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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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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

李府宅院。

元櫻手臂受傷了,剛塗了藥包紮好。

闕清月換了一身淺色衫服,外帶藍色搭肩,她神情凝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劉司晨一進中堂,見到元櫻,就氣得說不出話,手指點著她道:

“好你個元櫻!你是不管我死活啊!我沒被血煞給吞了,差點被你來個蓋頭殺。”他開始事後算帳。

要不是闕清月就在旁邊,他非得跟這丫頭掰扯掰扯。

別以為力氣大,就可以為所欲為,有本事,跟他比劍啊!

元櫻摸了摸包好的手臂,自知理虧,嘿嘿道:“抱歉哥,我初涉戰場,沒有經驗,要不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註意!不砸到你。”

“什麽?你還想有下次?”劉司晨指著她,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怪不得你主子老伸手打你呢,我看你就是欠打!”

“你才欠打!”元櫻偷偷在他後面舉了下手,嘴裏嘀咕了聲,看了眼坐在旁邊的闕清月,沒說話。

劉司晨氣呼呼地坐下,拿起茶壺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了進去,真是夠刺激。

幾人回來後,都各自去房間內洗漱換衣了,臟得實在沒法說,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他們鉆了狗洞,頭發裏都是沙子,連裏衣都是泥灰。

只有闕氏祖宗幹凈著,一直有披風罩著。

誰能想到,去參加個什麽百茶會,明明說好去放松一下,還遇到這種事。

闕清月在椅子上動了下,微起身,手臂放在扶手上,她問劉司晨:“東方青楓怎麽樣了?”

劉司晨沒想到她會問起殿下來。

“他?沒什麽事吧。”

“你確定?”闕清月平靜地看著他。

劉司晨不知為什麽,面前這個人身體不好,就元櫻的話說,就是一碰就倒,一撚就碎的人,但你沒辦法忽悠她,哪怕她隨便說一句,哪怕她什麽也不說,只看著你。

你就有一種,什麽東西被反覆碾壓的感覺,這和他面對殿下的時候還不一樣,如果東方青楓的目光是冷峻刺骨。

那這位闕門老祖,認真看你的時候,你會有一種被看透人心的慌。

當然,她大多時候,是不會正眼看你一眼的。

劉司晨最後模棱兩可,模糊道:“可能,是有些不舒服,估計睡一覺就好了。”

闕清月得到了答案,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三角搭肩垂落的纓穗上。

手指輕輕地點著扶手。

守在宅子外的小廝,打招呼道:“李長老來了。”

話音一落,李洵逸撩起衣袍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闕清月,一頭烏發間那張偏小又精致異常的鵝蛋臉,完好無損,衣服也幹凈,沒有一絲臟汙,看樣子,哪裏也沒受傷。

他松了口氣。

見東方青楓不在,人老成精的李洵逸耳聾眼花,什麽也不問,跟劉司晨客套了幾句。

百茶會這事兒傳得有多快,闕清月幾人剛回來,他就已經知道大致始末了,醉龍城三十幾個門派,去了一百多人,折損了近一半的人,就連四品府丞獨子韓舒言,也差點沒命。

這件事,大樂山如果不給個交待,城主若不給個交待,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元櫻近日長了眼色,站起來道:“我去廚房看看,晚上吃什麽。”

劉司晨廢話不多說,一個欠身告辭動作,一起離開了。

闕清月看向李洵逸。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走吧,去院子裏轉轉。”李洵逸道。

她垂下眼瞼,嘆氣一聲,按著扶手站了起來。

“你就不能在屋子裏談?非要拉我去你的院子裏轉,不就是些花花草草和蟲子嗎,有什麽可看的。”她站起來時,眼神還往後邊看了眼,留戀著那把沒坐熱的椅子。

擡手抻了下肩上的直角搭肩,才走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魚塘邊。

望著樹下小小魚塘,看著十幾條青魚在裏面游來游去。

水面上還有幾片落葉,被魚兒小嘴頂了下,水面蕩起層層漣漪。

“時間過得快,深秋了,葉子都落了。”李洵逸背著手,望著風景道。

“聽說,這次在百茶會,你們遇到麻煩了?”

“嗯,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往這些事,都只出現在說書人的嘴裏。”闕清月邊道,邊伸出手指,從旁邊罐子裏捏了點魚食,隨手撒進魚塘裏,引得青魚原地轉圈圈。

“三煞裏,欲煞,神煞,血煞,都極難對付,不過有東方青楓在,我並沒有太擔心,你性命無虞。”只是怕受傷罷了。

這祖宗轉世了,與上輩子不同。

用四個字形容轉世前的老祖,那是意氣風發。

轉世之後,不提也罷。

闕清月手撚著魚食,回頭問李洵逸:“你知道人煞嗎?永樂山莊的那只煞,是人煞……”

李洵逸嘆氣道:“對,是人煞,關於這件事,極少人知道,其實在朝廷中,這也是個秘密,民間更少人提及。”

“你也大概知道,這些所謂的煞氣,是怎麽形成的,大聶王朝存在九百年了,現在是大聶的末法時代,也是這個朝代的末日,人式微,煞氣橫行。”

李洵逸道:“大聶十九位君主長年征戰四野,雖創下累累戰功,奪周邊上百城池,前後吞並十三國,但國之氣運,已然走到盡頭,九百年昌盛國運一旦衰落,君主氣運無法鎮壓國運,那數百年戰爭累積下來的無數怨魂枯骨,則會化為煞,開始為禍人間,這是大聶滅亡的前兆……”

“可就算要亡國,也不能亡在當今聖上的手裏。”闕清月諷刺地笑了下,將手裏的魚餌撒了出去,“他不願做這罪人。”

“所以,才有了所謂的人煞。”李洵逸道。

“普通人無法對抗這些煞氣凝聚的煞物,五黃小煞各大門派尚有應對的法門,但若遇到三煞,以及黃泉級別的煞物,只有死路一條。”

他道:“據說,在黃泉煞之上,還有天災級的煞物現世,如今大聶危機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將這些煞物清除,百姓亡矣,官員亡矣,大聶,亡矣。”

“當今聖皇在十年前,下令召集民間大量奇門異士,研究出了所謂的人煞。人煞者,以人制煞,就是將那些煞物捉住,用秘法將其封印在人的體內,讓其人煞爭鬥,如養蠱一般,若是成功了,這個人便可控制體內煞物,不但能保持理智,還能擁有煞物的能力。”

“若是失敗……就會像永樂山莊這只血煞一樣,身體由煞物主宰,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如果被煞物占據,除了看到他身上的煞紋,誰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人是煞。”

闕清月暗道,難怪她看老農的功德海,所剩寥寥無幾,本以為他壽命將近,沒想到他已被煞物控制。

“至今大聶也只成功了十人,數百人才能成功封印一人,而這十人,便是十大鎮守史的由來。”

“何為鎮守?鎮守煞物者,為鎮守史。所以他們,都是人煞。”李洵逸道。

闕清月擡起袖子,手又伸進罐子中,撚了點魚餌渣渣,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世人只知鎮守史風光一面,卻不知,十名鎮守史背後,藏得是數千人的性命……”

為了保護人,而去殺人。

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呢,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越挽救,越加快王朝末日的行為呢。

“這也沒辦法,單人之力,無法與國之力抗衡,國之力無法與天對抗,一切,都是必然的,結果在那裏,過程不過是徒勞掙紮罷了。”

“那東方青楓呢?他是九皇子,為什麽也……”闕清月看向李洵逸。

“九皇子,他是個意外。”李洵逸摸了下美須回憶道。

“嗯,如果說,其它九個鎮守史是被迫成為人煞,那九皇子則是天賦異稟,他本就應該死去,在他十二歲那年,隨母妃去了蟠龍山莊避暑,誰知那一日蟠龍山莊竟然出了一條蛟龍煞,煞物有人,也有獸,蛟龍乃是極其少見的一種獸種類的黃泉煞,到目前為止,大聶也只出了那一只龍形煞。”

“就碰巧被九皇子遇到,隨行的人,包括他的母妃,全都死絕,他本也該命喪蟠龍山莊。”

“可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竟然憑一己之力,沒有任何外力,將那條蛟龍收入體內,但從此,他也就成為了人煞之一,同樣的,也失去了爭奪皇位的資格,十二歲那年出事後,他就離開了皇宮,再沒有回過宮裏,如今,已經九年過去了。”

“人煞者,雖成功後擁有煞物的能力,但也只有一時之風光,因為每一次動用煞物的能力,都會讓他們離死亡更近一步……”

“我明白了。”闕清月微擡頭,看向魚塘上面出墻的一支樹枝。

“人與煞同在一個容器裏,如果容器出現問題,比如生病,受傷,衰弱,就關不住裏面的煞氣,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而人有壽命,身體終會老去,它一直在消散,可煞物卻能比人存活更久。”

“沒錯。”李洵逸道:“人本就脆弱得多,數百人難以成功一人,可見其中兇險。”

“之所以能有成功者,不過是經過大量篩選後,將所有人中,最頂尖天賦最高,資質乃人中龍鳳的那些人,挑了出來,他們的身體根骨天生異於常人,有比普通人更強大的血脈,所以才能憑本能天賦,成功壓制住煞物。”

“但十位鎮守史裏,九位壓制的都是三煞,只有九皇子,他體內壓制的,乃是一個真正黃泉級別的煞物,蛟龍也,是一步就可化真龍的存在,且不是人為幹喻,是命運使然,也是十大鎮守史裏,唯一的一個能與黃泉煞正面對抗的人。”

“那豈不就是說……”闕清月看向李洵逸,“他比蛟龍還兇?”

李洵逸聽罷笑了,摸著胡須道:“這種說法,也有道理,能壓制煞物者,只有煞物也。”

“能夠與黃泉煞對抗,那他至少擁有同等級的天賦根骨,甚至他能壓制這麽多年,毫無變煞的跡象,他的天賦根骨,還有可能超過黃泉級。”

“黃泉之上,還有天災級,但這只是猜測,還未見過。”

他長嘆一聲道:“我們這位九皇子,若沒有十二歲的那場天災人禍,他必是如今太子的熱門人選,不必觀他根骨,若他沒有真龍之相,又如何能壓制住蛟龍這麽多年?”

“唉,可惜了。”

闕清月將手揣進袖裏,暼了他一眼,看向魚池:“你就別在這裝可憐了,我又不是元櫻,沒她那麽傻,闕氏確實有錢,但也沒有把錢白送給人的道理,明明已經拿到聖旨,你們為什麽非要給他三千兩呢?還是黃金。”

她看向李洵逸,將眉毛一展,擡高些聲音道:“你們想幹什麽?嗯?”

“呵呵。”李洵逸擺了擺手:“你只需要知道,這一次護送你回京,闕氏可是下了血本,不容有失,我們闕氏的老祖宗,肯定要找個萬全可靠的人護佑,什麽人最可靠?給了黃金,他就能保證,一定會護送你回京嗎?遇到危險,他敢肯定不將你扔半路上,自己逃命?”

“只有利益綁定在一起的人,有所圖謀的人,才最可靠,只要他有所圖,必會盡心盡力,護你周全。族長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選他,不管是因為什麽,必然是族長能選擇的範圍內,最有能力,最好的那一個。”

“這次百茶會的事,城主現在正被十幾個門派討伐,他自顧不暇,你們現在應該不會有事,但最好商量一下,早些離開醉龍城,要早做準備啊……”

闕清月:“行吧。”她一抖袖子,“就這樣吧。”

想到什麽,她回身道:“對了,今日血煞見到我,叫我闕朝歌,它見過闕朝歌?”

李洵逸想了想:“或許吧,有些煞魂是些活了幾百年,上千年的老魂兒,見過也有可能,畢竟……”

“你跟老祖宗的畫相,還真有幾分像,如果能再意氣風發一些……”

闕清月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手一揣,轉身離開魚塘:“走了,我累了。你年紀也大了,早些回去吧,瞧著腿腳都不好使了……”說完後,從容走開。

李洵逸在後面擡手指著她,半天後,才吹胡子瞪眼,“……你天天的跟個老頭子一樣喊累,說我腿腳不好使,我還沒累呢。”

十五。

圓月懸空而掛,灑落無數清輝。

東方青楓背襯一輪孤月,雙手負於身後,素月的銀輝盡數灑在他身上。

顯得孤寂空茫。

晚風微涼,徐徐吹過他的衣袂發梢,有種惆悵難言的失落感。

闕清月遠遠看了眼,然後緩步走到他旁邊站定。

“身體好些了嗎?”她問。

東方青楓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回答。

一個皇子,瞬間從高處跌落下來,失去親人,變成凡人,甚至連凡人也不如,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沒有希望的人,闕清月能夠想象他這種落差與心情。

闕明月看向月亮,“小時候,我也喜歡站在院中,看著京城的月亮,可惜,十歲的時候離開了,離開親人,來羅煞城的路上,兩個月的時間,我看了一路的月亮,看膩了,雖然都是同一顆,但總覺得哪裏的月亮,都沒有京城的溫暖,明亮。”

“可那月亮,在我看來,不再溫暖明亮了。”他望著月淡淡道。

月光下,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如青峰般凜冽。

闕清月視線從月色移向他:“我剛才說的是這天上的明月,你在說什麽?”

東方青楓聞言也看向她:“就只是月亮?”他轉回去:“我說的也是月亮。”

闕清月收回視線,望月道:“你若覺得它不再溫暖明亮,那你也可以做它,讓它溫暖明亮。”

東方青楓這次忍不住回頭:“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剛才不是還說,你只說月亮嗎?

“我指的是,存在你心裏的月亮,你若覺得它溫暖,它就溫暖,你覺得它明亮,它便明亮。”闕清月也回頭看向他。

兩人目光交錯,東方青楓一身黑紅玄衣,玄金色腰帶箍在身上,闕清月一身白藍素衣,翠色的絲帶腰間一系,一寬肩窄腰,一裊娜身段。

月色下,竟誰也不遜誰半分。

東方青楓望著面前這位越夜越美的闕氏祖宗,額發下的一張臉,再配上這如霜的無邊月色。

有人常以明珠美玉稱讚美人,可眼前人,她生得像明月,月光之輝,之幽美,高高在上,豈是明珠美玉此等能媲美,更不可隨意把玩褻瀆。

他率先移開了視線。

“那你呢,是不是真要回去做下一任的闕門族長?我還真想不出,你做族長,太悟闕門以後會是什麽樣子。”

“哦?你想知道這個。”闕明月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無邊天際道:“誰又知道呢,也許你做了明月,就能知道了。”

東方青楓沈默片刻,他擡頭,卻低聲道:“我沒有想過,我只是,不服罷了。”失去了資格?沒有明天?誰決定的?

刀山劍雨,哪怕會死,他也要試試。

他懷疑,當年蟠龍山莊的事,有人暗中操作,誰也不知道蟠龍山莊會有蛟龍煞,但原本去避暑的人,並不是他的母妃,而是另有其人。

闕清月站在那兒,將手放入袖裏,觀著那輪冷月,吐出口氣。

當年二人離開京城時,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皆是披著月色前行。

同樣的,這麽多年,再也沒回去過。

她望著月下滿院的花,輕語一句。

“夜開的花,總是格外的美啊。”

之後二人站在那兒,光看著月,看了半個時辰。

……

最終幾人商議決定,為防夜長夢多,三天後的早上登船離開醉龍城。

三日後。

晨光熹微,天氣微涼。

李洵逸帶著人前來送行。

闕清月一身孔雀藍衣,系了淺藍披風,她站在那裏,雙手交疊,向李洵逸鄭重行了一禮:“李長老,多謝這幾日收留照顧,白衣銘記在心,後會有期。”

李洵逸摸著胡須,笑看著她。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此生雖短,但你也可以不是任何人,只是白衣,保重。”

“保重!”闕清月看了他一眼。

然後在晨風中轉身。

她身後不遠,元櫻,劉司晨,東方青楓,都站在那裏等著她。

海邊風大,不斷吹動闕清月身後的披風,也吹亂了她一頭發絲,雖淩亂,但她沒有整理它,只是向他們走去。

三人等她走近,直到走到他們中間,才一同回身。

一起走向將要出航的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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