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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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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鬼蓬當然很不情願, 但也沒辦法,只能點頭。

一行人走到崖壁下方,上頭孔洞綿綿, 間隔著延伸。商挽琴掏出兩枚鐵釘,手一揚,那兩枚鐵釘同時射出, 準確地卡進最初的兩個坑洞裏。

她再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動了動,旁的弟子便乖巧上前,將已經處理好的繩索放在她手上。這些繩索首尾連接,系得很長,兩側各垂了一塊黑色石塊, 是隕鐵,很適合作為記錄法術的材料。

弟子手裏另外還有一截繩索,也是按同樣方法處理過的。

商挽琴掂了掂繩索,將之遞給鬼蓬, 說:“上。”

鬼蓬接過繩索,沈沈地瞥她一眼, 便背過身去,掐一道法決,再抓著繩索上的隕鐵用力一拋。隕鐵飛出,跨過兩枚鐵釘,兩頭自行綁緊, 形成一道緊繃的繩索。

這便是簡易的棧道了。普通人行走困難, 但蘭因會這群人走起來不算難。

鬼蓬踏著巖壁,飛身而上, 落在繩索上。繩索晃起來,又有風吹著,看著驚險至極。接著,商挽琴跟上,其餘人也依次跟上。

繩索很長,雖能同時承擔十個人的重量,但被壓得極低,在風裏不住晃蕩著。好在一行人都有功夫在身,不至於胡亂扭動,但盡管如此,眾人也都神情凝重。

除了商挽琴。

“走咯!”她宣布,聲音還有點兒高興。

眾人走一段,商挽琴就再射出兩枚鐵釘,後排弟子傳來繩索,由鬼蓬將繩索續上,等所有人走過去之後,後排弟子再回收上一段繩索。如此循環前進。

這個過程說來簡單而且枯燥,但越往暗河中央走,風就越大,河面的橙黃色愈發濃郁,“暗河之眼”的波濤聲也愈發激烈。不時還躍出透明的水鬼,爭相拍打在巖壁上,似乎知道這裏有人,想要捕食他們。

他們前行得不快,足足花了三個時辰才走到接近“暗河之眼”的位置。這時候,巖壁上出現了一個大一些的洞窟,看上去能當一個休息的地方。

商挽琴讓眾人停一停。她再次放出鬼影,往洞窟裏探查一番,發現了一些骨頭,應該是飛鳥的遺骸。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進去休息一會兒。”她說出這話,聽見其餘人同時松了口氣。

鬼蓬一直不吭聲,只是乖順地執行命令。眾人依次進了洞窟,收好工具,點亮風燈,又拿出幹糧和水默默吃著。他們吃得還不錯,幹糧是特制的,口味和熱量都值得稱讚。

商挽琴坐在洞口,邊啃幹糧,邊打量前方。

距離峽口已經很近,從她這個角度,能清晰地看見“暗河之眼”每一滴飛濺的白沫。而前方巖壁上,不僅掛著現成能用的棧道,洞窟也漸漸多起來,看上去可以更方便地休整隊伍。

透過峽口,已經能看清傳說中的巨大骸骨。正如傳說中那樣,那是一具牛首人身的怪物屍骸,雖然身體已經風化,與背後的山體相融,但仍能看出四肢、軀幹,還有那頭骨上兩只碩大而彎曲的牛角。

令商挽琴詫異的是,骸骨盤腿坐著,都和峽谷差不多高。她凝視著它,感到它幾乎是頂天立地一般,而她比螻蟻還不如。這樣一頭怪物的殘骸,凝視它的時候竟不覺得恐怖,反而感到安寧清靜。

在她凝視骸骨的時候,洞窟內的弟子們說起了話。

“不還是走到這兒了?”

“哼,果然不必用什麽人皮筏子!”

鬼蓬則冷笑不已,說:“你們也莫要逞強,走到這兒,自個兒體力還剩了多少,心裏沒數?我們現在才走到一半,你們還能不能一口氣走完?”

眾人一默,便有人說:“為何要一口氣走萬?我們都看見了,前面洞窟多得很,棧道也能走現成的,我們走一截再歇口氣,天黑之前還怕走不過去?”

其餘人紛紛讚成,鬼蓬臉色難看至極,最後只能悻悻道:“便宜你們了——要不是鬼羽在,哪能順利走過來!”

中途,水鬼無數次攻擊他們。那群東西跳得極高,而且很快學會了用身體搭橋,一度就要摸上繩索。要不是商挽琴面不改色地將它們趕下去,眾人說不好命運如何。這麽比較的話,似乎還是乘坐人皮筏子更安全,好歹只用死一個人。

弟子們其實也想過這一點,但他們現在受商挽琴庇護,當然只針對鬼蓬。

商挽琴聽見了他們的話。她回過頭,看見風燈輕輕搖晃著,照亮了黑暗潮濕的洞窟,也將眾人的影子投映在山壁上。那些影子一道道狹長扭曲,不似人類,但坐忘谷內本就十分怪異,她自己腳下的影子也是奇形怪狀。

她盯著鬼蓬,想看看他還會說什麽、做什麽,但鬼蓬似乎徹底乖巧起來,好像他之前那麽執著於制作人皮筏子,真的只是為了渡河,現在他們既然來到了“暗河之眼”附近,能夠按原定的計劃,去走懸崖棧道,他也就放松下來,甚至不再那麽緊張。

唔……

商挽琴緩緩歪頭,緩緩眨眼。她眼中有銀白色的光點亮起又熄滅。也就在這時,鬼蓬忽然扭頭看來,仿佛感覺到了什麽。

叮鈴——

商挽琴擡起手,把玩著古樸的追龍鈴。銅舌晃動,發出清寂幽遠的樂音,又在洞窟內來回碰撞,變得層層疊疊。銅舌小巧,究竟指向什麽方向,只有商挽琴能看清。

“鬼蓬,”商挽琴噙著一點笑,閑聊般開口,“你再仔細說說,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走?”

她一開口,其他人都安靜下來。鬼蓬本來抄著手、縮在角落,現在也坐正身體,鼓著兩只眼睛,狐疑看來。

“鬼羽你說這話什麽意思?”他嘟噥道,“不就是往前走嘛,走那棧道,累了就借用洞窟歇歇。”

“你們以前都這麽走的?”商挽琴問。

鬼蓬點頭。

商挽琴又問:“那些洞窟可都安全?”

“有些有怪物把守。”鬼蓬想了想,咧嘴笑道,“不過我走了九次這路,哪座洞窟危險、哪座洞窟安全,我都牢牢記在腦子裏,至於要不要告訴你們,哼哼……”

商挽琴微笑著,擡手按下弟子們的騷動,輕柔道:“好罷,你確實還有用,我該對你客氣些,是不是?那你要再告訴我一件事,等我們走過峽谷,是不是就能到達那骸骨所在之處?”

“那是當然。”鬼蓬說,“你們都看到了吧?骸骨就在那兒。”

“好,你過來給我指一指,如果要進去那骸骨,入口在哪兒?”商挽琴招手道。

鬼蓬楞了一下,誤會了,冷笑道:“好好好,還不信我?都說你鬼羽本事大,我看也是個糊塗鬼!”

他邊說邊走過來,因為洞窟低矮,他只能貓著身子過來,嘟噥道:“讓我告訴你……”

這一剎那,商挽琴已經出了手。

一道薄薄冰刃從她指尖彈出,柔滑地切進了鬼蓬的左眼。冰刃穿透他的大腦,又從他的後腦勺裏穿出來,好像穿過一塊柔軟的豆腐,又輕盈得像一弧舞步。

鬼蓬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依然保持著說話的姿態,貓著身子站在原地。

但弟子們的喉嚨裏已經迸發出了一聲壓抑的驚呼。

風燈火光跳躍著,清晰地照見:冰刃尖端,赫然串著一只灰黑色的甲蟲,或者說形似甲蟲的某種生物。那東西足有巴掌大小,被冰刃穿透了還在不停掙紮,周身密密麻麻的腳不斷揮舞著,帶出灰黑色的迷霧。

不止鬼蓬有此遭遇。在弟子群裏,還有三人同樣被冰刃紮穿了腦袋,冰刃上也同樣掛了一只灰黑的“甲蟲”,只不過他們的“甲蟲”要小很多。

剩餘的弟子們倒吸一口涼氣,一言不發,立即盡量拉開距離,抽刀戒備。

但他們多慮了。那三名弟子只是在原地抽搐幾下,便倒在地上,身體迅速幹癟下去,最後只剩一張人皮。

這時,鬼蓬的嘴唇哆嗦起來。不光是嘴唇,他整個五官都抖動起來,接著是身為人類的輪廓。他好似融化一般,整個人不斷往下流淌,變成灰黑色的膠質,而從這膠質之中,又飛出密密麻麻的黑點,仔細一看,全是“甲蟲”。

甲蟲在洞窟裏成群結隊地飛,發出持續的“嗡嗡”聲,散出森冷的鬼氣。洞窟裏氣溫陡然降低不少,冷得人牙齒都格格打顫。

但這回不需要商挽琴出手,還活著的五名弟子已經用出殺手鐧,兇悍地將甲蟲消滅殆盡。甲蟲不斷釋放鬼氣,但弟子們身上也各有鬼影張開,反過來吞噬了甲蟲。

等蟲影全都消失,弟子們喘著氣,都慢慢看向商挽琴。

“那是……倀鬼?”他們嘶聲問。

“是倀鬼吧?也只有倀鬼這個解釋了。”商挽琴背對洞窟入口,面對弟子們,抱著雙手,感嘆道。

倀鬼,指惡鬼用鬼氣控制獵物後,所制成的傀儡。這種傀儡表面還保留了原來的模樣、聲音,甚至部分記憶和思維,但內裏已經完全被惡鬼掏空,成了一具容器。

鬼蓬是蘭因會的鬼人,體內原本蘊養有惡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吞噬他,只能說明這裏的惡鬼太過強大。

甚至於,不止鬼蓬,還有同行的三名弟子,現在他們成了地上三張人皮,血肉骨骼都消失得幹幹凈凈。

而其他人甚至沒發現。

“鬼羽大人,”弟子們忍不住問,“您是怎麽發現的?”

“唔……靠猜?”商挽琴煞有介事道。

弟子們嘴角抽抽,心想這樣子還真挺像吞天大人的,怪不得是那位唯一的徒弟。

“開玩笑啦。”商挽琴指尖一勾,晃了晃追龍鈴,“鬼蓬說入口在對面,但追龍鈴可不是這麽‘說’的。”

在她的示意下,眾人這才發現,追龍鈴中那小巧的銅舌,分明指向下方暗河,而不是河對岸。

遲鈍了片刻,弟子們才反應過來,一個個瞪圓雙目:“難道要……”

“沒錯——”

商挽琴咧嘴笑了,一個輕盈的轉身,面向洞外,彎腰屈腿,喊道:“——跳嘍!”

說話中,她使勁一跳,瞪著巖壁一路疾跑,轉眼就到了“暗河之眼”上方。途中她經過了幾座洞窟,洞窟中竟倏然飛出一道道黑影,在半空虛虛抓握,想要抓住她。

她避開了每一道障礙,再次起跳,身體在半空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最後——急速墜落!

咚——

入水的這一聲夾在波濤的怒吼中,宛若一粒米,而那人影激起的水花,也宛如一粒米。

留下弟子們扶著崖壁,一個個面面相覷。

“怎麽辦?”

“跟上去?”

“這……”

說話間一擡眼,卻見前方洞窟裏那道道鬼影,竟然直朝他們飛來!他們這才看清,那不是什麽鬼影,而是大片的“甲蟲”。

想起剛剛同伴被無聲無息侵蝕的模樣,五人心下一凜,再顧不上許多,咬牙翻身而出,也踩著巖壁接連向峽口跑去。

很快,五粒螞蟻般的影子先後沒入水中,被浪濤吞噬。

……

黑暗之中,亮著兩點鬼火似的光,照亮一潭幽影。

嘩啦——

一只手破開水面,猛然伸出,抓住了岸邊的石頭。

商挽琴整個人爬起來,好似水鬼上岸。從她離開水面的時候開始,細密的白色霧氣從她身上飄出,很快,她就基本恢覆了幹爽。

她環顧四周。宛如呼應她的目光,點點藍白色的火焰亮起,往前照亮一條狹窄的道路。道路旋轉而上,沒入黑暗之中。

一條規則莫名在她腦海浮現:

——十二個時辰之內,贏得每一場戰鬥,順利抵達頂端,就能觸及鬼域的核心。

叮鈴……

追龍鈴指向上方,鈴聲更重。

商挽琴抽出刀,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黑暗中也傳來一聲回響;不時有什麽影子一閃而過,伴著幽涼的吹氣。

她笑了,手腕輕抖,刀光也輕輕一轉。

“只是戰鬥的話,那可就簡單了。”

——對她而言,揮刀從來是最容易的事。

商挽琴不斷前進,和道路一起沒入黑暗。

不久後,又有五人來到這裏,他們接連爬起,濕漉漉地張望片刻,看上去要迷茫得多,也謹慎得多。但眼前畢竟只有一條路,他們也拿起武器,小心地朝前行進,消失在黑暗中。

點點鬼火漸漸熄滅,重歸最初的幽暗和寂靜。

忽然,一陣急促的聲音響起,好似是金屬的嗡鳴。嗡鳴聲漸漸清晰也漸漸高昂,震得水潭震動不已,從鏡面似的平靜變成一潭跳躍的水珠。

緊接著,“嘩啦”一聲,整潭池水水位猛地下降一大截。它們慢慢平靜,從水珠變成了蕩漾的水波。水波流動,蕩過一角絳紅色的衣擺,也蕩過一角滴著水的黑色皮裘。

一線銀光在水面拖行,拖出一道綿綿不絕的波紋。

一陣有氣無力的咳嗽聲,也綿綿不絕地回蕩起來。

青年右手拎著劍,左手掩著唇,低頭咳嗽不停,緩緩走上了岸。他身上衣衫都濕透,整個人卻幹幹爽爽;一頭長發依舊半綰,耳發蓬松,隨著他的走動輕盈搖擺。水覆蓋在他臉上、手上,繼而徹底滑落,沒有留下一絲水痕。

“啾……”

食鬼鳥輕輕鳴叫著。它站在一旁巖石上,神情中透出些擔憂,卻又帶著點敬畏。

“……不妨事。”喬逢雪咽下咳嗽,擺擺手,自嘲一笑,“這副身體實在不中用,雖補充了些水鬼,也還是破破爛爛。”

食鬼鳥又發出輕微的鳴叫,帶著些不讚同,還有更深的敬畏。它待在喬逢雪身邊三個月,就已經長大了好幾圈,第三根冠羽長了一半,身上的羽毛也鮮艷斑斕許多,雙翼閃爍著金銀光輝,十分奪目。

食鬼鳥的體型和色彩,與它們的成長息息相關。它必然是短時間內吞噬了大量鬼氣,甚至是被塞入了過量的鬼氣,才能長成這樣。

“啾啾……”

它在對喬逢雪說著什麽。

青年聽了,看它一眼,笑道:“這還用你說?我自然會找到她。她還欠我一場尚未結束的婚禮,我如何甘心。若是連她也失去,我還擁有什麽?”

“倘若她心有所苦,我便殺光讓她苦的人。”

“倘若她果真背叛……”

他拎著劍,往前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點鬼火亮起;星星點點的火焰不斷明亮,又不斷飛起,紛紛朝著青年而去。它們貼在他身上,融入他體內,接連不斷,好似無數撲火的飛蛾,又像迷路已久、終於歸家的游子。

“便讓她再殺我一次,務必殺得幹凈,叫我身心俱滅,也算我這條殘命物盡其用,換她展顏。”

他這樣說著,臉上帶著笑,語氣輕柔堅定,眼神卻分明茫然一瞬。

在他身前,黑暗無盡。

在他身後,黑暗永存。

唯有那道淒淒紅影光芒明滅、永存不熄,如長夜中一盞搖搖欲墜的燈火,茫茫然地向著未知的方向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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