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章

關燈
第 5 章

靜王府的喜婆按規矩摧了三回妝。

棉衣扶寶纓去前廳的路上道:“二郎從軍營趕回來了,三姑娘來過信,四姑娘身上月份大了不便家來,五姑娘先才來過客廂院,盧嬤嬤沒放她進來。”

寶纓低低的嗯一聲,問她:“五姐姐說什麽沒有?”

棉衣搖頭。

“是不是崔小娘的病不大好?”寶纓扶了扶鬢邊珠玉棲鸞的輕冠,擔憂的問。瑪瑙砌成朱紅的並蒂花,絞成一對流蘇落在她鎖骨上,“對了,不是說崔小娘給五姑娘置辦的嫁妝裏有一件青釉弦紋尊,還是商周的?”

棉衣看晃了眼,才想起答話:“瞧著五姑娘不著急,再說府裏不止大娘子主事,還有老太太。”

“姑娘是要出閣的人了,這時候還過問這些做什麽?”麻衣湊上前,“那勞什子青尊是不是商周的,奴婢聽老太太也問過,都不清楚呢。”

到了前廳,盧嬤嬤早已將茶沏好,等著寶纓。

孟老太太和孟長夫坐在上首,孟長夫見寶纓來了,忙露出慈笑:“今兒可是小六的好日子。”

孟老太太沒顧得上寶纓,在和汪氏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著。

汪氏坐在一側,礙著盧嬤嬤在,壓著聲音同老太太講道:“兒媳早和您知會過了,崔小娘能跟著主君大半輩子,您真當她是個沒心眼的?這事兒不賴兒媳,誰知崔小娘肯賠上身家貼補五姑娘,王府早商量好了要來擡嫁資,等著讓人恥笑不成?兒媳也沒轍。”

孟老太太心道這是被汪氏擺了一道,到頭來寶纓的嫁妝汪氏只出了三分。

“女兒嫁人以後,定會恪守婦道,忠侍丈夫。”寶纓接過盧嬤嬤遞來的茶,一一奉上。

孟老太太一副很是不舍的作態,轉頭問盧嬤嬤:“不知貴妃娘娘……”

“屆時王府婚宴,貴妃娘娘會隨陛下的駕輦過去。”盧嬤嬤料到孟老太太會問什麽。

“即使六姑娘跟著我在嘉興耽擱了三年光陰,府上姑娘中,貴妃娘娘還是召六姑娘入宮次數最多。”孟老太太吃了寶纓的出閣茶,可惜道,“纓纓可不能辜負你姑母的厚望。”

“孫女記住了。”寶纓應道。

孟老太太這話說完,汪氏臉色不好看了。

汪氏膝下的二哥兒爭氣,一對雙生金花就不及預期了。每次進宮到孟貴妃跟前露面,汪氏費心教導,摸不準孟貴妃的脈,誰知寶纓白撿個便宜。庶出的五姑娘不中用,自己的女兒再不好也不至於落了五姑娘的下風,三女兒遠嫁,一向直腸子的四女兒又遞來口信,直說汪氏的心偏著長,問她這些年最疼的是不是寶纓,聽的汪氏心窩子戳的疼。

在汪氏看來,老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太胳膊肘長歪了,平日看著一毛不拔,老太太真不願意出寶纓的嫁妝,誰敢動老太太那點棺材本?

四女兒說好今日要回府的,好端端跟汪氏鬧起脾氣來,國公府庶出的四姑爺看著不是寬厚的人,汪氏連小外孫的襪子都縫好了,沒等到人。

汪氏越想越擰巴,便聽上首的孟長夫道:“小六……日後不要忘記為父就好。”

孟長夫長嘆一口氣,一聲小六意味深長。都說女兒家像父親有福氣,寶纓長的隨她生父。

孟長夫至今記得,寶纓的生父相貌俊俏,人傑地靈的金陵城養出一身清靈秀逸,到死照樣成了副臭皮囊。孟長夫初時當她是逃出生天的啞巴孤女,他將她扮成書童,走水路回到他那時任職的松江府渡口,孟長夫上岸時摘給她一枝小徑草叢中的朱纓花,小小個人對他一揖,才長到他膝蓋的高度,吐字都不大清楚的年紀,開口說了第一句道恩的話。

“故人有托付,我不能違背。你爹生前名滿天下,和你娘也曾傳為一段佳話,伉儷情深,夫婦二人只將你視作寶貝疙瘩。”孟長夫給她取了名,為寶纓二字。

憶起往事,寶纓百感交集,孟長夫只是朝她拂袖道:“好好的去吧。”

“父親要保重身體。”寶纓哽咽道,“我知道父親不愛出門和同僚打交道,一回府便往書房去,崔小娘的風寒是經年舊疾,前些日子給父親送宵夜才犯了病癥。母親也是,涼茶吃多了不好,聽書榭的燈總是最晚熄的。”

好家夥,靜王喜提賢妻。若自己親生女兒有一日能說出這般敞亮的話,汪氏就要阿彌陀佛了。

汪氏慶幸起自己有意露過口風,孟長夫非要逞英雄將寶纓認做小幺女接進府時,她不敢違背,正好那陣子汪氏有個發落去莊子上的陪嫁病故,可以給寶纓安個渾水摸魚的下作身份,不然還得了?

“你大喜的日子,不能耽誤了時辰,靜王怪罪下來,哪個擔的起?做人最緊要不能忘本,六姑娘得記住了。”汪氏擠出笑。

“是。”寶纓道,“謝母親教誨。”

“你這丫頭到頭來將老婆子忘了不成?”孟老太太起身,拿過由盧嬤嬤呈上的大紅蓋頭,對寶纓道,“你十四歲大好的年紀被送來嘉興,我見你第一眼就在想,若貴妃娘娘尚在我膝下那會兒能像你這麽似的,別整日裏花枝招展的打扮,我該有多稱心。貴妃娘娘計之深遠,是在胭脂場上打頭陣的,也是我親手給送進宮……”

孟老太太親手給寶纓披上蓋頭。

寶纓拜了一揖,一如當年初識孟家人。

“小六這就拜別了。”

麻衣矮身去撿寶纓逶迤的裙面,寶纓踏出門檻,她只瞧得見眼前的一方地。

盧嬤嬤為她引路,上轎前給寶纓手心塞一個石榴,“多子多福!可不許丟。”

喧天的鑼鼓聲裏,寶纓拘謹的正坐在花轎裏,聽盧嬤嬤道:“起轎!”

八人擡轎,明媒正娶。

寶纓低眼看著沈甸甸的石榴,想著連靜王府的轎夫都不算上乘,在岔道口有過顛簸,寶纓捧著的石榴裂開一道縫,露出紅艷艷果實。

她心裏咯噔一下。

沒由來的想起三年以前。

景平三十四年的春末光景,萬木停止生長,打著蔫兒的似的懶怠著葉子。蘇起鳴金收兵,回到京城又成了那副跌宕風流的情態,世人傳的神乎其乎,講他是美嬌娘在懷,夜夜做新郎。

初長成的寶纓站在棲音山姻緣樹下,日光鼎盛,映在她的薄衫羅裙上,清肌纖廓一覽無餘。

寶纓手裏捏著一對平安鎖,正在想法子系到樹梢上去,她隨孟貴妃來求簽,誰知孟貴妃身邊有個面生的小宮女將她拉到一邊,遞給她一塊鑲玉鎖,赫然寫著一個趙字。

太子對她有意,寶纓沒有推拒,用孟貴妃的話說,對付男人得給點甜頭。

寶纓手裏一空,她下意識回頭,對上一對哂笑的桃花眼:“真的是你?孟家小六。”這話說的好像之前和她處處較真的是另一個他。

蘇起果然也瞧見鎖面上的趙字,眸光繼而落在她微挺的襟口上,杏粉這樣的俏色極襯她,連柔荑都顯出蕊白好顏色,她明明在氣,面上淡然一笑:“小侯爺做什麽要奪我的鎖?”

“你的?”蘇起對她的質問熟視無睹,“趙家人的傍身物,也成了你的?”

寶纓猶豫再三,喏動著唇:“太子殿下待我……”

“你進宮勤快,趙禎兄的愛妾你不會沒見過。”蘇起看她像是發掘出的新樂子,“我當你一向有自知之明,怎麽,還是你看趙禎兄好拿捏麽?”

他眼底的輕蔑轉縱即逝。

她怎麽忘了呢。太子和他從小的交情,蘇起還是陛下欽點的太子伴讀。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她無所適從,她嫁進東宮,也只是個妾。東宮的餘良娣她見過,飽含風情的美,胸脯傲然,從二品太傅之女,家學淵博。

“起碼太子殿下納了她,不是麽?”寶纓不甘示弱道,“總比有些人自以為招蜂引蝶,實則……驕奢淫逸的好。”她磕巴了下,恨不得將他的惡劣一一數出來。

不料蘇起聽了這話笑的越發肆無忌憚,樹冠被他扯動,寶纓眼睜睜望著他伸手掛鎖。

京中常有人來姻緣樹前還願,道是燕爾會作樂,恩愛會長久。

卻不是趙禎的鎖。

她若沒看錯……寶纓怕問出來反招了他得寸進尺的恥笑,蘇起不打自招,欺侮她也要光明正大:“不知這裏的姻緣樹靈不靈,若一不小心給你沾了我的桃花運,將來也好讓你群臣無數,嘗一嘗那眾星捧月的滋味,你嘗到裏頭的好處,巴不得謝我一輩子也是使得的。”

“我和你怎、怎麽好相提並論!”寶纓急的都快繞著樹幹團團轉了,又惱又羞,一知半解聽不出他的畫外音,“我若像你這樣的……一塌糊塗,我是要一頭撞死的。”她直將他視作無惡不作。

“我若在你看來當真是筆糊塗的爛賬,豈不是要做趙禎第二?”蘇起一時道她空有一身攀龍附鳳的本領,一時又道她假正經,再擺出一副願聞其詳臉等她開口。

寶纓那時想不明白,這世上怎麽能容的下蘇起這廝蔫壞?她能當老天爺就下道雷給他,她一氣兒道:“那又怎麽樣,我能對天發誓的說,我從未拿太子殿下送我的首飾典當了養太監。”她存心要揭他的傷疤,想讓他也不痛快。

她並不知道蘇起這人天生結痂快,軍中無人能及。又聽他慢條斯理的道:“你做孟小六這些年做的可還舒坦麽?見著是個人你便謊話連篇,有這份勇不如扮男去做官。”

寶纓如雷灌頂。

“我朝詩壇上近日有雲,北孟南祈。不想祈巖這一死,竟是要名垂千古了。說起來可惜,《祁巖詩選》我有本原書手稿,祁巖抄家第二日我親手給燒了。你錦衣玉食活到今,是忘了自己的親身父親?青出於藍要勝於藍,祈巖寫反詩,你也跟著勢必要有一番作為麽?好大的膽子。”蘇起末了咬著牙喚她一聲,“小祁氏。”

他此言一出,她再無生機。

寶纓有時候做噩夢想過會有身世敗露的一天,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假的成不了真,如果真的有這麽一天,她只盼能來的晚些。

寶纓一張小臉蒼白如紙,蘇起再說什麽,她沒聽的進去,腦袋裏有空蕩蕩的響。

小祁氏。

他叫她做小祁氏。再恰當不過。

他都知道了。

蘇起掀著眼角打量她,一步步逼近她,似要將她看個究竟。

她臉龐上的一縷發梢在風裏作怪,不經意劃過她瑟瑟的唇,狼狽的沾上了。蘇起伸手替她去捋,擦過她下頷,她才微微回過神,躲身避他。她今日塗了水紅的口脂,女為悅己者容,她還真是迫不及待。

他蹙眉,收回手。

“孟家將你當做籠絡權貴的棋子,你看不出來啊?祁巖的案子當年是趙禎下江南親手去查辦的,你是要置自己的殺父仇人於死地……還是,趙禎待你一丁點好,你便喜歡上了趙禎,才一心要與他做妾,祈家女的傲骨原不過是這樣罷了。”

寶纓望著他,一個字都沒聽的仔細。橫豎蘇起拿住了她的把柄,她在他眼裏連螻蟻都比不上,他能讓她死,也能讓她生。

寶纓在無所遁形裏捕捉到一絲生機。

可她怕極了,她不想死。寶纓慌了陣腳,再反應過來時已朝他謔的跪下,孟長夫拼死救她時她沒有跪,潛移默化的日子裏她卻學會貪生,學會討好,因她明白,她一旦被丟棄,面臨的只有死。

“我……是我做錯了事,我……”她局促的去抱他袖口,“求您。”她連句利索話都說不全,軟糯的氣音很濃。

她被陰沈著臉的蘇起帶回馬車上。

“清醒了?”

他聲音裏像下著冰垛子寒的刺人。

寶纓仍攥著他的袖邊,身子卻縮的離他遠遠的。

“怎麽不接著裝癡賣傻了?趙禎就是這麽上的你的套?”他道。

蘇起扯開她腰間系的帕子,扔她臉上, “求人得有個什麽姿態,孟貴妃沒教過你?”

寶纓胡亂擦了臉,將濕了大半的帕子疊好,藏回去。才掩著眼睫道:“我小時候曾聽說,你老祖宗背地裏是太.祖皇帝的皇城司,天上地下無有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皇帝才封了萬戶侯的蔭澤,原來是真的。”

寶纓機靈勁回神了,有點想和他開誠布公的談條件,他既留著她的命,必是有所求。孟貴妃原話是這麽教她的:交心和禮尚往來有異曲同工之道,本宮一心待陛下好,陛下也會待本宮好。

依他所言,乖乖去做。她尚有一條生路。然而以寶纓的個性,萬萬不會對蘇起昧著良心說出一句“我什麽都願意聽爺的”諸如此類的話。

她挑開馬車窗帷,卻沒有探身望外頭,手上絞著帷角的穗子,心裏亂成一團。

蘇起當她那點心氣作勢要逃,道:“你在這裏下我的馬車被瞧見了,明兒滿京城都沒良家肯要你了。”

寶纓在琢磨,隨口應了聲,頗識擡舉。

她打了個寒顫。

蘇起掐著她的臉:“你孟小六敢嫁進東宮,我便送你去流放,疆北的風光好,這些年狼少了,蠻韃子多了。司教坊也不錯,只怕教坊的訓誡你捱不過,我一一成全你?”

……

蘇起當初這話說的很明白。

她可以繼續做她的孟小六,只要不嫁進東宮。

寶纓收回思緒,想不到她到頭來東宮沒嫁成,嫁進了靜王府。

她心有餘悸,手上沒拿穩,石榴骨碌碌的滾了幾圈,落到應景的裙面上。寶纓曲腰,伸手去撿。

盧嬤嬤隔著一層轎窗,聽到動靜問她:“姑娘怎麽了?”

寶纓沒好意思說自己在埋頭撿所謂多子多福的彩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