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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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有一瞬她以為腹中毒丸就要發作，可久久過去卻是徒留一陣悸悸然的麻痹竄上頭皮，雙臂肌理瘙癢，渾身輕顫。那是一陣飄飄欲仙又帶著戰戰心驚。矛盾的感覺太久不遇，她忘了，忘的手足無措。想說一語憤憤然。想強調不稀罕眼下十裏冰花，可幾番口舌掙紮後又像洩氣般無話可講。
她多年學著繞彎嬉諷，如今竟被他一語直接敲的有些站不住。擡首遠遠見晉妙沖她奔來，她像是撿到了機會，翻下殘橋迎上前去，拉著晉妙便走。遙遙再看那人，矗立白橋上，只是笑容淡弱，或許是氣她的面無神色，氣不能猜到她心思。
身後偌大湖面忽而響起碎裂之聲，尖銳刺耳，十丈高的冰雕花葉碎為千萬片，熠熠閃閃宛若活物灑落在漸薄冰面上，奇景生在瞬息間，又死在瞬息間，全隨著謫仙的心思不管不顧的翻騰。
游人大呼小叫奔岸或上船，也有遲步落在水中的，正奮力掙紮抓著船上長桿，祥和落霞湖全亂了，仿佛是誰編制了夢境騙得人落水。
晉翺停步在圖葉身邊，側目冷笑，“原來國師是這樣的好人，害人不淺。”他一把奪過晉妙的手，訓道：“常言道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往後你不準去篷華齋。”
晉妙小腦袋不明白，委屈的瞪眼，“為什麽為什麽！”氣惱也無用，掙紮亦無用，晉翺強行拉她上車，車簾兒一甩，終是不歡而散。
郁儒丘消失在湖面，玉真也不知去了何處，出行的人三三兩兩散了，唯剩下青青陪著圖葉，兩人只好結伴回宮。
車行繁華長街，正巧路過丁康的邸宅，那門外正侯著一群人，片刻便有一女子坐入門外黃頂油皮轎，丁康正上了另一頂轎子跟在其後。巧的是這人馬竟隨著圖葉的馬車一路到了宮門之下。
遙望那四人高轎停在盤龍大道正中，擡頭見帝君已在龍階上，怕是在等著。
轎簾左擺，擺下終於露出小巧圓滑的鞋尖，一個白裘長女的女子走了出來，丁康與她耳語幾句便讓開路，那是個瘦綠消紅的病美人，步履中透著軟風姿態，與強傲的宮氣截然相反。
圖葉停車馬於高墻下，遠見帝君迎上前，將女子帶去乾華宮。
在半日之後，此女的底細便被圖葉撈的一幹二凈，此女名丁茸，是丁康的庶妹，三日前因隨丁康入宮看雍華宮景而被帝君撞見，散談之下帝君便心生喜愛，將丁茸招入了深宮。
不過是風流君主巧遇了佳人，只是一段俗話罷了，只是圖葉千料萬料卻沒料到病女的能耐。
此女在平日裏不笑不鬧，正是獨特的安靜吸引了君主的心，夜夜笙簫都見丁茸伴在帝君身側。有日，圖葉前去乾華宮，竟在門外遭拒，隨後便聽見門中鶯鶯燕燕之聲，那朝才知，原來奄奄女子也能笑得如沐春風。
回程路上她巧遇丁康，便見他春風得意的笑：“有朝帝君不為葉尚宮的事怒躁，定會是一派和氣模樣。”他自然得意，一人得志，雞犬升天。在他看來圖葉失信的那一日正是夢圓之時。
“是是，大人說的正是。”她一臉笑容，卻把丁康嚇的一抽，“我好生敬佩大人的本事，大人就如墻頭草，一點不怕西風刮折了腰。有朝這女子有了身孕，大人便可以擺脫了太子爺，直接登上高位，大人可真會算計。”
怪只怪圖葉這樣一說，一個月後，丁茸果真應言有了身孕，丁府隨著丁茸的封妃步步登天。
此後事態才顯露，原來丁康見晉翺一直無起色，放棄了擁護太子的想法，打起了更大的主意，如今有庶妹得寵為他說話，他是越發得意，一時間宮中上下對他無不畢恭畢敬。朝中人最關心的還是丁茸肚裏的孩子，倘若孩子是女，擁護的自然還是太子，倘若是男，只怕太子是要被廢了，這其中辯解無數，墻頭草也不知該往哪去了。
*
這幾日圖葉過的尚且安穩，如今帝君樂於臥在旁人懷裏，她也聰明的不去打擾，只是深夜叫人送去一些暖酒熱茶點，無論如何也得了一句多謝。其它後事，她並非沒放心上，只是不急，急不得。
另言，那日游湖之後，晉翺被郁儒丘肆意妄為的作風激惱，第二日便將晉妙接去書閣，勢必要皇妹與一幹人等不相往來。
可奈何晉妙本性格乖張，受不得控制，日日都潛出來，跑來圖葉面前竄東竄西。這日夜裏她突然又跑來，滿臉悻悻然。
圖葉一瞧是她立刻關門，“走走走，我可受不了太子爺來要人。”
她偏偏不走，擠進門跳到圖葉床上，“姐姐別趕往走啊，我特來給你看樣東西。”她從背後腰間抽出一把細扇，圖葉一看便楞了，玉骨白筋，是郁儒丘的扇子。
她一把奪過，“你偷的？！”
晉妙直跳腳，“小聲！別叫人聽見了，我只是偷偷借來，明早就給郁大人塞回去。”
圖葉氣她總是用著自己那點小運氣，東摸西碰的，“你是公主，不是市井的扒手，快還回去。”
晉妙見扇子被摔在地上，連忙拾起來心疼的直摸。
“你就看一眼嘛，看一眼。”
那平滑扇面被寸寸展開，玉絹之上描的是桃林，以為仙人手裏捏著的是怎樣脫俗的玩物，原來卻是這樣的貨色。
“這有什麽好看，這樣的四處都有。”
晉妙摸著扇面端詳，“才不是呢，我前日偷見郁大人擺這扇子，只一下扇子便飛出雪花，他一開一合再一擺，扇裏又飛出百鳥，後來又扇出擺一個女人，然後……然後大人就吻了上去。”小姑娘不經人事，想著那偷窺畫面便染紅了腮。
圖葉一楞，只覺頸側一抽，疼的厲害。她奪過扇子往墻角一甩，訓道：“這是下三濫的玩意兒，你就是想看這個？下次再讓我知道可不理你了！”
“誰說要看那畫面，我只覺扇裏能走出人來，很稀奇罷了，好心給你看，你卻生氣，不知近來怎麽了，皇兄也是整日皺著眉，你也是，氣死我了！”
“小心被你扇出個瞠目瞪眼的妖精，回去休息！”
晉妙一楞，忽而洩了氣，哼哼道：“那扇子呢？”
圖葉翻身埋頭，“沒收。”
晉妙一跺腳，自己也歪著嘴跑了。
小丫頭走後，房間中恢覆漫長的安靜，沈香屑一絲一縷在金鸞爐上縈繞，原以為是助眠的東西，今夜卻叫她越睡越清醒。她從被褥下探出耳廓，仿佛聽見角落裏傳來嘆息聲。
“誰！”圖葉握著匕首望角落，卻見那一塊是空，耳聞的是幻聽嗎？墻角那把玉扇依舊躺著，半片扇面在夜光下泛著幽幽之色。
她下床拾起扇子，細細端詳起來，這玉扇大概是郁儒丘心愛之物，扇骨被摩的毫無棱角，細膩溫潤。想起晉妙說的話，她又擔憂，隱隱覺得扇裏是否藏著女妖精。對著墻邊輕輕煽動，忽覺一襲香氣觸到墻面朝她而來，輕薄的黑暗中扇褶裏飛出輕散的花瓣，紛飛在四處，圖葉訝異的停下手，卻見花瓣又幻滅為空。
輕輕擺弄之中，屋內落起花雨，擡頭望著高處仿若能望見深遠的天。這樣靜的美，獨有一人賞的美，透著突如其來的寂寞。
她停下手，將扇面開開合合，每一次打開，扇畫都變了模樣，然而在這一次圖葉停下手，扇中出現個一個獨立的背影，又瘦又小。她擺了扇，扇褶中流出幾卷輕煙，繾綣中在門前繞出淺淺的人形，白描似的雙肩低垂著。
那只是幻象，圖葉在確定後慢慢走上前，每走一步都有一種輕輕的撼動，那幻像穿過門停在院心，突然轉過了身子，是一張通透的臉兒，透過聚散的雙眼能望見遠處宮墻。
雲煙勾勒的臉廓在月光下透著銀光，待圖葉分辨那張臉後只覺頭皮一陣刺麻，玉扇如同燙手山芋被她甩出去，然下秒它又朝她面上飛來，她蹲身躲過，扇子被身後人接住。
那花枝招展，衣著艷俗的男子將玉扇在指尖急速打轉，潺潺一笑。
“瞧清楚了？漂亮嗎？”
圖葉扭過頭去，“看不清……那是誰？”
“大人正在尋覓的情人。”
“尋到了？”
“不告訴你。對了，明夜張大人有宴相請，小葉子伴著大人同去。”
“不好！”
“我可沒問你的意思。”他暮然一笑，“如此便說定了。”
第二日夜中，他果真來了。
圖葉聞聲探頭，便見他坐在窗框中，長袍觸地，好一副隨性姿態。她埋頭裝睡，隨後被他撈出來沙包一般扛在肩上。
“別與大人裝，討厭你這樣虛虛假假。”
她耐不住的生氣：“小人生來就是個虛虛假假的人，你何必纏上來？”
他喜歡她冷哼或嗔怒，一聞此聲便嬉笑顏開，她越氣，他越笑。
一路上蹬腿咒罵，糾糾纏纏間兩人已到了張府門前，府中還算安靜，看來不是大宴。說起這張大人，不過是低品小官，在朝中小事不少他，大事卻也輪不到他來一表淺見。今夜夜宴不知唱的哪一出戲。
圖葉才站穩了身子，卻被郁儒丘敲了一下後腦，腦後即刻流淌起一股寒顫，直到腳心。
“入了大門就不要說話，跟緊了我。”
圖葉剛要問，便見門童迎上來，門童嬉笑諂媚卻只對郁儒丘一人，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被隱了身子。
她在後低問：“為何帶我來？”
以為他說出怎樣的理由，卻聽他散漫道：“因為柏南不肯來。”
圖葉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到了張府後/庭便見了張大人，他看似已待多時，張口才兩句便對郁儒丘溜須拍馬，急匆匆叫上歌舞。酒宴不過圍繞酒色，見宴酒卻對不上仙人的口，張大人連忙叫美人一擁而上，圖葉怕被碰到想著讓開，卻被郁儒丘暗暗攔住了腰。
“不必，大人不喜女色。”他朝嬌娘擺了擺頭，突然神色灼灼望著屋裏一角，朗聲道：“宴的旁人為何不一起來飲酒？人多自有雅興。”
那昏暗一角有人動了動，躊躇片刻終於肯露出一對鼠目。
郁儒丘點頭一笑，“丁大人站累了，也當入席休息才是。”
丁康一出現，張大人便退了下去，果然，今日的主人當下才登場。丁康借張大人之名來邀約郁儒丘，小心又防備，的確有用心。
丁康誠懇道：“大人能來，真是我的榮幸。”
“丁大人誤會，我若知道是您來邀，大概也不會來了。”
盡管郁儒丘不客氣，丁康卻像是早已有準備，照舊平靜，“既然是我掃了國師的興趣，那我也不費時，有話便直說，當今朝中的事大人也當清楚一二，如今國紊亂只因朝中不穩，帝君難定人心，也當改朝換代。”他拍怕手，便見後面又出來一撇華色，竟是丁茸，她還是那副淡然神色，只靜靜對郁儒丘曲了小身，從頭至尾只言片語都未講。
如今瞧見茸妃在此，即使丁康語焉不詳，郁儒丘也七八分清楚，這是欲意拉攏他。
他全然不當事，嘲道：“我知道今日的茸妃讓大人得志，但大人未免太有信心，怎知肚皮之下不是個女孩？”
丁康並不回避，大方一笑：“貍貓換太子的本事，大人還能為之。”
他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圖葉在後凝看丁茸，卻見她目無表情，若不是緩緩眨眼真像尊不知冷暖的人偶。
“丁大人有這樣大的本事？大人可知一步錯了就要墜入深淵，何不繼續依仗太子？即使將來有差錯，大錯也不在你。”
丁康笑道：“太子爺的良才已歸於我，何況他似是無心，不成氣候，依仗太子爺掌權，只怕我已老成朽木。”
“這麽說，大人昨日才與太子相好，今日就要與太子為敵？”
“私下立敵，面上自然還要好生相待。”丁康見他滿臉鄙夷，忙道：“宮中本就沒有什麽交情可言，也罷，大人到底是個謫仙，不想與凡夫俗子為伍也是常態，只是丁康在這請大人莫要與葉尚宮有絲毫牽連，更不要暗中相助，她若死了，於任何人都是好事。”
“牽連？看來誤會是大了。”
丁康對這一語又驚又喜，放松語氣道：“丁某毫無它意，只是為大人著想，希望大人能與此等人劃清界限，即使大人不願與我等同立一方，也要與我等一起除去這螻蟻。”
郁儒丘突然緊蹙眉梢，向琴娘擺袖，即刻屋內便氣管弦之聲，正蓋過了丁康的話。大概沒料到國師會如此肆意的無禮，丁康被激的臉色一青一白。
圖葉正暗暗生笑卻被郁儒丘提起手來。
“我們走。” 他放下酒杯正起身，卻被丁康上前攔住。他強忍怒氣道：“看來今夜與國師大人談不攏？”
“正是。”
“朝中我一勢力最大，國師大人為何不肯妥協？獨身一人只會死的更快。”
此言不入耳，郁儒丘側過慍容，半面清冷披著月華，叫人心生大畏。
“你敢與我說妥協？”
“想丁大人往我杯中加千日酒時是面不改色，相信大人殺起人來也是心肺不動，有這樣的本事，根本無需我一臂之力。”見丁康一嚇，他又道：“我本不是翺國的人，最多做個看客吃喝玩樂。大人們有本事，前一刻害人，後一刻擁人，無論手段多高明，在我看來卻是不要臉。”
“今日我當沒飲這酒，沒看這舞，今晚所見之人所聽之事，日升之前我亦會忘幹凈。”
“但我且告誡大人一句，別臆想仙人都心沈意靜，有時如我這種不上道的仙反比凡人脾性大，且睚眥必報。”
在與郁儒丘邁出張府之時，圖葉扭頭望見丁康面色森森，大概多有恨意。
夜風過境，春意滿載，兩人已並肩行走路邊，不知仙人在想什麽，只是難得的出神。圖葉的手依舊被他抓著，每寸肌下都是酸疼，還有……久違的寧靜。極目遠處是不見盡頭的夜，她忽有種感覺，仿佛就要這樣被他牽著一直走下去，走向望眼欲穿的夜畫。
“你方才說睚眥必報，是要對付丁康？”
郁儒丘笑：“沒那閑情，不過是嚇唬他。”
圖葉側目道：“方才還真是一語戳死一票人，看來我也是個極其不要臉之人。”
“怨我了？”他下意識的笑，指腹揉她側頰，“這臉皮不是還在嗎？”
圖葉僵著手碰了碰臉，方覺那一處炙熱不是錯覺。
兩人且走著，卻見遠處有兩點紅睛在遠處閃爍，走近了才分辨，原來是兩個提燈小童，小童上前不問不查，只道：“郁大人，我家主人有請。”
極目遠方，正見街盡頭有一紅頂馬車在等候，圖葉照舊隱身跟隨在後，待到車前才聽裏面傳來人聲。
“夜來攔了大人，真是對不住。”
小童掀了簾子，一段夜光撒進去，正在那人半張臉上，如此一看，車裏的人望上去真正像是尊披著華衣錦玉的泥像，且滿是病態。
仙人付之一笑：“不知茸妃還有什麽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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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年學著繞彎嬉諷，如今竟被他一語直接敲的有些站不住。擡首遠遠見晉妙沖她奔來，她像是撿到了機會，翻下殘橋迎上前去，拉著晉妙便走。遙遙再看那人，矗立白橋上，只是笑容淡弱，或許是氣她的面無神色，氣不能猜到她心思。
身後偌大湖面忽而響起碎裂之聲，尖銳刺耳，十丈高的冰雕花葉碎為千萬片，熠熠閃閃宛若活物灑落在漸薄冰面上，奇景生在瞬息間，又死在瞬息間，全隨著謫仙的心思不管不顧的翻騰。
游人大呼小叫奔岸或上船，也有遲步落在水中的，正奮力掙紮抓著船上長桿，祥和落霞湖全亂了，仿佛是誰編制了夢境騙得人落水。
晉翺停步在圖葉身邊，側目冷笑，“原來國師是這樣的好人，害人不淺。”他一把奪過晉妙的手，訓道：“常言道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往後你不準去篷華齋。”
晉妙小腦袋不明白，委屈的瞪眼，“為什麽為什麽！”氣惱也無用，掙紮亦無用，晉翺強行拉她上車，車簾兒一甩，終是不歡而散。
郁儒丘消失在湖面，玉真也不知去了何處，出行的人三三兩兩散了，唯剩下青青陪著圖葉，兩人只好結伴回宮。
車行繁華長街，正巧路過丁康的邸宅，那門外正侯著一群人，片刻便有一女子坐入門外黃頂油皮轎，丁康正上了另一頂轎子跟在其後。巧的是這人馬竟隨著圖葉的馬車一路到了宮門之下。
遙望那四人高轎停在盤龍大道正中，擡頭見帝君已在龍階上，怕是在等著。
轎簾左擺，擺下終於露出小巧圓滑的鞋尖，一個白裘長女的女子走了出來，丁康與她耳語幾句便讓開路，那是個瘦綠消紅的病美人，步履中透著軟風姿態，與強傲的宮氣截然相反。
圖葉停車馬於高墻下，遠見帝君迎上前，將女子帶去乾華宮。
在半日之後，此女的底細便被圖葉撈的一幹二凈，此女名丁茸，是丁康的庶妹，三日前因隨丁康入宮看雍華宮景而被帝君撞見，散談之下帝君便心生喜愛，將丁茸招入了深宮。
不過是風流君主巧遇了佳人，只是一段俗話罷了，只是圖葉千料萬料卻沒料到病女的能耐。
此女在平日裏不笑不鬧，正是獨特的安靜吸引了君主的心，夜夜笙簫都見丁茸伴在帝君身側。有日，圖葉前去乾華宮，竟在門外遭拒，隨後便聽見門中鶯鶯燕燕之聲，那朝才知，原來奄奄女子也能笑得如沐春風。
回程路上她巧遇丁康，便見他春風得意的笑：“有朝帝君不為葉尚宮的事怒躁，定會是一派和氣模樣。”他自然得意，一人得志，雞犬升天。在他看來圖葉失信的那一日正是夢圓之時。
“是是，大人說的正是。”她一臉笑容，卻把丁康嚇的一抽，“我好生敬佩大人的本事，大人就如墻頭草，一點不怕西風刮折了腰。有朝這女子有了身孕，大人便可以擺脫了太子爺，直接登上高位，大人可真會算計。”
怪只怪圖葉這樣一說，一個月後，丁茸果真應言有了身孕，丁府隨著丁茸的封妃步步登天。
此後事態才顯露，原來丁康見晉翺一直無起色，放棄了擁護太子的想法，打起了更大的主意，如今有庶妹得寵為他說話，他是越發得意，一時間宮中上下對他無不畢恭畢敬。朝中人最關心的還是丁茸肚裏的孩子，倘若孩子是女，擁護的自然還是太子，倘若是男，只怕太子是要被廢了，這其中辯解無數，墻頭草也不知該往哪去了。
*
這幾日圖葉過的尚且安穩，如今帝君樂於臥在旁人懷裏，她也聰明的不去打擾，只是深夜叫人送去一些暖酒熱茶點，無論如何也得了一句多謝。其它後事，她並非沒放心上，只是不急，急不得。
另言，那日游湖之後，晉翺被郁儒丘肆意妄為的作風激惱，第二日便將晉妙接去書閣，勢必要皇妹與一幹人等不相往來。
可奈何晉妙本性格乖張，受不得控制，日日都潛出來，跑來圖葉面前竄東竄西。這日夜裏她突然又跑來，滿臉悻悻然。
圖葉一瞧是她立刻關門，“走走走，我可受不了太子爺來要人。”
她偏偏不走，擠進門跳到圖葉床上，“姐姐別趕往走啊，我特來給你看樣東西。”她從背後腰間抽出一把細扇，圖葉一看便楞了，玉骨白筋，是郁儒丘的扇子。
她一把奪過，“你偷的？！”
晉妙直跳腳，“小聲！別叫人聽見了，我只是偷偷借來，明早就給郁大人塞回去。”
圖葉氣她總是用著自己那點小運氣，東摸西碰的，“你是公主，不是市井的扒手，快還回去。”
晉妙見扇子被摔在地上，連忙拾起來心疼的直摸。
“你就看一眼嘛，看一眼。”
那平滑扇面被寸寸展開，玉絹之上描的是桃林，以為仙人手裏捏著的是怎樣脫俗的玩物，原來卻是這樣的貨色。
“這有什麽好看，這樣的四處都有。”
晉妙摸著扇面端詳，“才不是呢，我前日偷見郁大人擺這扇子，只一下扇子便飛出雪花，他一開一合再一擺，扇裏又飛出百鳥，後來又扇出擺一個女人，然後……然後大人就吻了上去。”小姑娘不經人事，想著那偷窺畫面便染紅了腮。
圖葉一楞，只覺頸側一抽，疼的厲害。她奪過扇子往墻角一甩，訓道：“這是下三濫的玩意兒，你就是想看這個？下次再讓我知道可不理你了！”
“誰說要看那畫面，我只覺扇裏能走出人來，很稀奇罷了，好心給你看，你卻生氣，不知近來怎麽了，皇兄也是整日皺著眉，你也是，氣死我了！”
“小心被你扇出個瞠目瞪眼的妖精，回去休息！”
晉妙一楞，忽而洩了氣，哼哼道：“那扇子呢？”
圖葉翻身埋頭，“沒收。”
晉妙一跺腳，自己也歪著嘴跑了。
小丫頭走後，房間中恢覆漫長的安靜，沈香屑一絲一縷在金鸞爐上縈繞，原以為是助眠的東西，今夜卻叫她越睡越清醒。她從被褥下探出耳廓，仿佛聽見角落裏傳來嘆息聲。
“誰！”圖葉握著匕首望角落，卻見那一塊是空，耳聞的是幻聽嗎？墻角那把玉扇依舊躺著，半片扇面在夜光下泛著幽幽之色。
她下床拾起扇子，細細端詳起來，這玉扇大概是郁儒丘心愛之物，扇骨被摩的毫無棱角，細膩溫潤。想起晉妙說的話，她又擔憂，隱隱覺得扇裏是否藏著女妖精。對著墻邊輕輕煽動，忽覺一襲香氣觸到墻面朝她而來，輕薄的黑暗中扇褶裏飛出輕散的花瓣，紛飛在四處，圖葉訝異的停下手，卻見花瓣又幻滅為空。
輕輕擺弄之中，屋內落起花雨，擡頭望著高處仿若能望見深遠的天。這樣靜的美，獨有一人賞的美，透著突如其來的寂寞。
她停下手，將扇面開開合合，每一次打開，扇畫都變了模樣，然而在這一次圖葉停下手，扇中出現個一個獨立的背影，又瘦又小。她擺了扇，扇褶中流出幾卷輕煙，繾綣中在門前繞出淺淺的人形，白描似的雙肩低垂著。
那只是幻象，圖葉在確定後慢慢走上前，每走一步都有一種輕輕的撼動，那幻像穿過門停在院心，突然轉過了身子，是一張通透的臉兒，透過聚散的雙眼能望見遠處宮墻。
雲煙勾勒的臉廓在月光下透著銀光，待圖葉分辨那張臉後只覺頭皮一陣刺麻，玉扇如同燙手山芋被她甩出去，然下秒它又朝她面上飛來，她蹲身躲過，扇子被身後人接住。
那花枝招展，衣著艷俗的男子將玉扇在指尖急速打轉，潺潺一笑。
“瞧清楚了？漂亮嗎？”
圖葉扭過頭去，“看不清……那是誰？”
“大人正在尋覓的情人。”
“尋到了？”
“不告訴你。對了，明夜張大人有宴相請，小葉子伴著大人同去。”
“不好！”
“我可沒問你的意思。”他暮然一笑，“如此便說定了。”
第二日夜中，他果真來了。
圖葉聞聲探頭，便見他坐在窗框中，長袍觸地，好一副隨性姿態。她埋頭裝睡，隨後被他撈出來沙包一般扛在肩上。
“別與大人裝，討厭你這樣虛虛假假。”
她耐不住的生氣：“小人生來就是個虛虛假假的人，你何必纏上來？”
他喜歡她冷哼或嗔怒，一聞此聲便嬉笑顏開，她越氣，他越笑。
一路上蹬腿咒罵，糾糾纏纏間兩人已到了張府門前，府中還算安靜，看來不是大宴。說起這張大人，不過是低品小官，在朝中小事不少他，大事卻也輪不到他來一表淺見。今夜夜宴不知唱的哪一出戲。
圖葉才站穩了身子，卻被郁儒丘敲了一下後腦，腦後即刻流淌起一股寒顫，直到腳心。
“入了大門就不要說話，跟緊了我。”
圖葉剛要問，便見門童迎上來，門童嬉笑諂媚卻只對郁儒丘一人，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被隱了身子。
她在後低問：“為何帶我來？”
以為他說出怎樣的理由，卻聽他散漫道：“因為柏南不肯來。”
圖葉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到了張府後/庭便見了張大人，他看似已待多時，張口才兩句便對郁儒丘溜須拍馬，急匆匆叫上歌舞。酒宴不過圍繞酒色，見宴酒卻對不上仙人的口，張大人連忙叫美人一擁而上，圖葉怕被碰到想著讓開，卻被郁儒丘暗暗攔住了腰。
“不必，大人不喜女色。”他朝嬌娘擺了擺頭，突然神色灼灼望著屋裏一角，朗聲道：“宴的旁人為何不一起來飲酒？人多自有雅興。”
那昏暗一角有人動了動，躊躇片刻終於肯露出一對鼠目。
郁儒丘點頭一笑，“丁大人站累了，也當入席休息才是。”
丁康一出現，張大人便退了下去，果然，今日的主人當下才登場。丁康借張大人之名來邀約郁儒丘，小心又防備，的確有用心。
丁康誠懇道：“大人能來，真是我的榮幸。”
“丁大人誤會，我若知道是您來邀，大概也不會來了。”
盡管郁儒丘不客氣，丁康卻像是早已有準備，照舊平靜，“既然是我掃了國師的興趣，那我也不費時，有話便直說，當今朝中的事大人也當清楚一二，如今國紊亂只因朝中不穩，帝君難定人心，也當改朝換代。”他拍怕手，便見後面又出來一撇華色，竟是丁茸，她還是那副淡然神色，只靜靜對郁儒丘曲了小身，從頭至尾只言片語都未講。
如今瞧見茸妃在此，即使丁康語焉不詳，郁儒丘也七八分清楚，這是欲意拉攏他。
他全然不當事，嘲道：“我知道今日的茸妃讓大人得志，但大人未免太有信心，怎知肚皮之下不是個女孩？”
丁康並不回避，大方一笑：“貍貓換太子的本事，大人還能為之。”
他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圖葉在後凝看丁茸，卻見她目無表情，若不是緩緩眨眼真像尊不知冷暖的人偶。
“丁大人有這樣大的本事？大人可知一步錯了就要墜入深淵，何不繼續依仗太子？即使將來有差錯，大錯也不在你。”
丁康笑道：“太子爺的良才已歸於我，何況他似是無心，不成氣候，依仗太子爺掌權，只怕我已老成朽木。”
“這麽說，大人昨日才與太子相好，今日就要與太子為敵？”
“私下立敵，面上自然還要好生相待。”丁康見他滿臉鄙夷，忙道：“宮中本就沒有什麽交情可言，也罷，大人到底是個謫仙，不想與凡夫俗子為伍也是常態，只是丁康在這請大人莫要與葉尚宮有絲毫牽連，更不要暗中相助，她若死了，於任何人都是好事。”
“牽連？看來誤會是大了。”
丁康對這一語又驚又喜，放松語氣道：“丁某毫無它意，只是為大人著想，希望大人能與此等人劃清界限，即使大人不願與我等同立一方，也要與我等一起除去這螻蟻。”
郁儒丘突然緊蹙眉梢，向琴娘擺袖，即刻屋內便氣管弦之聲，正蓋過了丁康的話。大概沒料到國師會如此肆意的無禮，丁康被激的臉色一青一白。
圖葉正暗暗生笑卻被郁儒丘提起手來。
“我們走。” 他放下酒杯正起身，卻被丁康上前攔住。他強忍怒氣道：“看來今夜與國師大人談不攏？”
“正是。”
“朝中我一勢力最大，國師大人為何不肯妥協？獨身一人只會死的更快。”
此言不入耳，郁儒丘側過慍容，半面清冷披著月華，叫人心生大畏。
“你敢與我說妥協？”
“想丁大人往我杯中加千日酒時是面不改色，相信大人殺起人來也是心肺不動，有這樣的本事，根本無需我一臂之力。”見丁康一嚇，他又道：“我本不是翺國的人，最多做個看客吃喝玩樂。大人們有本事，前一刻害人，後一刻擁人，無論手段多高明，在我看來卻是不要臉。”
“今日我當沒飲這酒，沒看這舞，今晚所見之人所聽之事，日升之前我亦會忘幹凈。”
“但我且告誡大人一句，別臆想仙人都心沈意靜，有時如我這種不上道的仙反比凡人脾性大，且睚眥必報。”
在與郁儒丘邁出張府之時，圖葉扭頭望見丁康面色森森，大概多有恨意。
夜風過境，春意滿載，兩人已並肩行走路邊，不知仙人在想什麽，只是難得的出神。圖葉的手依舊被他抓著，每寸肌下都是酸疼，還有……久違的寧靜。極目遠處是不見盡頭的夜，她忽有種感覺，仿佛就要這樣被他牽著一直走下去，走向望眼欲穿的夜畫。
“你方才說睚眥必報，是要對付丁康？”
郁儒丘笑：“沒那閑情，不過是嚇唬他。”
圖葉側目道：“方才還真是一語戳死一票人，看來我也是個極其不要臉之人。”
“怨我了？”他下意識的笑，指腹揉她側頰，“這臉皮不是還在嗎？”
圖葉僵著手碰了碰臉，方覺那一處炙熱不是錯覺。
兩人且走著，卻見遠處有兩點紅睛在遠處閃爍，走近了才分辨，原來是兩個提燈小童，小童上前不問不查，只道：“郁大人，我家主人有請。”
極目遠方，正見街盡頭有一紅頂馬車在等候，圖葉照舊隱身跟隨在後，待到車前才聽裏面傳來人聲。
“夜來攔了大人，真是對不住。”
小童掀了簾子，一段夜光撒進去，正在那人半張臉上，如此一看，車裏的人望上去真正像是尊披著華衣錦玉的泥像，且滿是病態。
仙人付之一笑：“不知茸妃還有什麽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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