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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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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初春過了是仲春, 仲春過了是暮春。春天過了是夏天,夏天過了是秋天。

商挽琴在塗陽城待的時間,遠比她想的更久。她也頭一次註意到, 原來小孩子見風就長這事是真的,不到一年的時間,喬逢雪就明顯長大了一截, 身體更結實,性格也更開朗了。

“你好像只小狗哦。”商挽琴忍不住說。

喬逢雪正在認真打拳,聞言看來。現在他已經很習慣商挽琴的天外之語,並不驚訝或茫然,反而認真說:“老師,我不是小狗。”

“叫姐姐。”雖然這麽本能地反駁了,但商挽琴已經放棄讓他更改稱呼, 就繼續胡說八道,“也對,你才不是小狗,如果是小狗的話, 一年時間都徹底長大了。”

“我也想快點長大。”喬逢雪嘀咕。

“嗯?”

“沒什麽。”他立即笑,分明還幼小, 卻有了點溫文爾雅的影子。

商挽琴坐在邊上看他練拳,時不時指點兩句。芝麻糖還是在她懷裏睡覺,都睡了快一年了,也不見它醒。要不是它呼吸均勻,還長大了一些, 商挽琴真要急死了。

很快, 到了黃昏的時候。每當黃昏降臨,喬逢雪就要回去那座破廟, 風雨不改。

“老師,學生告辭。”

他總是認認真真行禮,絕不敷衍一分。

“去吧去吧。”

相比之下,商挽琴就懶怠得多。她手裏拿一只梨啃著,只用一只手胡亂擺擺,權當告別。

喬逢雪離開了,院子立刻冷清下來。商挽琴擡頭看天,準備好迎接今天的銀河。過了會兒,她發現星星有些黯淡,原來是滿月太亮,蔽去了許多星光。

滿月……今天是十五?對了,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啊。

商挽琴有點發呆。說起來,她的生日還真是八月十五,只不過上輩子是陽歷,可這輩子只有一種歷法,那就權當一樣好了。

上一個生日,還有上上一個生日,都是和別人一起過的呢……

商挽琴忽然有點生悶氣,不太想具體去說那個“別人”是誰。反正也不止那誰!還有小姨呢!還有……

她其實會避免想起那個人,但不是次次都能避免成功。比如現在,她想起那個人,就忍不住想起過去,想起絕大多數的痛苦和少得可憐卻又切實存在過的溫情,便有些惆悵。

——篤篤篤!

敲門聲驚醒了她。

不用開門,她已經憑借氣息知道來人是誰。她只是有點疑惑,不明白他跑回來幹嘛。

開門之後,氣喘籲籲的小人兒出現在面前。令商挽琴驚訝的是,他懷裏抱了一盆柿子樹,柿子樹的葉子還在,卻已經結出小小的紅色果實。

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遠方“砰砰”幾聲。擡頭時,明亮的花火在夜空綻放。那花火遠遠談不上華美絢麗,不過是一團又一團單調的光,次第在夜空明亮一瞬。

“這是……”

“學生喬逢雪,恭祝老師誕辰,願老師事事如意,笑口常開!”

他燦爛地笑著,小臉上還帶點兒泥土的痕跡,手裏的柿子樹明顯經過不熟練的法術摧殘,才能掛出幾個蔫巴巴的紅柿子。

商挽琴吃驚了好一會兒。等花火徹底結束,她才在左鄰右舍的議論裏,慢慢接過柿子樹,抱在懷裏。

“你怎麽知道我的誕辰……不,你怎麽會想到送柿子樹?”

“還有煙火呢!”喬逢雪趕忙補上,有點孩子氣地皺皺鼻子,生怕她漏了這片心意,緊跟著又狡猾地笑起來,“至於我是怎麽知道的,老師猜?反正我知道老師喜歡柿子樹。”

“叫姐姐。”商挽琴一挑眉,“你什麽時候套我話的?”

喬逢雪咧嘴笑了,淘氣得和所有同齡人一般無二。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跑開了。

留下商挽琴抱著一棵醜醜的柿子樹,又看看沒了動靜的夜空,終於失笑。

很快,九月來了。

商挽琴已經不再思考,自己究竟會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她開始思考的是,這個月下旬是喬逢雪的生辰,應該怎麽過?

她漸漸想出個所以然,而且興致勃勃,但沒等她著手布置,他們就發生了小小的摩擦。

其實,要商挽琴說,那都不叫摩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無非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喬逢雪突然變得心事重重,隨著他生辰的接近,他擰眉沈思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終於,他忍不住找到她,做出下定決心的模樣,開口了。

“老師……”

“叫姐姐。怎麽了?”

“淩大哥說……”

“不聽。”

商挽琴扭頭,雙手在胸前交叉:“和他有關的所有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喬逢雪怔怔一會兒,沈重地點頭,又嘆了口氣,低頭道:“對不起,老師,我明明說過不再提,卻又拿這件事讓老師為難……”

商挽琴冷笑兩聲:“讓我猜猜看,淩言冰是不是跟你說,讓你借著誕辰的名頭,要我答應教他?”

喬逢雪回答不出,但很羞愧的樣子,耳朵都紅透了。

商挽琴撇撇嘴,說:“要麽你這樣告訴他,要是他不怕被我毒死,就盡管來。”

“老師……”

喬逢雪苦笑,看來是不打算轉達這話。

商挽琴就得意洋洋地笑。

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商挽琴完全沒放在心上。

只不過,幾天後,她遇到了另一件事:她在塗陽城外遇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

商挽琴原本是去城外驅鬼的。她帶著芝麻糖,晃悠悠地做完了委托,還欣賞了一下郊外的秋日風光。惡鬼肆虐的世界裏,無論人類如何雕零,自然總是欣欣向榮的。

就是在那片楓林前,她遇見了那個白胡子老頭兒。

那是個非常符合“白胡子老神仙”印象的老頭兒,穿一身青瓷色道袍,大袖飄飄,雪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只留兩綹鬢發與胡須一同飄蕩。他背著一把長劍,飄飄而來,恍如踏雲。

只一眼,商挽琴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

但她沒想到,這陌生的老頭兒看見她時,也同樣大吃一驚。他猛然停下,瞪著眼看她許久,竟說:“你為何會在這裏?!”

商挽琴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老頭兒緊緊皺眉:“青萍讓我這個時間到這裏來,我還道是為了什麽,原來是為了你。”

商挽琴神情一動:“青萍?青萍真人?”

“你果然明白。”老頭兒忽然嘆了口氣,“你明明不屬於此時此刻此地,為何會在這裏徘徊?”

商挽琴一怔。沒等她說什麽,懷裏忽然有了動靜。近一年裏都在沈睡的芝麻糖,此時冒出了頭,發出“啾啾”的鳴叫。

商挽琴聽明白了鳥兒的意思:

——該走了!該走了!該走了!

憑空生出一道風,伴著銀白的光芒水波般蕩漾。商挽琴身處其中,感受到一股巨力拉扯,整個人禁不住跌過去。

她大驚,回頭看見白胡子老頭兒依舊註視著她。她忽然明白了什麽,喊道:“玉壺春門主!”

老人驚訝起來。

商挽琴顧不得許多,擡手指著塗陽城,急道:“喬逢雪還在那兒!你千萬要帶他……”帶他回去!還要編個理由告訴他,她是有急事離開,不是不告而別!

這些話沒能說完,她就消失在漩渦中。

老人站在樹林前,看著她消失的地方,神情恍惚一瞬,只覺有水一般的力量襲來,沖刷著他的記憶。但他隨即一凜,眼中光彩閃過,到底抵抗住了部分時空之力,留下了剛才的影像。

“喬逢雪?喬逢雪!”他掐指一算,露出欣喜之色,“我命中註定的繼承人,原來在這裏!讓我好找!”

說著,他飄然而去,也朝著另一個人的命運飄然而去。

塗陽城中,小少年正匆匆往一處民宅走去。忽然,他停下來,神情一陣恍惚,腦海中似有洪水漫漫,將他許多記憶和情感反覆沖刷。當他回過神來,只依稀記得有個老師,許多細節卻再也想不起來。

“老……師?”

他茫茫然地站在街上,不知呆怔多久,只知道最後一擡手,卻抹了滿臉的淚。

“是我太任性,老師不要我了嗎……”

“我不任性了,我真的不任性了……”

可是,哪怕連這點哽咽著的預感和記憶,也一同被時光掩埋。

*

商挽琴在往前走。

起初是一種本能的行走,她懷抱著芝麻糖,只知道要往前走。

接著,她開始感覺到更多。她感到四周的光明明滅滅,無數的片段在四面八方流轉,她每走一步都要多費點力氣,仿佛在涉過一條粘稠的河流。她必須往前走,必須度過這條河,才能抵達她要去的對岸。

這條河流是……

“……時光。”

她喃喃著。

她看見無數時光。別人的,自己的,喬逢雪的。

她看見李憑風,看見李清如,看見乙水,看見魚擺擺,看見鬼青,看見商玉蓮,甚至溫香、江雪寒……他們的一生在她面前展開,出生與死亡同時發生。

她看見自己,五歲時以為父母要給自己買糖吃,最後哭著被人販子拉走,而那頓用她換來的米和糖,塞進了家裏弟弟的嘴裏。從此她再不當自己有家人。

她看見自己哭泣,也看見自己大笑,還看見自己拎著帶血的刀,看著朝陽邊笑邊哭。

她看見……

她看見自己和喬逢雪,那是屬於他們的第一世。她捂住頭,感到疼痛,因為無數記憶同時綻放;他曾講述的第一世的故事,以另一個視角不斷發生,組成了屬於她自己的回憶。

喬逢雪……表兄……活下去……對不起……

不知不覺,她開始往前跑。鬼氣從她體內散逸而出,在時光中輪回一瞬,變得雪白,重又回到她的體內。

她感到疼痛在褪去,身體也越來越輕盈。她跑得更快,頭腦也變得更清晰。

她開始看見前方一點光源,她知道那是終點。於是她不再去看四周的時光片段,一門心思想要出去——回去!

她要回去,回去,回去——

這個時候,她聽見了一聲嗚咽。

那嗚咽極輕、極短,似一縷青煙截下一段,在糅雜的時光長河裏倏忽即逝,不應該引起任何註意。然而,她偏偏註意到了。那聲嗚咽直直鉆進她耳朵裏,也直直鉆進她心裏,驚得她一跳,猛然看去。

看去的一瞬,風雪迎面。

她置身一片呼嘯的風雪中。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和風,想要將世界整個吞噬,用嚴酷的寂靜代替生命的律動。

然而,也就在這嚴酷的風雪裏,有一道行走的人影。他清瘦得像一竿壓彎的翠竹,踉踉蹌蹌地走,臉上寫滿茫然。

他身後隱隱還回蕩著嘲諷的罵和笑。

——有些人天生命賤,就該活得不如一條狗!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商挽琴的本能已經被激怒了。她抓起一團雪,扔出去就是一把冷箭,朝著發聲的人擲去。可什麽都沒發生。

她只能邊跑邊喊:

“喬逢雪——!”

他沒有聽見。他還在往前走,滿臉的麻木與茫然,可他胸膛裏分明又滾著一團嗚咽,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斷斷續續溢出來。

……他在哭。

商挽琴意識到了這件事。

她怔怔地停下。

她從沒見過喬逢雪哭。無論是閱讀原著的時候,還是剛剛找回的第一世的記憶裏,又或者是這輩子的印象中,她沒有任何關於他流淚的記憶。

這個人就像一座堅固的神像。他會受傷,會失望,會跌倒在地、滿身泥濘,但無論遇到什麽,他從來沒有哭過。他連一滴淚都不曾落下。

可現在,他在止不住地嗚咽。

而他好像根本沒註意到,自己正在哭。

他只是往前走,臉上寫滿了“漫無目的”,一步步地在風雪中跋涉。他原本就瘦削,現在更是瘦得脫了形,臉色青白得可怕,踉蹌的步伐好像隨時會摔倒……

他摔倒了。

他倒在厚厚的積雪裏,像不堪重負的青竹終於折斷。

商挽琴嘴唇哆嗦一下,拔腿跑過去。

“喬逢雪!”

她跑過去,伸手想扶他起來,可她的手穿過了他的身體,甚至沒有碰到積雪。商挽琴楞了一下,不信邪地又試了幾次,卻還是這麽個結果。

——她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刻,哪怕她出現了,也再不能有所影響。

一次又一次失敗中,她慢慢明白了。上一次,天道容忍了她的作為,而現在,什麽都不可以了。

她應該離開,回到她能夠存在的時空。那裏也有人在等她。她也知道,無論他現在看起來有多狼狽、多虛弱,多麽無限地接近死亡,他也能夠撐過去。畢竟……

畢竟,還有更加淒慘的終點和結局,要等他抵達。

商挽琴應該走。她知道。

但是……

“喬逢雪,喬逢雪!”

“喬逢雪!”

“喬逢雪……”

她只是蹲在他邊上,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去拉他,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聲音先還帶著哭腔,漸漸像擰幹了感情的布條,呆板地重覆著。

卻也還是堅持重覆。

“……表兄!”

她不是故意這麽喊的。她從來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什麽表兄妹,心裏也從沒把他當兄長。

可這一瞬間,她就是莫名叫出了這個稱呼。

而也就在這個瞬間,他的身體忽然一動。

“音……音……?”

他緩緩擡頭,面上覆著細雪,雙眼使勁瞇著,茫然地四下搜尋,像在努力看清什麽。

商挽琴陡然激動起來:“表兄!表兄……表兄你站起來,站起來啊!”

“音音……是你嗎?”

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就像他瘦脫了相的面容一樣,已經陌生得可怕,簡直像另一個人。可當他微微笑起來時,那如水般的溫柔又完完全全是當初那個人。那個人——那個意氣風發的玉壺春門主,那個篤信自己也篤信人性的天下第一驅鬼人。

商挽琴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覺得自己說話斷斷續續,真是沒有出息,怎麽連幾句鼓勵的話都說不順暢。

“你站起來,表兄,站起來……站起來!”她徒勞地抓著他,嘶聲力竭地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你答應過我要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忘記!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她不知道他能聽見多少。

她只知道,他側耳傾聽著,久久不動,仿佛真的聽見了什麽。也許真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也許,他聽見的只是他的幻想和回憶。

哪一個都好。哪一個都行。

因為,他喘了兩口氣,竟真的慢慢站起。

“表兄,表兄……”她哽咽著,再不能說什麽,只是這樣反覆叫他。

他更笑,好像真的聽見了似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一根樹枝,當著手杖,摸索著往前走。一邊走,他一邊笑著說:“對不住,讓你擔心了……你別怕,我會活下去。”

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喘息著。不斷咳嗽著。

他真的在往前走。

商挽琴跟在他身邊,死死抓著他的手臂,期望能夠攙扶他。

“別怕,別怕……”他虛弱地笑著,神色愈發溫柔,“我讓你看笑話了吧?區區小事,何至於落淚,我真是……”

他咳個不停,鮮血滴在雪地上,斑斑如紅梅綻放。

商挽琴不斷搖頭,不斷喊他。

他走著,她跟著。他喃喃自語,她一直回答。

隔著時空的交界,他們跋涉在同一片風雪中,走向同一個目標。

“音音,你放心,我沒打算放棄……我只是有些累,一時才喪了氣。”

“我看上去很狼狽吧?比你當初心悅的模樣,是要醜得多了……真怕你不喜。”

“你的珍珠發釵,我始終帶在身邊,可有時我會猶疑,你究竟願不願意如此……畢竟你從不用它,大約並不喜歡。”

“我……”

風雪停下的時候,他也停了下來。

他擡起頭,望著雪後初霽的天空,面上的微笑漸漸褪去,化為一片怔忪。

“音音……”

“我好想你。”

只有她,無論何時何地,必定第一個跳出來,蠻不講理又兇悍地維護他。若是她在,像方才那般情形,她必定已經沖出去,怒氣沖沖地將那家人鬧得人仰馬翻,個個揍得滿頭包。

若是她在,起碼他跌倒時,她必定忙不疊地來扶,會氣咻咻地罵幾句,背後卻全是心疼。

若是她在……

喬逢雪笑了,笑出聲,掩住那點哽咽。

“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其他男人想到心悅之人,都該想如何保護她,我想到你,卻只想你會如何護著我。”

“我真是一點用沒有,你活著時護不住你,你不在了,我想的還是要你心疼我。”

“我真是……”

“好想再見你一面啊……”

銀白的光芒,再次蔓延開來。

商挽琴被拽向時空長河,拽向她該去的彼岸。她竭力伸著手,卻仍然無法觸及他的溫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遍遍告訴他:“會的。”

“我們會再見的。”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你要堅持下去,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在未來等你……一直等你。”

光芒陡然大盛。

風雪不再,人影不再,舊日的時空統統不再。

……

不知過了多久,商挽琴慢慢恢覆了意識。

和煦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嗅到一種幹爽溫暖的味道,那是被褥在陽光下好好晾曬過後特有的味道。她甚至能想起,這種味道其實是某種蟲子被太陽殺死後的屍體焦味。

想到這裏,她莫名有點想笑。

她也真的笑出一聲,同時睜開眼。

她看見陽光、窗戶,看見床邊新鮮的花朵,還有一排小木雕。數一數,一共十二座木雕,從左到右,雕工從笨拙到流暢,最後那個小小的木雕穿著冬日的襖裙,抱著一把彎刀,臉上笑瞇瞇的,像極了她本人。

商挽琴慢慢起身,聽見窗外有什麽動靜。她推開窗,扒著窗沿看出去,看見一座盛滿陽光、開滿鮮花的庭院。

院子裏有一棵漂亮的烏桕樹,還有許多開著花的矮灌木。一架秋千略略晃蕩著,上面有一只沈睡的小鳥,而小鳥動了動,似乎也正蘇醒。

秋千旁邊,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老馬正低頭吃草,閑適地甩著尾巴。

庭院裏還有一個人。他一身絳紅色長袍,長發半綰,背對窗戶坐著,手裏還雕著什麽,面前一堆木屑。

忽然,他的動作停下了。

他站起身,慢慢回頭,好像生怕驚擾了什麽。陽光一寸寸照亮他的面容,點亮那雙清寒明亮的眼睛,宛如將生命一瞬註入。

在她的記憶中,那張臉曾經稚嫩開朗,天真而信誓旦旦地說“絕不會成為灰心喪氣的人”,也曾慘淡枯瘦,卻還要用盡全力微笑,用最溫柔的眼神掩飾最刻骨的傷痛。

現在,這張臉既不稚嫩也不慘淡,不再天真,卻也不再假裝堅強。

商挽琴笑起來。

她伸出手,豎起食指。

“首先,叫姐姐,不準叫老師。”

“其次,不準死,好好活下去,我們一定有再見的一天。”

她笑,不經意哽咽一聲。

“你看,這不就見到了嗎?”

他雙眼豁然睜大。那愕然的目光中,無數情緒旋轉流淌,最終化為一片通明。他明白了什麽,抓住了什麽,於是也笑起來。那雙眼睛溫柔依舊,卻又沾染著無法擺脫的晦暗與癲狂。

他說:“原來始終是你。”

她點頭:“始終是我。”

他又看她片刻,像是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最後只能低頭笑一下,再擡頭時,他已經朝她走過來。

商挽琴趴在窗臺上,笑道:“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蘊養的惡鬼了?”

他走到她面前,彎腰看她,含笑道:“是,知道。又如何?”

商挽琴皺皺臉,有點嫌棄他這明知故問的模樣,但轉念一想,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足夠她耐心地磨他。說句真心誠意的話,哪有那麽難。

想到這裏,她重新笑起來,朝他伸出手。

他垂眼看著,目光漸漸寧靜。他握住她的手,一點點扣住她的手指,十指交握。

誰都沒再說話,只有掌心一點溫度緩緩蔓延,與滿目春光同暖。

如果一個人蘊養了一只惡鬼,那麽……

——從今往後,我們同生共死,一個休想再拋下另一個,無論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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