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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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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邀請◎

我這才把視線從早希老師身上移開, 垂眼打量她的兒子——

有馬公生。

剛才在原處專註欣賞他的巴赫賦格,中間眼裏只有鋼琴,等到現在近距離接觸, 我才有閑心觀察這位小小的演奏者。

十歲左右的男孩穿著一身煙灰藍的西裝,面容白凈看起來非常乖巧。

他留有一頭柔軟又蓬松的黑色短發,其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令人想到蔚藍色的海。當母親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時, 它便會因為向往, 閃出琳琳光彩。

這就是被母親全心養育的小孩麽?

熱情又天真, 像只可愛的小型犬。

而母親在旁人面前叮囑他繼續練習,似乎讓公生感到了不小壓力,在自我介紹前,他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

“您好, 我是有馬公生。”

西裝袖口隨之下滑, 露出小臂上的小片皮膚——

一點黑紫。在男孩細嫩皮膚上顯得格外明顯, 像火點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睛。

不會錯的。

與兒童游戲產生的摔傷、碰撞不同, 那種長條的傷痕是被人用硬質棍棒連續敲打的淤青。

常年遭受母親毆打, 我在頃刻間形成判斷。

而早希手上正有一根用於代步的登山杖。

她在介紹自己身體不適時,順便解釋了手杖的作用。患有低血糖的早希起身時常會感到頭暈, 為了不麻煩別人, 這時候就會靠手杖慢慢支撐身體。

鋼琴教學裏, 為糾正姿勢,老師會用藤條敲打學生手背、胳膊等一些位置。

……而且母親總是會打自己的孩子。

或許早希也不能免俗。

那個師出演奏家橋本大師, 學生時曾斬獲國內外多個知名大獎,畢業後後成立知名音樂教室, 曾以彈奏時充沛的感情聞名業界, 溫柔知性、深深吸引我的早希……

現在教導出舍棄感情彈奏風格的早希。

可能毆打孩子的早希。

與印象截然不同的形象讓我錯亂, 甚至懷疑起過往的認知。

好奇怪。

人不應該突然變成這樣的。

我被表面的演奏騙了嗎?還是說從女人變為母親, 必將如此?

——簡直和詛咒一樣。

無自覺地抓撓常被掐住的小臂,陷入混亂後,我的視線在全然信任的公生和平靜的早希之間游走。

細小的聲音驚動了正在和早希交談的甚爾。

他用餘光掃了我一眼,下一秒,寬大的手掌便蓋了過來。

稍微有些粗糙的手指從手背向下抓住掌側,制止了我自虐一般的行徑。

小狗用大拇指指腹慢慢揉搓我的掌心,溫柔的動作讓情緒逐漸冷靜——

我已經從家裏逃走,沒必要再思考這麽痛苦的事。

我感興趣的只有鋼琴罷了……

壓住心裏的躁動,我托甚爾繼續打聽,試圖將註意力單純轉移到鋼琴本身:

“百貨商店的表演應該不值得您這樣的鋼琴家專門到訪。”

“最近,池袋還有別的音樂會麽?”

高水平的演奏水平引起了早希的註意,而對她作品如數家珍、表示傾慕之情的行為又在無形中拉近了距離。

多虧了大家族培養的儀態,以及沒有攻擊性的外表,早希好像認為我是出身良好、就讀音樂大學的小姐。於是談及本次行程,早希並未隱瞞:

“嗯,是我的朋友瀨戶纮子近期有場私人演奏,她邀請公生作為特別嘉賓一起出席。”

“她還給了我幾張入場券,讓我帶丈夫和朋友……不巧他這次出差了。所以如果感興趣的話,請和戀人來一起聽聽看吧。”

丈夫的缺席讓早希的表情略顯黯淡。似乎是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失落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很快早希便重新打起精神,從皮包裏分出兩張邀請函遞了過來。

瀨戶纮子,與早希師出同門,國內首屈一指的鋼琴家。

明天下午的音樂沙龍,將是她出國參賽前最後一場表演。

以黛藍夜幕為背景,精美的燙金卡片在商場的柔光燈下閃閃發光,令我呼吸一滯。粗粗略過曲目表,聖桑、肖邦、貝多芬,這無疑是一場音樂盛宴,我的目光幾乎化為實體撲上往紙面。

甚爾笑了一聲,無需提醒便雙手接過邀請函,畢恭畢敬地道謝說:

“謝謝您,我們一定會去的。”

拒絕了幾位邀請合影的年輕人,我與甚爾踱步前往商場的宣傳臺拿參與表演的禮品。能請來一座施坦威,商場顯然和琴行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禮品除了百年慶的日歷擺件、筆記本、鋼筆套裝,還有一份標註商場特別優惠價的鋼琴清單。

將禮品收進購物袋,和之前購買的商品一起交給百貨大樓的貨運處,甚爾唯獨留下了琴行的宣傳頁。

他靜靜註視鋼琴介紹,表情所有所思。

像獲得珍寶的孩子,將邀請函放在手心賞鑒許久,方才依依不舍將它收起。

沮喪煙消雲散,我摟住甚爾的胳膊詢問他:

“你在想什麽?”

天色已暗,霓虹燈將池袋的夜晚裝飾得流光溢彩,而街道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聲音充斥每個交流。

就算是我,也能隨意地張開嘴唇,佯裝正常和丈夫交流。

他將宣傳頁折好,貼身放入衣兜。

“在想當初應該再強硬點,把禪院家整個拿下來。到時候,你也可以直接出國拿個大獎什麽。”

以武力值夷平禪院家絕非終點,禦三家之上還有咒術組監部。一幫老古董組成的聯盟制定了一系列咒術師需要遵守的規則。

所以不談零咒力的甚爾當家主,挑戰老觀念權威所要面臨的挑戰。

天元家的小姐光明正大拋棄祖傳術式將會遭遇的殘酷對待,也讓我胃部一陣陣發緊。

說到底,我做的一切不過是游離在規則邊緣,偷偷滿足自己罷了。

一朝擁有安逸就會瑟縮忍受,並沒有膽大到直接反抗“大人”,

“你必須好好練習……把咒術牢牢攥進手裏才行,分家多得是想要攀高位卻不得天賦青睞的年輕人。”

“外面可是很危險的,不少詛咒師想要把大家族的術式移植到自己身上。”

母親的教導,直毘人的叮囑在耳邊回響。比起對未來的憧憬,我感受到的反而是恐懼。

就當夜間彈奏,他吻我前的讚嘆好了。我避開那天方夜譚的假說,只是笑盈盈地向他討要更多誇讚:

“好開心,有這麽厲害麽?”

他將宣傳頁折好,貼身放入衣兜,扭過頭好笑地看著我,抱怨說說:

“真貪心啊,早希的誇獎還不夠。還要我繼續誇誇你麽?”

之前我專註於和早希“交流”,讓他覺得受到冷落麽?

“我想聽甚爾的話。”

輕柔地纏繞他的手臂,像是依偎樹幹的藤蔓,我將臉頰貼住他大臂的肌肉,催促道:

“告訴我吧。”

自胸前深處發出嘆息,甚爾瞇著眼睛思索了一會兒,慢慢列舉那些可以證明我“厲害”的事例:

“很厲害。你在上面演奏可能留意不到。我身邊剛好站了幾位也是要聽‘音樂沙龍’的鋼琴家,是帶著學生的老師麽?就是後面來打聽你學校和老師的那幾位。”

“最開始他們還會指指點點交談點‘動作很規範’、‘感情的理解比較到位’什麽,等到後面完全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了。”

為了保證我的安全,降低信息洩露的風險,甚爾作為觀眾也會分出心留意周圍的情況。

而除了身邊人的反應,他在最後輕輕發出感嘆:

“主要你看起來很高興……整個人都像在發光。”

“只要你想、你會有機會的。”

他停下腳步,以冷綠的眼眸專註地望著我。明明是和音樂不相關的人,卻說出了和我鋼琴老師一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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