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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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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朝,你應該喚我什麽?”◎

阿朝有轉醒的跡象,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身上好疼啊,傷口處燒得鉆心,她整個人一陣如燒幹的茶壺,一陣又像浸在冰冷的長河中不斷下墜。

腦海中昏昏沈沈的,夢到了好些幼時的事情,她有爹有娘,還有個待她極好的哥哥。

以往她雖也夢到過六歲之前的事情,可那都是些破碎的畫面,拼湊不成一個完整的家。

可這一回,她夢到哥哥陪她摘杏子、抱著她回家,夢到哥哥替她頂鍋、被阿娘罰跪,夢到哥哥去書院進學,回來給她帶山楂糖糕吃……

一家人其樂融融,直到後來有一天,哥哥滿臉沈重地蹲在她身前,“阿朝,此地危險,哥哥帶你走好不好?”

她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樣,“走……走去哪裏?爹娘也走嗎?”

哥哥沈默了很久,然後道:“是,爹娘也走,但不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離開南潯,等家裏安全了,再來找爹娘會和。”

她糊裏糊塗地應下,臨走時看到阿娘泛紅的眼睛,聽到爹爹殷殷切切的囑咐,她沖他們擺擺手,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再也不見了。

一開始,哥哥只是帶著她四處躲藏,沿路看到搜尋的官兵,會用泥巴抹黑她的臉。

哥哥很聰明,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躲過去。

後來就不一樣了,他們遇到了很多身著鎧甲提著彎刀的官兵,烏泱泱地聚集在湖州,他們到百姓家裏搶糧,搶富戶的錢財,看到礙事的婦人孩子甚至直接手起刀落。

血淋淋的場景就在眼前,破廟的茅草堆裏,哥哥緊緊捂著她的嘴,不讓她發出一點聲音。

待那群官兵走後,哥哥才緩緩松開手,替她擦了眼淚,讓她別怕,這些人只能囂張一時,等另一支軍隊過來打退他們,這裏就安全了。

可阿朝終究沒等到那一天。

街頭的燒殺擄掠仍在繼續,可他們不能永遠待在危險的破廟裏,即便不被人搜到,也遲早會餓死的。

哥哥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兵荒馬亂的街頭四處奔逃,街市中一列縱馬提槍的官兵疾馳而來,沿途的鋪子人仰馬翻,狂奔而來的烈馬生生撞開了哥哥握住她的那只手。

一瞬間,手腕的疼痛讓她幾乎失聲。

她被逃命的人群擠得連連後退,再起身時,滿目望去,混亂不堪的街市上已經沒有了哥哥的身影。

她在人流中四處逃竄,怎麽都找不到哥哥,直到遇見一個面善的姑姑,告訴她說湖州大亂,所有人都乘船往北走,哥哥會在安全的地方等她。

阿朝被人帶到碼頭,還沒意識到不對,腦海中便暈暈乎乎的,再一睜眼,揚州已經到了。

那個姑姑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領進了瓊園的門。

於是成為她此生噩夢的開始。

……

意識完全回籠之前,阿朝努力攫取夢中的一切,生怕這些好不容易浮現在腦海中的記憶再度風過無痕。

半夢半醒間,面前猛然跳出一張暴戾狂怒的臉,那一瞬,她嚇得渾身都在打顫。

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已經那麽竭盡全力地順從,那條滴血的長鞭卻還是一道道往她身上抽,她越是躲,那人的面容就越是興奮扭曲。

屋門鎖緊了,沒有人來救她……

傷口的疼痛和男人猙獰的笑聲將她整個淹沒。

直到一人破門而入,他的面容那樣冰冷,指尖卻有溫度,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低低地喊她“阿朝”。

可這裏的人都喚她玉芊眠啊。

阿朝這個名字,只能夢裏的爹娘和哥哥會這麽喊……

這些年她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唯獨記得夢裏的自己叫阿朝。

她想要睜眼,卻又不敢睜。

怕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那滿臉猙獰駭怖的梁王世子。

也害怕一睜眼,那個來救她的人再也不會出現。

這般不知掙紮了多久,阿朝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下,終於一線天光劃入眼底。

她覺得有些刺眼,又闔上了眼睛,耳邊卻傳來嘈亂的腳步聲。

“姑娘醒了!快,去請大人過來!”

阿朝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麽,喉嚨卻堵得厲害,腦子亦不甚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跨步進來,屋內眾人齊齊拜下去,他做了個擡手的動作,幾步便已來到她的床前。

“阿朝,身上還疼不疼?”

是夢嗎?阿朝聽到這聲久違的稱呼,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心口像被細密的銀針紮過,連呼吸都一陣陣的抽痛。

她不回答,就只是哭。

謝昶伸手替她擦幹,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滾燙的淚珠不斷燒灼著他的掌心,謝昶幾乎是瞬間亂了心神,朝外怒吼:“醫女!”

話落就有一個瘦高的婦人匆忙跑進來替她把脈,然後顫顫巍巍地回稟:“大人,姑娘已無大礙,身上的鞭傷都已開始結痂,這會情緒不穩定,想來是先前受到驚嚇所致,民女再開一副安神湯過來,姑娘只待靜心修養一段時日,慢慢就能痊愈了。”

床邊的人深吸一口氣,目光似乎一直定在她身上沒有移開。

他讓所有人都下去了,屋內就只剩他們兩人。

靜得,仿佛只有眼淚沒入頸邊錦枕的聲音。

迷蒙的視線裏,男人的面容也慢慢清晰,他的骨相極好,眉眼很深,瞳孔像暗流湧動的深淵,看人時隱隱透著審視,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淩厲緊繃,似與那日棋盤街一晃而逝的人影慢慢重疊。

以及……夢中見過無數遍的,少年清瘦深靜的面龐。

兩廂靜默,耳邊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響。

謝昶試著伸出手,可才碰到她消瘦的肩,小姑娘就過電般地打了個寒噤。

阿朝還未從梁王府的噩夢中醒來,對於陌生的觸碰有著條件反射般的抗拒,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信任。

也許應該開口說些什麽。

畢竟是他救了她,否則她現在不會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裏。

她動了動嘴唇,腦海中走馬觀花地閃過夢中無數的場景,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快要將她壓得喘不過氣。

最後艱難地吐出一聲:“大人……多謝你……救了我。”

她現在並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就喚“大人”應該不會出錯吧,底下那些人都這麽喚他。

話音方落,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下。

阿朝垂下眼睫,有些莫名的心虛與恐懼,不敢擡頭與他對視。

“阿朝,”謝昶嘆了口氣,定定地看著他,沈默良久才緩慢說道,“倘若你不記得南潯,不記得蓮界裏,不記得神醫謝敬安,不記得院子裏那棵青梅樹,不記得二壯、虎子,不記得廣惠宮的黃大仙,不記得一頓要吃兩碗的酥肉爆魚面,不記得南潯的一花一樹,也……不記得我,這都無妨。”

這些年他慣是殺伐果決,沈默寡言,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既然她不記從前,那他就一點點幫她回憶。

“來日方長,哥哥會慢慢幫你想起一切。”

其實從他提到“南潯”二字的時候,阿朝的眼淚就已經止不住了。

他每往下說一句,阿朝心口塵封的烙印就像是被人揭去一塊,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一寸寸都是刻骨銘心的疼。

眼前一片渙散,謝昶替她止了淚,“阿朝,你應該喚我什麽?”

阿朝眼眶酸澀,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那個答案就在心底,夢中她可以追在他身後喊上無數遍。

可是現在,她還能嗎?

她甚至覺得這就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回憶不過一紙前塵,她早就不是從前的阿朝了。

謝昶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回音,終是沒有再逼她。

想要伸出的手頓了下,轉而將她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爹娘的事情,日後我會慢慢與你細說。先歇著吧,我讓醫女進來伺候。”

他停留了一會,終究還是走了。

腳步即將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阿朝忽然想到幼時逃離破廟的那日,明明上一刻還緊緊牽著她的人,下一刻就再也沒有了。

心口酸楚,沒來由地委屈,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身,卻低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連躺三日後四肢的麻木。

毫無預兆地摔在地上,眼淚竟然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阿朝,怎麽下床了?”急促的腳步聲混雜著低啞的嗓音。

謝昶壓抑著情緒,正要將她橫抱起身,指節卻壓下一片冰涼的綿軟。

蒼白的指尖輕輕顫抖著,去尋他的手腕。

隱隱摸到一處極淺的舊傷,她在那處反覆摩挲,霎時情難自抑,想說的話終於脫口而出:“我就是想問……你還回來嗎?”

哥哥,出了這道門,你還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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