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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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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我很愛你的。◎

窗外已是黃昏, 他沒有開燈的習慣,所以室內很暗。

壁爐裏的篝火燃得安靜。

林循垂眸看著眼前的人。

他此刻低垂著頭顱,額頭抵著她脖頸, 那樣子是平時從未見過的, 偃旗息鼓的挫敗。

她的心尖像是塌了一塊,喉頭微哽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可就因為他這樣,心底被她藏起來的委屈忽然鋪天蓋地翻湧上來。

收都收不住。

她眨了眨滾燙的眼睛,承認:“是, 你猜得很對,我不開心……很不開心。”

她話音落下,沈郁擡起頭,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平。

他微涼的指尖輕觸她的面頰:“為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林循默了會兒,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你一定要知道嗎?”她咬了咬下唇,“本來你問我之前, 我想著把這一頁揭過去,自己慢慢消化的, 或許過幾天我就想通了……如果現在說出來的話,問題可能會變得更糟糕。”

她的語氣非常溫和, 可沈郁卻聽出了嚴重性。

他下顎微收,勉力壓下心底的起伏, 再一次連名帶姓叫她, 語氣強勢, 毫無回旋餘地。

“林循,心理醫生說的話你忘了麽?”

“我知道你習慣將不開心的事藏起來, 自己承擔, 但這麽多年, 你消化了多少?你沒有,你只是把它們壓在了心底,日覆一日、年覆一年,直到變成經年沈屙,遲早有一天腐爛了、壞透了,揭開又是一道血淋淋的瘡疤。”

他說到這,撩起眼皮,唇邊散開個痞沓的笑。

雙手輕輕摁上她肩膀,那力道令人心安。

“說。”

“不管什麽事,我幫你擔著,相信我,不會更糟糕的。”

林循聽著他不容置疑的語氣,瞳眸顫了顫。

她被他說服了。

他說的沒錯。

那些陳年舊慟,在遇到他之前,其實在她心裏覆了一層又一層的瘡疤。

她不想他們之間,未來也隔著一道疤。

林循下意識地伸手摳了摳手背上的夜鶯圖案:“那我說了。”

“我昨晚趁你出去打電話,偷喝了周洲的酒,所以……你昨晚說了什麽,我完全不記得了。原本我想著,既然陰差陽錯地過去了,那就算了,再提也沒意思。但既然你要我說出來——”

她的聲音更輕了幾分:“——沈郁,我是很不開心,我脾氣不好,後果可能蠻嚴重的。”

林循一口氣說完,他的面色果然僵了片刻。

就連摁在她肩上的力道都重了幾分。

她眨眨眼,故作輕松地問道:“後悔沒?”

“……”

男人唇邊懶散的笑意微窒,良久,修長手指忍不住扯了扯襯衫領口。

扛著滅火器準備救火,卻發現著火的是自家院子,是種什麽體驗?

鬼知道他昨晚聽到她討饒時一句句“原諒”,有多慶幸。

當時只覺得懸了幾天的心臟終於安安穩穩落回胸腔裏,淩晨那會兒還破天荒睡了個饜足的好覺。

好半天後,沈郁舔了舔幹燥的唇:“說實話,有點。過山車都沒這麽刺激……你讓我緩緩,行麽?”

“行,你緩吧。”

半分鐘後,男人收起原本懶散的姿態,腰背坐得端正了些。

聲音卻發啞。

“……不就是重新受一次審判麽,沒毛病。”

“林老板,既然你不記得昨晚的事,那我再跟說一遍。我不該欺騙你這麽久……對不起。”

他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再次跟她說明了一遍,認錯態度很誠懇。

話說完,他又舔了舔唇,修長的手指探過去,牽了她的手:“所以……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麽?除了分開,我都接受。”

他的表情實在如臨大敵。

林循看著他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眼眶忽然酸得厲害。

除了勤儉持家之外,窮人家的孩子,從小學會的最基礎的事,就是互相體諒。

這種程度的謊言而已。

她聽了太多次。

他們很愛她。

但也會騙她。

“你媽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只要你好好吃飯,乖乖長大,她就會回來。”

“循循,你好好讀書,考了第一,爸爸就回家過年。”

“那烤雞看著好吃,其實沒有烤紅薯香,真的,奶奶不騙你。”

“……”

甚至到最後都在騙她。

“循循,別怕。奶奶會陪你長大的,看著你念大學、畢業、出嫁,奶奶不會留你一個人的。”

她自己其實也一樣,從小就很會撒謊。

說米飯裏摻了便宜的玉米粒更香。

說自己最愛吃的就是雞骨頭。

說晝山的夜晚不可怕,地下室的冬天一點都不冷。

甚至奶奶臨終前都不知道她被開除了,還以為她的寶貝孫女要參加高考了。

整天為她祈禱。

……

謊言實在太常見了。

有時候是抵禦痛苦的唯一途徑。

現實太殘酷,他們沒法圓滿,只能用一個又一個圓不了的謊,讓對方安心,讓自己安心。

她早就習慣了,現在的不開心,也並不是因為他的隱瞞。

在物質極度匱乏中長大的孩子,沒有資格維持這樣的精神潔癖。

可此時此刻,被他這樣嚴陣以待,林循忽然覺得,人是會變的。

變得越來越嬌氣,越來越任性。

任性到,想步步試探,看他到底能做到什麽地步。

林循慢悠悠地抽回手,抹了抹他看不到的微紅眼眶,語氣卻調侃:“哪有你這樣的犯人?自己給自己定了懲罰的上限,那我還審判什麽?”

“……”

沈郁僵住片刻。

她永遠能用最輕快的語氣說最狠的話。

高中那會兒,林循這麽嘲諷班裏欺負程孟的男生時,沈郁聽著只覺得這姑娘邏輯清晰、幹脆利落,罵得沒毛病。

卻從沒想過,這招式有一天能落他頭上。

她的話什麽意思,再清楚不過。

沈郁的心臟直往下墜,太陽穴跟著緊繃。

明明上午在尋語開會時,投資商讓了兩成利潤,臨走前罵他年紀輕輕巧舌如簧、不講商徳。

此刻卻像是被人卡住了咽喉,半句有邏輯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只能繃著脊背,硬聲道:“證都領了,章也蓋了,這點是底線,其他的都好談。”

林循盯著他僵硬的面孔,又摁了摁酸痛的眼眶。

她忍住了哭腔,不鹹不淡地“哦”了聲:“那又如何?”

她壯著膽子,變本加厲。

“我能因為歡喜而閃婚,也能因為不樂意而閃離,一張紙而已,從來不是什麽原則,你能拿我怎麽樣?”

她的語氣半點玩笑意味都沒有。

一字一句說完,眼前的人忽地靜了片刻,整個人像根就要繃斷的弓弦。

他面上所有情緒都收了起來,不知道消化了多久,修長手指再一次探過來,想牽她的手,卻又落空。

那雙漂亮得如同淺色玻璃珠般的眸子空落落“盯”著自己的指尖。

幾乎。

有些茫然。

林循強忍著喉管處的哽咽,在暮色裏靜靜盯著他。

肆無忌憚地看著他掙紮。

直到很久後,他啞著嗓子開口。

“我七歲那年,父親開始教我如何在生意場上與人談判。”

“他說無論情況多壞,威逼利誘也好,使手段也罷,千萬別走到懇求那步。說出那個字,就意味著丟掉所有主動權、落盡下風,事情也照樣辦不成。”

“但他沒教我,感情上怎麽談判。或者說,他自己都不明白。”

太陽落入了江流盡頭。

他的側臉隱在朦朧黑暗裏。

室內的光和影逐漸融為一體。

尖銳的喉結艱難上下滾動著,他的手輕輕遮住她的眼,不讓她看他風度盡失的表情。

林循下意識閉了眼。

下一秒,黑暗裏傳來他啞澀的聲音。

“鄭重跟你道個歉,是我的問題,是我沒處理好,是我私心太過,用卑劣的謊言靠近你——”

“——別離開我,懇求你。”

千萬人吹捧的神仙嗓,墜入了俗世裏,裹滿了沙石,粗礪又狼狽。

林循的心臟被碾出了細細的血口。

眼底終於湧出了無聲的淚,無法再控制,無法再試探。

一室窒悶裏,沈郁第三次無望地伸手,牽她。

卻猝不及防地,牽到了她的手。

他五指一根根纏住她,不肯再放開。

沒等到反抗,又得寸進尺地去抱她,吻她潮濕的臉頰。

“怎麽哭了。”

他的聲音很啞,想要趁熱打鐵多說幾句,卻又心疼她,“這麽為難麽?”

“沒。”

林循任他吻著她眼睛,緩了緩情緒,坦白道,“沈郁,我是想過分開來著,在來這裏的路上。不過不是因為你騙了我。”

沈郁停下動作,俊秀的鼻尖抵著她下巴:“那是因為什麽?你肯說就行,我都改。”

林循攥緊手心,又松開。

如此好幾次,掙紮著,不安著。

良久後,她閉了眼,臉頰貼在他肩頭,把靈魂最深處的陰暗面攤開在他面前:“跟你沒關系。”

“我記得很清楚,”她的聲音啞啞的,手指不安地摳弄著手背上的紋身,“我們第一次見面,是開學那天在一中校門口,你買走了攤位上所有的冰粉。”

“當時我好慶幸,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早點收工去學校,不會遇到未來的同學……後來,在教室裏見到你第一眼,我就擔心,你是否認出了我。”

沈郁的雙手按在她後背,是收緊的姿態。

語氣卻沒什麽情緒:“然後呢?”

“然後,過了好幾天,你似乎一點都不記得我了,我才終於松了口氣。”

林循繼續說著,慢慢掀開時光的角落,窺視著那個幾乎被她遺忘的、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單薄的影子。

“開學後,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校服,我一邊附和著孟孟和其他女生們的抗議,一邊內心暗喜著。因為統一的制服,能藏起我的另類。”

“還有高二,你跟我一起在教室裏吃午飯,我甚至……”

林循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迅速擡頭看了他一眼,又將頭顱埋下去,耳朵紅得厲害,“我甚至,極其短暫地慶幸過,你看不見我餐盤裏的剩飯剩菜。”

林循的聲音在發抖。

十幾歲大山裏走出來的女孩子,花了很多時間去消化那些負面情緒。

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她沒時間敏感,沒時間矯情,沒時間去顧及不能吃也不能穿的自尊心。

她要做的,就是在這個陌生的都市活下去,支撐到找到爸爸為止。

然後一家三口回青原。

至於體不體面的,又有什麽要緊?

可她沒能做到。

可能是人性如此吧,在一堆光鮮亮麗、衣食無憂的同齡人裏,她沒辦法不去比較,沒辦法當真像表面上那樣灑脫。

……

窗外的落雪停了,無人打理的壁爐也漸漸熄滅。

最後一簇花火炸裂後,世界開始陷入安靜。

沈郁沒有接茬。

他看不到她如今的模樣。

也從未留意過她十五歲的時候,是不是每次見到他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測他有沒有認出她,有沒有同別人說她家很貧困,在校門口擺攤為生。

他繃著下顎,聽她勻了勻氣息,繼續說。

“被一中開除後,打工求生的那年,我見到了很多像我一樣在大城市裏掙紮的人。也或許是過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我的心態慢慢平和坦然了一些,但談感情還是沒辦法。”

林循想起自己忙碌又痛苦的大學時代。

“大二的時候,有個同系的學長追我。我們一起合作過項目,他性格也不錯……有一天,他約我吃飯來著。”

沈郁聽到這,忽然彎起嘴角,有耐心地問她:“那你去了嗎?”

林循視線落在他帶了弧度的唇角。

在心裏喟嘆,這人怎麽長得這麽完美,笑起來也好看。

他輕松的語氣,讓她覺得這些陳述也沒那麽沈甸甸了。

她弓了背,把濕潤眼睛藏進他掌心裏,也跟著笑起來:“去了。結賬的時候才知道,那頓飯居然要五百塊,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學長說他來付,我不肯,執拗地付了一半……後來他第二次約我,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

“我知道自己很別扭,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循咬了咬唇,逼著自己說下去。

“之前在你面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幫助你走出困境的那個人,你也反饋給我最好的嗓音,我覺得我們是平等的。”

“所以……所以我明目張膽地覬覦你,坦白對你的喜歡,跟你告白,甚至向你求婚——”

她顫抖的自白,終於被他沈著嗓音打斷。

“——那現在呢?”

他將她拉起,重新摁回懷裏,輕撫著她不住打顫的脊背。

“現在覺得不平等了嗎?”

“是,不平等了。”

林循窩在他胸口,把淌出來的眼淚蹭在他鎖骨上:“你聽清楚了麽?這就是我,清高又自卑,狹隘又逼著自己坦蕩。但沒辦法,我改不了,這就是我為人處世的辦法,我靠著這些守住了自己。我知道一個從小就自信大方的人該是什麽樣,但我做不到。”

從來都做不到。

抵禦貧窮、維持體面需要拼盡全力。

抵禦誘惑更需要。

今天有學長請的五百塊的午餐。

明天就有服裝廠的老板,居高臨下地說,月供幾萬塊包-養她。

導師花十萬塊買斷她的畢業設計,以為是對她的恩賜。

南電門口,每天都有來物色女學生的富豪,只要她肯點頭,都不用畢業就能被包裝得光鮮,送進沈沈浮浮的名利場。

但她不是沒有家教的小孩。

她父親千裏迢迢到這裏打工,她奶奶晝夜難眠地賺著辛苦錢,不是為了送她去那樣的地方。

他們對她寄予厚望。

所以他們的孩子,一直高傲地挺直著脊背,不願讓他們在黃泉之下被人戳著脊梁骨謾罵。

卻也在骨髓深處,烙印下了這些根深蒂固的壞毛病。

越清高就越自卑。

不肯求人,不肯虧欠,生怕自己因為還不起而喪盡主動權。

“所以,我一整個中午都在想著跟你分開,躲回我自己的舒適圈裏。但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林循漸漸抿了唇,“剛剛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卻故意裝作沒看見,冷眼旁觀著,讓你在風雪裏等了十五分鐘……想問你一下,你幹嘛不進保安亭等我?”

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他的聲音單薄得不成線:“我看不到你,怕你也看不到我。”

“我就知道是這樣。”

林循伸手去摸他的眉毛,“我就知道。”

包括後來她自私的試探後,那聲她怎麽都想不到的懇求。

喪盡主動權的,從來不是她一個人。

“你怎麽會這麽愛我呢。”

林循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所以我改變主意了。沈郁,你朝我走了十年,我也為你走一步吧,踏出我狹窄逼仄的舒適圈。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做到,但我會盡力的。”

她從青原走到這裏,跨越了萬水千山。

只是這最後的一步,好像是最難。

沈郁安安靜靜地聽完她全部的敘述,內心跟著這個他愛的姑娘,完完整整地走過了她倔強堅韌的小半生。

他無法看到這張令他萬分欽佩,甚至肅然起敬的面孔。

為人處世的原則。

纖細卻直立的人格。

在許多年前就指引過他。

許久之後,他舔了舔幹燥的唇邊,忽然輕聲問她:“林循,我是很愛你,那你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林老板怔了片刻。

她回憶了一下,她好像的確從來沒說過。

相處了六個月,一直到領證,她都沒說過。

在她從小生存的環境裏,這個字眼太陌生。

大家為彼此做得再多,卻吝嗇一個“愛”字。

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早就知道了。

“嗯,愛的。”

姑娘紅著耳尖低下頭,聲音有點散,很不自在,“沈郁,我很愛你的。”

這是第一次。

但她說出口了。

“那就好。”

他笑容是緊繃後驟然的松懈,很久之後,他語氣散漫地問她:“未來幾天有空麽?”

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問題。

可林循卻老實地回答:“有空,《凡塵》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可以放幾天假。”

“嗯。”

他牽了她的手,細細撫摸著她手背上的夜鶯圖案。

他斟酌了一下想說的話。

“林循,你做人做事的方式沒有任何問題。你奶奶將你教得很好,她是個很有智慧的老人家。所以,這最後一步,不跨也沒關系。”

林循無端地怔住。

又聽他繼續說。

“因為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不是說,覺得我們之間不平等麽?”

沈郁伸手摸了摸她腦袋,懶洋洋地“嘖”了一聲:“你這麽愛我,那我就沒什麽好怕的了。林老板,央你陪我去看看,二十歲,一無所有,卻受盡恩惠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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