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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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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難處

陀摩嶺是浮屠海上的海中島,因島大而有連綿之山,才被稱嶺。嶺上紅楓覆蓋,霧雲繚繞,陰氣中自然少不了妖魔精怪,只是各有規矩,從不互害,這並非從來如此,全因多少年,海上破浪而來個怪仙,他居在深霧中,專門捉那些搗事的妖精,久而久之,陀摩嶺上的歹妖也被他捉進霧中,閉門馴養起來,再沒出來過。

都傳怪仙好男色,妖娃都被父母親教訓著:“要做安分的好妖,不然就去陪那郁大人。”

只是近來怪仙出海去,一去是數月,山嶺上又亂了章法。

這日岸邊海水一滾,浮出幾只銀頭小妖,其中一只個頭稍大的妖正握著一對人的人眼珠。

“這是我摘下來的不能和我搶。”

“是我們先把他騙下海,你乘機搶先奪走的,快還來。”

小妖精鬧急了,驟然呲牙咧嘴,現出原形,那手握眼珠的大妖不肯示弱,張開血盆大口撲上前要吞妖,卻聞遠處嘖嘖聲,一擡頭,妖怪就拋下眼珠子狂奔而去。

“娘!救命!郁大人要捉我!”

哭號告訴山嶺,嶺中那塊定心石回來了。

仙人的宅子敲鑼打鼓,酒宴打開三日,只是這次不同,他還帶了位貌似美味的凡人,眾妖揣度,郁儒丘一定是戀上吃凡人肉,如此爾爾。

這夜中,府上男子又是一陣狂醉,乘風月上,郁儒丘勾起鑲玉小壺,側身臥在假山上,妖男們微薰依在山石下。

“大人大人,你要把那女人留下?”

“恩,你們怎麽看?”

“說起來這一賭是大人贏了,你要怎樣都行。”

“贏?”他楞了一楞,“是很久前的事了,我忘記了。”

妖男們嘆道:“奔跑這麽久,早猜到在你心裏,只怕賭局早不算數了。”

可縱然妖男們不予更多詢問,但那個女人,容貌普通的不可再普通,舉止翼翼小心,並不愛笑,不笑時也有幾分兇狠,實在並非討喜的類型。

“留下她……大人到底是要?”

郁儒丘摸著妖男的腦袋,卻面朝圖葉,點頭道:“女孩子,多數拿來先玩再吃。”

而後他在眾目睽睽下追出門,將面紅耳赤的圖葉重新拉回來,扛進屋子。

“耳紅脖子粗?”

“呸!”

“小葉子不願意讓大人動?”他靠上前,瞇眼挑弄她的脖子。

“不願意!”

不願意……這句多少有幾分在騙自己。

他笑了,抱著雙臂彎下腰,“這樣好了,我讓你吃,讓你玩。”

“少來。”她縮著手腳不碰他,開門要出去,“宮裏的正經樣子果然都是裝出來的。”

“活著本就該嬉鬧,太正經的是你。”郁儒丘將門一壓,在她嘴角叼了一口,“你在這裏,我自然開心的忘了形。”

“我沒有答應一直留在這裏,你什麽時候才放我走?”她撇過頭,問的出乎意料。

“恩?”他反手開門,指著飄過的妖男,“那誰,站住,大人的香桃酒少了一寸,是不是你們喝的?”

聽而不聞,從來是他的本事,但逃避總不是辦法,夜眠隔著一墻,清晨起來總是要碰面的。

一夜後,大宅的主人套著最艷的衣服,提著小禮幽幽開門去。

“郁大人?”角落拐來他魂牽夢繞的姑娘。

他擡手整理衣襟,不肯睜眼看她,“昨晚的問題我不予考慮。”

“我本來也沒打算再問一遍。”圖葉跟在後面,一路到了迷霧外。

他停住腳步,點點頭,“都走到這裏了,隨我走一趟吧。”

一拐彎一轉彎,一轉彎一拐彎,兩人停在一處丘陵下,丘陵下有兩人高的山洞,鑲著獸骨,下面立著一圈小妖精,中間鼎立一個腦滿腸肥的豬怪。

豬怪見仙人飄然靠近,怕裏含著激動,迎上前卑躬屈膝,“沒想到我老豬百次娶親,郁大人終於肯賞面前來了。”他擡首一望,後面還立著個瘦長的凡人。

“大人真是暖了老豬的心窩,您看您來便來,還帶什麽禮物。”

郁儒丘擡手一擋,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酒壺,“這才是禮物。”缺了口的銀壺,二手的婚禮,豬怪頂住崩潰領二人入了座。

座上滿滿,群妖無限,精怪總對人氣異常興奮,越靠越近,最後卻被郁儒丘拍桌的一掌嚇得散了。

圖葉見他嘴不戒酒,揚起下顎,“你就是來騙酒的吧。”

他抿唇笑,在她鼻尖上點指,“知我者,知己也。”

妖怪的婚宴本是粗俗無比,只是因為有仙再次,大家都有些拘謹,待那新娘子出來,圖葉卻被一口酒水嗆住。

“難道說這領主娶人百次,都是這樣的……母豬妖?”

“領主他早年暗戀個小狐仙,卻遭拋棄,心裏過不去,只好每年娶位新夫人聊以慰藉。”郁儒丘垂下手,在桌下緊緊握住她的手,“你看,在情面前,萬物都是一樣放不開手,妖是,人是,我也是。”

那溫暖的指骨擦著她的手,十指交扣,總是有幾分疼,卻叫她痛並歡喜,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讓她前行的腳步越來越慢,幾乎要停靠。

“小葉子,你是我的嗎?”

周遭的妖精為領主婚宴而瘋狂,舉杯暢飲,而這喧鬧的喜悅外她卻聽見他的心跳,透過脈搏,牽動著她。

這是第幾次,是怎樣的情讓他反覆詢問,是占有還是強霸,只再問一次,你是我的嗎?

你是嗎,請回答我。

她的沈默中似乎有答案,他垂下頭,手指滑下,她的五指之間又沖進冰冷的空氣,凍僵了血脈。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恩,我不會再問了。”

她遲緩擡頭時,他卻走出了山洞,桃花似的人變成了一抹灰,她楞了楞,推開桌,推開精怪,拼命擠了出去,可惜天地明暗交錯,他越走越遠。

追不上,他已消失了。圖葉靠在樹上,喘了幾口氣,反反覆覆,卻覺得氣短。

她不是不應,只是怕是答應,也是來不及,只是怕是投入,也是萬劫不覆。

在這裏的這些日,她終於把所有的角落,所有的過往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找到了那染著青苔的墻頭,打開那惹上銅綠的屋門,那寂靜的深院,空蕩的屋內,有她曾拼命尋找,卻無意跌落進去的流央鏡,混沌如天地未開的鏡面,激起她的記憶。

那時的事,是是非非,她全部記得了。擔憂,在她再見到鏡中仙時,終於被證實。

穿越時光的代價,顛覆歷史的付出,她曾給出了她最後的東西,是她五百年的命,她可以活著,仇恨或埋怨,在心願實現之前。

如今她已一無所有,除了身體,還有心。

眼前白絨四游,天空居然落了雪,近近看去,似乎天地都化了六角菱花,她還以為在這世外山嶺上只有春秋,只有歡沁。

由後而來的一個懷抱燙落了那些不安,那人沒有想象中的埋怨,只是兀自笑著。

“我只問最後一遍,你是不是我的?”

他沒有走,只是因一時愁悶出洞走走,卻沒料到她誤解後急急追出,原想讓她急讓她焦,他卻還是跟在她身後,從被尋變為追尋。

“除你之外,不會有人要我了,還是……你只是想得到罷了,在我答應之後,你又不打算要了?”

他張張口,那些長久以來要說的話卻一直沒說出來。那些他所經歷的,不需要她知道,怎樣都好,只要有了她……

他緊緊將她揉入懷中,無憂之笑,像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是我想得到的最後一樣東西。”用盡所有氣力,我也要留下你。

無論是刻意還是謊言,她第一次不去衡量輕重,只是順著他的手擡頭,接住那個灑落的吻,像只牽線木偶,要隨他動靜。

“今夜,大人獻身給你。”舌尖傳來顫微的聲音,她含著那口溫氣,有些怕,怕的或許只是自己出乎意料的喜。

再多的話,似乎一時也無以表達。樹林中一聲高叫,卻陡然打斷了兩人的心思。

遠處楓葉卷地,正有一頭異獸奔來,憤怒的撲向郁儒丘,圖葉上前一把握住兩顆獠牙,這正是她的碧眼窮奇。

“小圓?”

再擡首,樹林中走出幾人,為首的竟是柏南,晉翺晉妙青青都在身其後。

方才兩人埋頭牽扯,已被幾人看的清清楚楚,圖葉想此,陡然從驚喜變為窘迫,捂口鼻咳了兩聲,拉著小圓走在前面去。

晉妙牽著青青追上前,纏著圖葉又笑又鬧,歡喜半響後又古靈精怪的眨眼。

“方才和國師大人在搞什麽明堂?”

圖葉反覆咳嗽,幾秒後驚覺。

“你怎麽能下地了?”

兩人對視,揚眉大笑,事情解釋的言簡意賅,其中艱難定有,只是沒有多說。晉妙解釋道:“是被柏南請來的仙醫治好了,還要多虧國師大人的名聲。”

青青賊笑:“不過公主的代價可就大了,她答應了那小子非他不嫁。”

圖葉回頭望去,不知自己在看誰,只見背後三人均望來,她挺直背脊,大力邁步。

一夜小團圓,勝過人間春長夜。

晚時圖葉先帶著晉妙青青走了,問了才知,原來柏南有意思讓三人長居於此。

安頓兩人後,晉妙不舍她離開,讓她留下一起睡,臨睡前丫頭問道:“姐姐,我想問問,我的臉和那個叫猶葉的很像嗎?”

想必在汍瀾山有人提起過什麽,圖葉點頭敷衍道:“正是因為像,才讓你換的,純真。”

丫頭在被子下滾了滾,又低聲請求道:“姐姐,那個……你往後對皇兄也好一些吧,他近來心情低落的很。”

“我會的,快睡吧。”

屋中兩個丫頭成眠後,床邊小窗響了兩聲,她下地開窗,正見郁儒丘滿面盛絨雪,溫潤如玉,似乎在外等候許久。

“還好嗎?”

他知晉翺來此,多少對她心思有影響,卻不知圖葉被問的有些不知所措。

她惶惶點頭,“我沒事,之前怎樣現在亦如此。”

他含唇一笑,望了望榻上的丫頭,“看來今夜大人獻身無果,我會等你。”他勾住她的頸脖,拉來一吻,轉身勾起床邊高口酒壺,擺手走了。

而後,翌日覆翌日,宅中蕭瑟和諧,新來之客亦帶來新故事,府上妖男更喜聽人將外面的世界。

晉妙談了一早,累的癟癟嘴,叼起一口桃花糕回屋去,見圖葉還在睡,便埋怨的推了推她。

“姐姐還不起來?天天都睡到午後。”

她懶洋洋的點頭,“恩,午後再起……”

晉妙將肩一聳,蹦跳著尋柏南去了,門合上,她才動了動身子,側過身。

同桌對坐,和誰和誰,她不要。

她翻身繼續睡,不知多久過去,身邊沈了一沈,一人靠在床邊,將手放在她肩頭長發上,灰藍底色的盤雲袖在她眼前一過。

她微微一動。是晉翺。

他擡手放在她肩上,“這麽多天都不肯出來見見我嗎?”

她睡得似乎深,他又道:“我如今一無所有,也不好在這多留,更不能依靠旁人,盲目無從的數著日子,這一程我只是來送晉妙,今日也要走了,你多保重。”

那背影已經陷在被褥當中,異常沈默。他轉過身,想著這般也好,就算是恢弘的再見,他也不知道托起,不如就這樣灰溜溜的走。

“晉翺,”那一聲有些沙啞,半響又重覆一遍,像是在確認什麽,“晉翺,你要去哪裏?”

他終於看見她揚起的臉,她坐在床邊,瘦骨弱肌,那瑩白的衣袖像似架在一個支架上,原來她真的是這樣瘦弱的,有多久,他都未敢認真看看她。

“我想回宮中去。”

她第一刻是沈默的,對他太了解,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

“可不可以不要別回去。”她緊了緊眉,“留在這陪著晉妙,怎樣都好。”

他輕輕笑著,擡手攥住她半邊長發,緊緊握在手心,幾乎要勒出痕跡。

“不可以。”

“為什麽?回宮你還能做什麽?”

這個為什麽,連他也無從回答,倘若要說,只說因天地之大,無處可居,倘若說,只說因那紅墻綠瓦,還在記憶裏刻著一段短暫的故事,刻骨銘心。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很抱歉,一次次讓你失望。”

透過這些年他面上沈積的風塵,她仿佛看清他眸中那個少女,在月下牽著一個少男,奔在月下長廊,只為一朵花開。

“好,我和你一起走。”

郁儒丘含著一口冷酒跳下桃樹,今夜心情極好,因冬至山嶺,初來便下了幾天薄雪,明夜醒來之後。霧外會是銀裝素裹,霧內桃林也該結霜了,漫天嫣紅凍結為晶瑩琥珀,必然是好景。

好景,需得那人來看。

他往回頭路上走,卻見桃林盡頭一處霧氣破開一掌大的洞,他正要上前抹去缺口,霧外一只手卻借機揪住他的衣領。

他似乎早知有這一天,淡淡道:“我說,你也太心急了?”

“你好大的膽子,敢上三重天偷九天子的流央鏡!”

“當初以為你都知道,原來是後知後覺。”郁儒丘將那手甩開,劈開霧氣,霧外正立著個兇目惡眼的男子,威嚴之色,是天尊之相。

“師父,果然生氣了?”

那男子哼了一聲,一掌擊破霧氣,整個霧墻為之顫動,驟然間便散開了。

“如何?逃下界的感覺很自在?為了躲為師也是居無定所吧?要不是尋著流央鏡而來,老子還尋不到你。”男子昂頭往遠處金碧輝煌的宅子邁步,哼道:“老子先看看流央鏡,看看你又做了些什麽。”

兩人前後到了樹木深處的屋前,郁儒丘淺淺吐了兩口氣,靠在門柱下。

天上一日人間百年,萬榮大仙在三重天逗留十日才來尋他,是知道他受不了約束,氣惱起來更要滿面帶笑的肆意妄為。

原想等他回來,懶散不願責罰他,可惜這一溜竟是人間千年,他不知悔改。

“大人!”

妖男們行色匆匆而來,卻嗅到一股強大的仙氣,“來了客人?”

他擺擺手,“不要放心上,什麽事?”

“霧氣忽而散了。”

“我知道。”

“那姑娘不見了。”

他一怔,快步趕去圖葉屋中,果然並不見她,他微微楞了片刻,突然聽見高空一聲窮奇的鳴叫,他抽出腰間長鞭,那金辮長十幾丈,陡然便纏住小圓的腿,僵持還未一刻,小圓沒能穩住身子,猛然跌到地面。

他挑著眉梢,拍掉圖葉衣上的泥,將她提到屋檐下,“什麽名堂?”

“晉翺……。”他的臉色果真難看了一些,“他要走了,我想讓小圓送送他。”

“到底是小圓送還是你送?”

她直言不諱,“都送。”

他點點頭,耳廓一動,聽見屋後傳來腳步聲,他連忙將她抱上獸背,一掌打的小圓呲牙咧嘴的騰空去了。

他笑道:“早去早回。”

“恩,早去早回。”

他永遠這樣嬌寵著她,縱然他不願意,可她期盼的,他都會容忍或代為處之。圖葉拼命彎起眉目,希望沒被他看出自己笑的勉強。這笑容竟能一直延持到山嶺南邊,與晉翺會和後才松開緊繃的神經,望著遠處破霧後的宅子,仿佛見那最艷的一抹色還在牽掛誰。

她早做好了打算,將死之人要回到現世,而那痞雅之人,只當沒有愁緒,繼續花前月下,繼續酒酣滿腹,獨自一人。

早去早回,只怕一去不回。

直到圖葉消失,郁儒丘才收了點神,這麽久過去,一切還是這樣棘手,有時留住那人的心也未必能留住人。

他自嘲一笑,或許當早一些獻身才行,心也鎖不住,就用身體。

身後傳來幾聲咳嗽聲,他身形一凝,回頭笑道:“師父看完了?”

萬榮頂著金樽之樣,腳不落地緩緩而來,他方才在角落已看了片刻,見那姑娘相貌平平,不禁有些疑惑。

“你的小九九,老子知道了。”他嘴角的情緒即變,覆而懶洋洋的招手:“依我看什麽都是徒勞,現在和師父回去,偷逃的事不追究。”

“現在?”他頓了頓,五指已在玉扇上越握越緊。

“老子說了,就是現在。”

萬榮知他一定不肯走,抽過他腰間長鞭就要捆綁,誰知他玉扇一揮,四境驟然間被不見五指的黑暗吞噬,萬榮一怔,沒料到他會造夢困住自己。只覺一陣風過耳畔,萬榮再遁地醒夢,一看之下哪裏還有宅子,他獨獨站在一片桃林中,那狡詐的徒兒又卷鋪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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