代導師上課、布置作業、聯系學生,如此一來,唐曉翼見到她的時候更多。有時他主動邀請她去吃飯,有時她問他要不要去走走。你來我往,基本持平,心有靈犀地維持著這段不鹹不淡的關系。

但她總是很忙。

課題組的任務、助教的工作、導師的要求,一樣一樣俱壓在她肩上,她連軸轉地整日忙碌著,穿梭在教室、實驗室、辦公室之間。唐曉翼發出去的信息,可能要到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得到簡短而又匆忙的回答,他漸漸便習慣。其實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經習慣。

只是更加在意、或者不如說是珍惜,能與她獨處的短暫時光。他們沿著學校那條知名的銀杏大道,從頭走到尾。秋日裏銀杏葉全褪色成金黃,遭風一吹便簌簌搖落,飄蕩而下恰恰粘在鹿島彌額前劉海上。而她低頭看手機,兀自渾然不覺。唐曉翼不自覺屏住呼吸,擡手想要去觸碰。

指尖穿越空氣,抵達前一秒尚且猶豫不決、質疑自己真實想法:究竟是想替她摘下這片銀杏葉,還是想借機悄悄碰一碰她?然而下一秒她已擡眼,終於意識到那片葉子的存在,輕輕皺起鼻頭,搖搖腦袋便把它抖落。

唐曉翼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周末時難得她主動打電話給他,說自己這天剛好得閑有空,附近有家火鍋店新開業,據說相當好吃,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唐曉翼掛斷電話,打開衣櫃挑選衣服。鹿島彌果真還是鹿島彌,會為一口美食舍棄寶貴的休閑時光,正如她以前把學校便利店的關東煮視作救命稻草。

收拾停當,記得帶上鑰匙、紙巾、手機,唐曉翼出了門。研究生宿舍安排在同一個院裏,他與鹿島彌恰好住在對棟,而她已在院中的小花園裏等他。

冬天將要來臨,氣溫一天天地降下來,迎面拂來的風已有砭骨跡象。唐曉翼看見鹿島彌,把風衣衣領豎起,臉藏在它們之間,流露出瑟縮之相。

見他來,她微微笑起來,與他並肩走。他們都穿著馬丁靴,堅硬靴底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哢哢作響,在寂靜的院中被刻意放大,匯成鏗鏘的鼓點。

吃飯途中鹿島彌接了個電話,旋即起身離開,讓他先吃。唐曉翼獨自坐在桌前,一人照顧著火鍋,把煮好的食物一一撈起擱在鹿島彌盤中。不多時,她折返回來,手中卻多了一個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輕描淡寫的,把它放在了桌上。

噢,這當然太過顯而易見,畢竟生日蛋糕已經擺在這裏了。但——唐曉翼想到,認識這麽多年,他竟從不曉得她的生日是哪天。

-

不是沒有問過她。

那一天,他第一次領她去他的秘密基地。

從邀請她邁入那間房間的那一刻起,唐曉翼便已默默地將她視作了“自己人”。冥冥中他毫無根據地篤定確信,鹿島彌是唯二的可以進入此地的人之一,這代表他認定他們完全對應,每一分特質都相互印證。一場豪賭,他賭他看人精準。

唐曉翼近似於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藏納在這個房間裏的種種奧秘。

但鹿島彌搖搖頭,表示並不想看。

那就慢慢來吧。他妥協地想到。她坐在房間裏的唯一一把椅子上,唐曉翼便只好倚著桌子一角,與她碰杯:Cheers。

然後聊天,天南地北地亂聊一通,鹿島彌翻看他放在桌上的臺歷,其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唐曉翼的備註,他撈過它,拿起筆來,口中問她:“你生日是哪一天?”

鹿島彌用兩枚指頭拎著芬達空罐,平淡道:“這不重要。”

唐曉翼握著臺歷,朝她俯下|身來,嚴肅地說:“我生日是二月二十九號,四年一次,你可要好好記住。”

鹿島彌反而興味盎然起來:“要是我記不得呢?”

他故作恐嚇:“那就罰你陪我過生日!”說罷方覺不合適,而她適時閉嘴並移開目光,唐曉翼惴惴不安著:她大概覺得他說話不過腦,太輕佻油膩。

卻又聽見她輕聲說:“我已經好好記住了。”

極細極輕的嗓音,化作一縷輕煙,從他們間隔閡成的煙囪裏,裊裊地籠絡成一個橘色的夢。

而彼時的唐曉翼別過臉去,擡起罐頭貼在自己頰側,半是羞澀半是惱怒地感覺到皮膚上蔓延開來的灼熱被冰涼罐體強行壓制。真奇怪,為什麽他竟會為鹿島彌的一句話,臉紅成這樣?

之後他還是常常領她來這個“秘密基地”。並不非要做些什麽特定的事,只是把這裏當作一個私|密場所,隨心所欲。鹿島彌趴在桌子上寫作業,把每一個指頭苦惱地咬過去,唐曉翼躺在地板上玩游戲機,搖桿按鈕哢哢作響。一定等到她忍無可忍地說“唐曉翼,關掉!”,他才會默默笑著放下游戲機,撐在地上看她繼續愁眉苦臉地解題。

鹿島彌屬於勤能補拙型的選手,這代表著她天賦不足而努力有餘,唐曉翼喜歡她身上這份永不服輸的幹勁。也幸好天道酬勤,從不吝惜回饋她。

偶爾他也不太愛看她老是做題,拉著她一起幹別的。把塵封已久的相冊取出來,一人一半攤開放在大腿上,一張一張地翻過去。這本相冊伴隨唐曉翼多年,從他幼時開始記錄。

一開始是唐雪與唐曉翼的合照,後來多了唐欣,再後來多了於飛飛、林鷹、希燕與洛基,直到照片裏只剩下唐曉翼與洛基。鹿島彌把指頭按到洛基身上,詢問他:“它去了哪裏?”

唐曉翼便告訴她:“它回到了它的故鄉,跟隨高僧繼續修行。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一直在等它。”

自洛基從高僧處取回果子、陪伴唐曉翼度過在密密爾泉泉底的日子之後,它便與唐曉翼告別,說自己有非常想要去做的事,不得不要與他分開。

他太理解洛基,因此也並未挽留,只是目送著它搭乘專機離開。

洛基並非是為他而生的存在,在作為唐曉翼的同伴之前,它首先是洛基,是世界上最後一匹基奈山狼。深埋在血肉骨骼之內的基因密碼召喚著它回去高原雪峰,循著早已滅絕的先祖們的足跡進行一場聖地巡禮。這是獨屬於洛基的修行。

唐曉翼相信世間萬物皆有自身之修行,洛基業已上路,而他本人或許也已切入正題。

鹿島彌點點頭,低頭把每一張照片重新翻過,忽然抽|出了其中一張。

那是羽之冒險隊的合照。照片上的孩子們笑意嫣然,對著鏡頭擺出恣意灑脫的造型,坦蕩大方地展示出自己的個性。唐曉翼尚且不明所以,鹿島彌已舉起了手機。

指頭移動,切換至前置攝像頭。

半開的百葉窗疏漏進半寸日光,正正好降落於唐曉翼與鹿島彌的眉間,二人齊齊擡眸看向手機。

鹿島彌調整照片的位置,讓它橫亙在她與他之間。

然後她按下了拍攝鍵。

-

然後他按下了拍攝鍵。

唐曉翼把手機遞還給鹿島彌:“不太會拍照,你先看看滿不滿意,不滿意就再拍幾張試試。”

鹿島彌放下蛋糕,一面摘下頭頂的生日紙帽,一邊接過手機,低下頭翻看著唐曉翼剛剛拍下的照片。火鍋店裏光線充足,襯托出她氣色很好,連同臉上的笑容都與手上的蛋糕一齊熠熠生輝。

“謝謝,”她說,“拍得很好,不用修圖就能直接發朋友圈。”

唐曉翼極為自然地順勢接了一句:“那是因為你人好看。”

鹿島彌註視著他,緩緩地露出一個微笑。

“這話讓你來說,可沒有什麽說服力。”她說,“因為你已經很好看了。再被你誇好看,都像是客套或者奉承。”

唐曉翼說:“我就是在奉承你。”

旋即他便低下頭去,一臉期待地看著蛋糕:“快快快,切蛋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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