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仙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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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仙之三
天上一朝夕地上一春秋，流央鏡已在人間落了四年之久，九天子那裏大概也有所察覺，這樣惶惶不安的念頭卻難以在他的生命裏長存，他淺淺一想，轉而忘記了。
那日白蚺又過海來探他，時隔四年是來借他的酒曲，一場酒後，他突然揪住他的領子。
“你有沒有聽聞九重天上丟了神物，蛛絲馬跡是一根銀色尾毛。”
郁儒丘展出許久不露的長尾怡然自得的撫摸，“你懷疑我？千裏迢迢來這裏，就是要氣死我？”
有計謀的順手牽羊之事，郁儒丘早不是第一次，老友自是心知肚明，“天上的些家夥都規規矩矩，按部就班，百年才出你這樣的一個，最好不是你拿的，聽說九天子大怒，不知那人會有怎樣的好下場。”
他敷衍似的笑了笑，心思無關這些，他回來的目的不是來聽聞這些壞消息，他等的是翺國君主派來遠尋仙的那艘船，他們近半月才到山嶺，能平安過浮屠海也屬不易。
翺國帝君信夢，他就造夢，預言海上一仙最適做國師，這便回來等他們尋。這一次折騰，他卻傲然的不肯一口答應，派遣而來的使者又送酒水又送財寶又送佳人，見他不收女子，竟以為他食男色。
“大人，不想去就卷起風浪趕走他們好了。”
他拍拍柏南的腦袋，未語笑先開，欲拒還迎啊，才會被重視，在凡人的世界自有它的守則。不久後他終於允諾翺國使者，將在春深草木生時趕赴翺宮。
那日春鶯正從頭頂掠過，他一步邁進大殿，遙遙見她站在珠簾之後，像一個影子，倘若這叫重逢，也只屬於他一人，他坐在大殿正中，看著她垂頭跪靠而來，一步一步的靠近，微顯憔悴的臉龐卻比血珠還要璀然，由遠及近，像是夢裏的事。
還以為就要到手了。
可惜，可惜她擡起頭的時候那麽平靜，幾番斟酌，幾番揪扯之後，他頓悟，原來她真的忘記了他，流央鏡裏一番周折，她忘記了該記住的。
在翺國的每一個晚上柏南都無法安然睡下，房門會開開合合，郁儒丘進進出出，反反覆覆的，養成這樣那樣的習慣，一定要等她睡下才肯回來。
柏南到底也沒看明白，那女人到底有什麽善處，兇神惡煞，狡猾多變，害人屠命還要自家大人給她收拾殘局。
“大人，難不成你喜歡她？”
郁儒丘笑了一聲，“你不認識她是誰了？”
他啊的一聲頓悟了，扯住他衣尾，“是……她？既然你……這麽堅持，何不直接將她抓回去算了。”
“你去抓頭猛獸給我看看，看它不咬的你四分五裂。”
於是他在辯駁下繼續朝五晚九，要去看看她，有意或無意，要在她面前路過，無意或有意，這種把戲，有點幼稚也有點趣味。
摸著良心自問，到底對她哪裏感興趣，大概是那傷人七分再自傷三分的本事，可最初也並非如此……好像有很多緣由，但沒一條能拿出來說，若說出來，會不會自笑三聲？那些理由都太稚嫩，不值得深思。
老天對她不顧不管，他就妄想做她的天，雲雨或者江山，他都會幫她扛起來，天地之大，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睜眼閉眼都是她，往往覆覆永遠在那片花海中，醉眼看去最艷麗的是她那一抹紫色的長袍，艷的邪。
可她一直在變，穿梭在形形色/色當中，沈浮在煙雨朦朧深處，停步不前時她也只有他罷了，他站在她這一段故事的開始，就決定一直站到結束，無論她會怎樣，這份堅持仿若流入了血液，不成就誓不罷休。
有一段時日她不開心，不許人進她的宅院，正巧宮裏花匠要在初夏時剪花修木，他變成花匠的模樣，懶洋洋坐在墻下，擡手去扯一朵花，她坐在門裏，眼神不遠不近飄過來。
“你不要剪，讓它自己落吧。”
那只是一朵殘紅，可即使是敗落的她也舍不得丟棄，只因她得到的太少，能把握的一點不舍得放松。
她又問：“今年在何時何地撒下種，明年春季才會開花呢？”
她總惦記著明年春，她不知道北瀟滅亡是天註定，並不知道世上總有些東西是無能為力的，但他怎麽忍心告訴她。
她這樣倔強，也總要等她承受了才肯相信吧。
這樣堅持著，直到翺國太子攻城的那夜。那夜柏南遙遙從夢中驚醒，遠看夜中紅雲猙獰，的確駭人，人間的恐怖卻比仙島還要震撼，是生靈塗炭。
他找尋了很久，郁儒丘才出現，雨那麽大，他身影伶仃，衣上有血還有他一貫厭惡的臟泥，他面色平靜，甚至沒有說話，只靜靜坐入蓬華齋。
“啊呀！血啊！！！天啊！誰的誰的！”
張牙舞爪的他一把被郁儒丘拽住，“不用忙了，隨它去。”
“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說話，疲憊的靠在門邊，無力的扯下袍子，柏南好似明白了些，關門勸道：“當局者迷，大人聽我這旁觀人說兩句，你還記得那個黃大仙的事嗎？他要找的人也把他忘了，他用力的追啊追，最後還不是慘淡收場……何況她忘記你兩次，她但凡有點良心，她就不該……”
“不要緊。”
他無話，又問：“大人到底圖個什麽？”
“就圖她當年答應我的話，她一天不成我的人，我就多等一天。”
緣分還不夠，他會等到緣分濃時，倘若時間還不夠，他就等到時間對時。
那一年好快，春分，夏至，不久就入了秋，那個被喚為葉尚宮的女人好像漸悟了，受了傷也會對他展露一角，落了淚也肯給他看漸紅的眼眶，可她像只斷線之鳶，總是突然離開，突然回來。
抓不住她，他頭疼的厲害，但不久後，更加麻煩的事找上了門，他的師父，萬榮找到了他，他是尋著流央鏡的仙氣尋到了陀摩嶺。
百年前離開三重天的原因他早早忘了，但現在留在人間的原因他卻有，那些麻煩他好似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隨著一個希望而去，尋尋覓覓。
不久後，她這一段生命裏的過客都一一離去了，翺國的命運終於在一陣漫天血色的廝殺中終結。但她的生命也到了陌路，如同垂危的燭火正日漸熄滅，他將她留在身邊，回到了陀摩嶺。
他看著她一點點憔悴，長發一點點花白，日日如隔世，此生生生死死，追追尋尋，為何要停在此時。
他不惜廢去一頭愛惜的長發，一夜勢必與她白頭，只為博得她滿心溫存。
在她大限到頭的那夜，他終於頭一回主動丟下她，去了海下。他的仙宅被萬榮拋下了海，流央鏡也一起掉了下去。
那深海之下是一片漆黑，有海底惡人鮫一族在水下掌控，他以禮而上，卻遭到拒絕。
惡人鮫族長露出寒牙，“什麽宅子，沒聽過沒見過！”
這些長在惡海深處的鮫人對任何物體都極度貪戀，一旦落入族群範圍，絕不交出。
他將花袍子、桃木發簪一起丟給他們，“我再問一次，宅子在不在？”
族長盯著繁花浸透的袍子，以為得了天下大寶，笑道：“在在在，”隨後突然又變臉，“但不能給你，落在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東西，一件袍子一只簪子換宅子，嘖，不劃算。”
“宅子我不要，我只是要回宅裏的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一面高鏡。”
族長立即叫人潛下更深處，果真在宅院角落看見一面無光之鏡。但水下惡妖是永無道理，借著各種緣由索要一切有用之物。
他擺了擺手，“你想用衣物換這玩意，我還是不應。”
郁儒丘笑了一聲，“你想要什麽？一切好說。”
那族長發出嘶嘶聲響，突然靠近，長出蹼的五指在他左眼上一抹，他一楞，登時感到眼前景物稍變。
“就用你左眼的視覺換它好了。”
他伸手捂住右眼，果然眼前成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仙啊妖啊人啊，為了目的都要付出代價，他沒有爭奪，點頭一笑，帶著流央鏡離開了。
那是他第二度入鏡，那鏡仙因一直無事可做，懶散的浮在虛空，聽到郁儒丘咳嗽這才回頭看他。
“如何？有事？”
“自然是有事才來找你。”
“這回準備用什麽東西交換？”
“你該先問問我為何而來。”他上前一步，捏住鏡仙的下顎，虎口用力，“你如今氣色很好，想必又騙了誰人的命數來充自己的命。”
“神仙也要長命，神仙也有命數，我幫人得命有何不對。”
兩張冷面對峙半響，郁儒丘才松開手，“記不記得之前有個丫頭，給了你八百年的命。”
“是又如何，她是心甘情願。”
他點點頭，“我用雙倍的仙命換她的命。”
一年仙命是十年凡人的命，一千六百年仙命已不是小數目，這種交易不對等，鏡仙有幾分不信，盯著他的臉看了半響，“你的命數所剩不多，難道你現在求死不求生？”
他笑了一聲，不予回答，其實得得失失，權衡利弊，長久後也無它感，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用自己的換取所求的也是不擇手段，一只眼的視覺罷了，他還有另一只眼，但失去一個人，就再無法見到另一個她，這個利弊，他根本無需圈攬，倘若一件事還需考慮，那麽這件事已不值得去做。
他要求生，但要看如何生，是長而痛，還是短而快樂。
那年他藏好了流央鏡，重新回到了陀摩嶺，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卻又跑了。這麽多年，他太了解她了，當夜出海趕去大京洲，在大京洲廣闊無邊的山脊間一條碧水形如蛟龍，頭龍處正是汍瀾山。
汍瀾山，他所愛的人的家鄉，讓他愁也讓他喜的地方。
他遠遠看見了她，她的長發已近花白，她巧遇到她的母親，一個不被知道的歸鄉人有多少痛苦，沒人看見，她把痛與瘋狂都藏在身後，只露出一世輪回的喜悅，她垂著頭，邊走邊哭，他沒有一直跟上去，在半山腰停住了。
今夜，是北瀟一族滅頂的那夜，夜空中十三星成弦，碧水盡頭的歷史會重演。
他想帶著她走，編造一個美麗圓滿的結局，但他晚了一步，蒙國的一把山火已經環山而上，他站在窗外看見她灰色的希望一點點碎成碎末。
事實要去面對，絕望也要面對。
後來，她受了極大的打擊與痛苦，那些不痛快的都被她自身封印在腦中，她連他也逐漸忘記，看著他笑的時候眼神那般空洞。他去了很多地方，卻找不到挽回的辦法，可他時而覺得幸福，即使視線只有一半，卻能被她的樣子充斥，滿滿的，終於再也容不下別人。
直到娶她的那夜，他也沒明白，這種守候與死等是不是愛，那些愛又到底是什麽。
那夜萬榮來了，拜他所賜，她突然什麽都記了起來，她記得他是翺國的國師，記起了要顛覆故事的使命，卻把他與她之間的事忘得一幹二凈。
該想起，她忘記了，不該想起的，她記住了。
她畢恭畢敬的模樣像無數把彎刀刺進他心裏，她不願意與他同眠，不願意與他太近，她警惕，猜疑，對他的一切。
他再次去尋找流央鏡，卻在海巖下看見萬榮刻下的一行字，他囑咐他不要回三重天，而他回帶著流央鏡去找九天子贖罪。其實這個師父一直也是縱容他的，只是氣只是惱，只是要他知道，在人世幸福不是那樣簡單的，天上有酒有肉是幸福，地上磨難痛苦堅持後才是幸福。
他不在乎，痛也痛，苦也苦，但他盼年年春桃開，那人就在桃雲下笑。
如果時間再次重來，在她披上命女紫紗的那一年，他要把她搶走，遠離陰謀陽謀，掙脫命運枷鎖，無論北瀟是生是亡，這一切都與她沒有牽連，無關了。
其實最初就應當這樣簡單。
那年他決定再度離開，這一去是回九重天，向九天子請罪，再求他一借流央鏡，成敗與否，得失與否，他再也不會去在乎。
默默離開的前一夜，他像時常一樣與妖男們一起坐在門前飲酒，桃花酒也許釀的太久，有些酸澀，他獨自坐在外面，身後傳來腳步聲。
這些時間裏，她與他冷冷淡淡，主動靠過來，實屬難得，他卻沒有回頭，像是要回避現在的她似的。
“這麽久以來多謝大人照料。”
“你要走了嗎？”
“也該走了。”
“如果我留你呢？”
“什麽理由？”她不詫異，接過他手裏的酒壺往口中灌了一口，“難道你喜歡我？”
他迎風而起，長袍在身後亂擺，人卻已微醺。
“也許有點，如果往後我愛上了你呢？”
她坐下身，靠在樹上，望著樹林頂的幾片月色，淺然一笑。
“如果愛上了我，就早點告訴我。”
原來他這七年來的掙紮本該是這樣簡單，他靠著她坐下，突然枕在她腿上，就這樣借著酒氣睡下了，這樣的夜色叫人安心。
今生有得有失，一場痛快，哭笑亦得，也不算多餘。
縱晝夜輪轉，時空變幻，牽絆輪回，但此時此刻，他只需閉上雙眼，枕在愛人的膝上，靜待流光入夢來。
【全文完 2011.10.23 16:43】
完結了，謝謝大家的追文，愛你們，下篇文再見，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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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白蚺又過海來探他，時隔四年是來借他的酒曲，一場酒後，他突然揪住他的領子。
“你有沒有聽聞九重天上丟了神物，蛛絲馬跡是一根銀色尾毛。”
郁儒丘展出許久不露的長尾怡然自得的撫摸，“你懷疑我？千裏迢迢來這裏，就是要氣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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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敷衍似的笑了笑，心思無關這些，他回來的目的不是來聽聞這些壞消息，他等的是翺國君主派來遠尋仙的那艘船，他們近半月才到山嶺，能平安過浮屠海也屬不易。
翺國帝君信夢，他就造夢，預言海上一仙最適做國師，這便回來等他們尋。這一次折騰，他卻傲然的不肯一口答應，派遣而來的使者又送酒水又送財寶又送佳人，見他不收女子，竟以為他食男色。
“大人，不想去就卷起風浪趕走他們好了。”
他拍拍柏南的腦袋，未語笑先開，欲拒還迎啊，才會被重視，在凡人的世界自有它的守則。不久後他終於允諾翺國使者，將在春深草木生時趕赴翺宮。
那日春鶯正從頭頂掠過，他一步邁進大殿，遙遙見她站在珠簾之後，像一個影子，倘若這叫重逢，也只屬於他一人，他坐在大殿正中，看著她垂頭跪靠而來，一步一步的靠近，微顯憔悴的臉龐卻比血珠還要璀然，由遠及近，像是夢裏的事。
還以為就要到手了。
可惜，可惜她擡起頭的時候那麽平靜，幾番斟酌，幾番揪扯之後，他頓悟，原來她真的忘記了他，流央鏡裏一番周折，她忘記了該記住的。
在翺國的每一個晚上柏南都無法安然睡下，房門會開開合合，郁儒丘進進出出，反反覆覆的，養成這樣那樣的習慣，一定要等她睡下才肯回來。
柏南到底也沒看明白，那女人到底有什麽善處，兇神惡煞，狡猾多變，害人屠命還要自家大人給她收拾殘局。
“大人，難不成你喜歡她？”
郁儒丘笑了一聲，“你不認識她是誰了？”
他啊的一聲頓悟了，扯住他衣尾，“是……她？既然你……這麽堅持，何不直接將她抓回去算了。”
“你去抓頭猛獸給我看看，看它不咬的你四分五裂。”
於是他在辯駁下繼續朝五晚九，要去看看她，有意或無意，要在她面前路過，無意或有意，這種把戲，有點幼稚也有點趣味。
摸著良心自問，到底對她哪裏感興趣，大概是那傷人七分再自傷三分的本事，可最初也並非如此……好像有很多緣由，但沒一條能拿出來說，若說出來，會不會自笑三聲？那些理由都太稚嫩，不值得深思。
老天對她不顧不管，他就妄想做她的天，雲雨或者江山，他都會幫她扛起來，天地之大，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睜眼閉眼都是她，往往覆覆永遠在那片花海中，醉眼看去最艷麗的是她那一抹紫色的長袍，艷的邪。
可她一直在變，穿梭在形形色/色當中，沈浮在煙雨朦朧深處，停步不前時她也只有他罷了，他站在她這一段故事的開始，就決定一直站到結束，無論她會怎樣，這份堅持仿若流入了血液，不成就誓不罷休。
有一段時日她不開心，不許人進她的宅院，正巧宮裏花匠要在初夏時剪花修木，他變成花匠的模樣，懶洋洋坐在墻下，擡手去扯一朵花，她坐在門裏，眼神不遠不近飄過來。
“你不要剪，讓它自己落吧。”
那只是一朵殘紅，可即使是敗落的她也舍不得丟棄，只因她得到的太少，能把握的一點不舍得放松。
她又問：“今年在何時何地撒下種，明年春季才會開花呢？”
她總惦記著明年春，她不知道北瀟滅亡是天註定，並不知道世上總有些東西是無能為力的，但他怎麽忍心告訴她。
她這樣倔強，也總要等她承受了才肯相信吧。
這樣堅持著，直到翺國太子攻城的那夜。那夜柏南遙遙從夢中驚醒，遠看夜中紅雲猙獰，的確駭人，人間的恐怖卻比仙島還要震撼，是生靈塗炭。
他找尋了很久，郁儒丘才出現，雨那麽大，他身影伶仃，衣上有血還有他一貫厭惡的臟泥，他面色平靜，甚至沒有說話，只靜靜坐入蓬華齋。
“啊呀！血啊！！！天啊！誰的誰的！”
張牙舞爪的他一把被郁儒丘拽住，“不用忙了，隨它去。”
“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說話，疲憊的靠在門邊，無力的扯下袍子，柏南好似明白了些，關門勸道：“當局者迷，大人聽我這旁觀人說兩句，你還記得那個黃大仙的事嗎？他要找的人也把他忘了，他用力的追啊追，最後還不是慘淡收場……何況她忘記你兩次，她但凡有點良心，她就不該……”
“不要緊。”
他無話，又問：“大人到底圖個什麽？”
“就圖她當年答應我的話，她一天不成我的人，我就多等一天。”
緣分還不夠，他會等到緣分濃時，倘若時間還不夠，他就等到時間對時。
那一年好快，春分，夏至，不久就入了秋，那個被喚為葉尚宮的女人好像漸悟了，受了傷也會對他展露一角，落了淚也肯給他看漸紅的眼眶，可她像只斷線之鳶，總是突然離開，突然回來。
抓不住她，他頭疼的厲害，但不久後，更加麻煩的事找上了門，他的師父，萬榮找到了他，他是尋著流央鏡的仙氣尋到了陀摩嶺。
百年前離開三重天的原因他早早忘了，但現在留在人間的原因他卻有，那些麻煩他好似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隨著一個希望而去，尋尋覓覓。
不久後，她這一段生命裏的過客都一一離去了，翺國的命運終於在一陣漫天血色的廝殺中終結。但她的生命也到了陌路，如同垂危的燭火正日漸熄滅，他將她留在身邊，回到了陀摩嶺。
他看著她一點點憔悴，長發一點點花白，日日如隔世，此生生生死死，追追尋尋，為何要停在此時。
他不惜廢去一頭愛惜的長發，一夜勢必與她白頭，只為博得她滿心溫存。
在她大限到頭的那夜，他終於頭一回主動丟下她，去了海下。他的仙宅被萬榮拋下了海，流央鏡也一起掉了下去。
那深海之下是一片漆黑，有海底惡人鮫一族在水下掌控，他以禮而上，卻遭到拒絕。
惡人鮫族長露出寒牙，“什麽宅子，沒聽過沒見過！”
這些長在惡海深處的鮫人對任何物體都極度貪戀，一旦落入族群範圍，絕不交出。
他將花袍子、桃木發簪一起丟給他們，“我再問一次，宅子在不在？”
族長盯著繁花浸透的袍子，以為得了天下大寶，笑道：“在在在，”隨後突然又變臉，“但不能給你，落在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東西，一件袍子一只簪子換宅子，嘖，不劃算。”
“宅子我不要，我只是要回宅裏的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一面高鏡。”
族長立即叫人潛下更深處，果真在宅院角落看見一面無光之鏡。但水下惡妖是永無道理，借著各種緣由索要一切有用之物。
他擺了擺手，“你想用衣物換這玩意，我還是不應。”
郁儒丘笑了一聲，“你想要什麽？一切好說。”
那族長發出嘶嘶聲響，突然靠近，長出蹼的五指在他左眼上一抹，他一楞，登時感到眼前景物稍變。
“就用你左眼的視覺換它好了。”
他伸手捂住右眼，果然眼前成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仙啊妖啊人啊，為了目的都要付出代價，他沒有爭奪，點頭一笑，帶著流央鏡離開了。
那是他第二度入鏡，那鏡仙因一直無事可做，懶散的浮在虛空，聽到郁儒丘咳嗽這才回頭看他。
“如何？有事？”
“自然是有事才來找你。”
“這回準備用什麽東西交換？”
“你該先問問我為何而來。”他上前一步，捏住鏡仙的下顎，虎口用力，“你如今氣色很好，想必又騙了誰人的命數來充自己的命。”
“神仙也要長命，神仙也有命數，我幫人得命有何不對。”
兩張冷面對峙半響，郁儒丘才松開手，“記不記得之前有個丫頭，給了你八百年的命。”
“是又如何，她是心甘情願。”
他點點頭，“我用雙倍的仙命換她的命。”
一年仙命是十年凡人的命，一千六百年仙命已不是小數目，這種交易不對等，鏡仙有幾分不信，盯著他的臉看了半響，“你的命數所剩不多，難道你現在求死不求生？”
他笑了一聲，不予回答，其實得得失失，權衡利弊，長久後也無它感，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用自己的換取所求的也是不擇手段，一只眼的視覺罷了，他還有另一只眼，但失去一個人，就再無法見到另一個她，這個利弊，他根本無需圈攬，倘若一件事還需考慮，那麽這件事已不值得去做。
他要求生，但要看如何生，是長而痛，還是短而快樂。
那年他藏好了流央鏡，重新回到了陀摩嶺，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卻又跑了。這麽多年，他太了解她了，當夜出海趕去大京洲，在大京洲廣闊無邊的山脊間一條碧水形如蛟龍，頭龍處正是汍瀾山。
汍瀾山，他所愛的人的家鄉，讓他愁也讓他喜的地方。
他遠遠看見了她，她的長發已近花白，她巧遇到她的母親，一個不被知道的歸鄉人有多少痛苦，沒人看見，她把痛與瘋狂都藏在身後，只露出一世輪回的喜悅，她垂著頭，邊走邊哭，他沒有一直跟上去，在半山腰停住了。
今夜，是北瀟一族滅頂的那夜，夜空中十三星成弦，碧水盡頭的歷史會重演。
他想帶著她走，編造一個美麗圓滿的結局，但他晚了一步，蒙國的一把山火已經環山而上，他站在窗外看見她灰色的希望一點點碎成碎末。
事實要去面對，絕望也要面對。
後來，她受了極大的打擊與痛苦，那些不痛快的都被她自身封印在腦中，她連他也逐漸忘記，看著他笑的時候眼神那般空洞。他去了很多地方，卻找不到挽回的辦法，可他時而覺得幸福，即使視線只有一半，卻能被她的樣子充斥，滿滿的，終於再也容不下別人。
直到娶她的那夜，他也沒明白，這種守候與死等是不是愛，那些愛又到底是什麽。
那夜萬榮來了，拜他所賜，她突然什麽都記了起來，她記得他是翺國的國師，記起了要顛覆故事的使命，卻把他與她之間的事忘得一幹二凈。
該想起，她忘記了，不該想起的，她記住了。
她畢恭畢敬的模樣像無數把彎刀刺進他心裏，她不願意與他同眠，不願意與他太近，她警惕，猜疑，對他的一切。
他再次去尋找流央鏡，卻在海巖下看見萬榮刻下的一行字，他囑咐他不要回三重天，而他回帶著流央鏡去找九天子贖罪。其實這個師父一直也是縱容他的，只是氣只是惱，只是要他知道，在人世幸福不是那樣簡單的，天上有酒有肉是幸福，地上磨難痛苦堅持後才是幸福。
他不在乎，痛也痛，苦也苦，但他盼年年春桃開，那人就在桃雲下笑。
如果時間再次重來，在她披上命女紫紗的那一年，他要把她搶走，遠離陰謀陽謀，掙脫命運枷鎖，無論北瀟是生是亡，這一切都與她沒有牽連，無關了。
其實最初就應當這樣簡單。
那年他決定再度離開，這一去是回九重天，向九天子請罪，再求他一借流央鏡，成敗與否，得失與否，他再也不會去在乎。
默默離開的前一夜，他像時常一樣與妖男們一起坐在門前飲酒，桃花酒也許釀的太久，有些酸澀，他獨自坐在外面，身後傳來腳步聲。
這些時間裏，她與他冷冷淡淡，主動靠過來，實屬難得，他卻沒有回頭，像是要回避現在的她似的。
“這麽久以來多謝大人照料。”
“你要走了嗎？”
“也該走了。”
“如果我留你呢？”
“什麽理由？”她不詫異，接過他手裏的酒壺往口中灌了一口，“難道你喜歡我？”
他迎風而起，長袍在身後亂擺，人卻已微醺。
“也許有點，如果往後我愛上了你呢？”
她坐下身，靠在樹上，望著樹林頂的幾片月色，淺然一笑。
“如果愛上了我，就早點告訴我。”
原來他這七年來的掙紮本該是這樣簡單，他靠著她坐下，突然枕在她腿上，就這樣借著酒氣睡下了，這樣的夜色叫人安心。
今生有得有失，一場痛快，哭笑亦得，也不算多餘。
縱晝夜輪轉，時空變幻，牽絆輪回，但此時此刻，他只需閉上雙眼，枕在愛人的膝上，靜待流光入夢來。
【全文完 2011.10.23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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