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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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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談

馬車穩穩地停在將軍府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門前掛著的燈籠在冬風中一晃一晃的,楊周雪摟緊了身上的披風,和我並肩走了進去。

她路過飯廳的時候,沒有做絲毫的停留,我扭頭去看,才看到幾個婢女正在收拾桌上的殘骸。

“這麽晚了,沒有人會等我們一起吃飯的,”楊周雪見我的腳步慢了下來,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但是照玉應該已經準備好晚飯了,你會跟我一起吃的,對吧?”

我心道我的華風院什麽時候修好都是一個未知數,不跟你吃飯,總不能餓著吧。

楊周雪有時候實在是奇怪,她總在一些沒必要多關心的地方詢問我的意見,就好像我可以拒絕一樣。

吃飯的時候,照玉照例站在門口,等著我們吃完後收拾碗筷。

我往碗裏夾了一筷子菜,有點心不在焉地想著阿容。

他那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京城,兜兜轉轉這麽久,最後還是回到了京城,誰又能想到呢?

我在過往十七年裏為了生存摸爬滾打經歷過的所有,在楊家似乎都上不了臺面。

如果我想和楊周雪爭奪父母的寵愛,想保住自己楊家嫡長女的地位,我就必須將自己的過去埋的嚴嚴實實,誰都不能發現絲毫端倪。

“哢噠”一聲,我還在發呆的時候,楊周雪已經放下了筷子,照玉聽到聲響,急匆匆地走過來要收拾東西,我忙道:“等一下,我還沒吃完呢。”

原本還彎著腰的照玉擡起頭看向我,她的目光裏有太多的不耐煩:“我知道了。”

楊周雪正在解腰帶上的玉牌,看到照玉態度不對,也沒有說話,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將書箱裏的書都拿了出來。

照玉見楊周雪不管她,於是就站在我旁邊盯著我吃飯。

我動一下筷子就能感受到她直勾勾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

我實在是吃不下去了,把碗筷放在桌上:“我不吃了,照玉,你把東西收拾一下吧。”

照玉沒動:“我還以為大小姐十七年沒吃飽飯,不會浪費糧食呢。”

我被她這句含沙射影的話刺白了臉,剛想反駁,就聽到一直沈默不語的楊周雪訓斥道:“照玉,母親還沒有給明月安排貼身服侍的婢女,她的話就是我的話,倘若沒吃完飯就讓你收拾碗筷的人是我,你也會是這個態度嗎?”

照玉的眼睛看向她又看向我:“小姐又不會浪費糧食,怎麽會給照玉說這種話的機會?”

楊周雪皺眉,她加重聲音喊了一遍照玉的名字:“照玉,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是吧?”

照玉鼓著嘴,彎下腰就要清理桌上的飯菜和碗筷。

明明楊周雪是在為我說話,但是我聽了之後只覺得更憋屈了。

照玉要拿我手裏的碗時,我把手一縮,將碗裏剩下的飯扒拉進嘴裏,才放下了碗。

我註意到照玉楞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態度,她看向楊周雪。

楊周雪一直關註著我們倆:“照玉,讓你收拾東西呢。”

我清晰地聽到,照玉收拾碗筷後要離開行春居時,很輕地哼笑了一聲。

那樣鄙夷的笑聲讓我如鯁在喉,她在嘲笑我維護自己自尊心時所做的傻事。

楊周雪完全沒註意,她已經把書箱裏的書都拿出來了,擡起頭問我:“你是不是沒聽懂夫子講課的內容?”

九公主要我做伴讀的原因很顯然只是拿我做給楊周雪逗樂用的消遣,因此沒有人為我準備桌椅。

楊夫人知道我要進宮,卻連入學要用的書都沒有幫忙準備。我在學堂後面站一上午,腿都站麻了,只記得夫子搖頭晃腦時說的“之乎者也”。

我正想搖頭的時候,看到燈光下,楊周雪嘴角噙著的笑容,突然不想承認了。

“你把書借我。我自己可以覆習。”

“夫子是會打人的,他打人專打手心,”楊周雪道,“那把戒尺是皇上賞給他的,讓他打人的時候不需要手下留情,也不用顧及誰的面子。”

我來了點興趣,楊周雪這麽了解,難道她也被夫子用戒尺打過嗎:“你被夫子打過手心嗎?”

她的眼睛很黑,應該是看出來我在想什麽,就搖搖頭:“沒有,但是夫子打過九公主,我記得他一戒尺下去,手心就紅了。”

楊周雪一提九公主,我就想起九公主向她獻殷勤時的表情,九公主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如果真的不喜歡楊周雪,怎麽可能屈尊降貴地對她那麽好?

我不信楊周雪說的話。

“你喜歡九公主嗎?”

楊周雪抖了一下,她原本是在磨墨的,聽到我的問話,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我:“我和九公主都是女子,談何喜歡?”

我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大:“我說的喜歡,又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我的意思是,你……”

我被楊周雪的反應弄得不自在起來,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跟她討論這個話題。

“九公主生來就是嬌生慣養的命,誰都不想讓她受苦,”楊周雪居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她要跟我待著,我也不可能拒絕她。”

我不理解楊周雪不拒絕九公主的理由,她對待九公主的態度難以解釋,一邊接受九公主的示好,一邊又對我說她沒有退路。

我還想再問幾個問題,但是楊周雪已經低下了頭,她將毛筆飽蘸墨水,在宣紙上寫下了最熟悉的正楷。

我左右無事,上前在她從書箱裏拿出的書裏挑了一本封皮最新的書:“這個能借我嗎?”

楊周雪寫完了一行字後才掃了一眼我手裏的書:“待會兒我讓照玉去找忠叔,幫你買幾本要用的書和筆墨紙硯,等你搬去華風院,就把這些東西帶過去。”

她頓了頓,繼續寫字:“那個時候,母親應該也為你挑好了貼身婢女。”

楊夫人會對我的事情這麽上心嗎?

我想起今天早上吃飯時她說會為我找一個好人家嫁了的話,楊家對外解釋的真相——本來就屬於我的身份成了楊家的恩賜,受了最多委屈的我還要真情實意地感恩戴德,應該被眾星捧月的我成了所有人眼裏的白眼狼,我想,我應該對楊夫人抱有什麽期待嗎?

楊周雪不知道我心裏的百轉千回,她重覆著磨墨、蘸墨、寫字的過程,長長的頭發從肩膀上垂下來,握著毛筆的那一截手腕白皙、細膩,吸引了我的目光。

“冬天雪大,來來回回的不太方便,所以一般都是隔一天去一次學堂,上了半個月就休息三天。”楊周雪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趕緊打開了那本嶄新的書,一邊目不轉睛地看,一邊豎起耳朵聽她說,“你回楊家的這幾天實在是太過兵荒馬亂,所以我請了很久的假,課沒跟上,筆記什麽的你就將就看一下吧。”

我胡亂答應了一聲,眼睛盯著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整整齊齊的筆記,漂亮的楷書在我眼睛裏扭曲變形,我感受到了難言的嫉妒。

我們倆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熬了很久,楊周雪先放下了筆。

她的手上幹幹凈凈,沒有沾一點墨水,留在宣紙上的字跡工整,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我準備睡了,”她說話的語氣和平時告訴我她要去洗浴時沒什麽不同,“你還要看書嗎?”

我的思路被楊周雪打斷,匆忙點頭後,過了很久才重新續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很多東西,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更怨恨楊旻和楊夫人,還是更討厭楊周雪。

我不會原諒偷走了我十七年幸福人生的謝氏,卻總是糾結該怎麽面對和我異父異母卻在萬眾矚目的期待下長成了現在這樣格外討人喜歡的楊周雪。

放下書,洗完澡後,我對著銅鏡扯下了上衣,鎖骨上的青色胎記象征著我真正的身份,我不希望它會消失。

行春居不是很大,書房和臥室是連在一起的,甚至沒有用屏風將空間分隔開來。

房間裏只有一間床,我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楊周雪已經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習慣,她總是躺在床的外沿,我想在不驚醒她的前提下躺進去,總要輕手輕腳地折騰好久。

蠟燭還沒熄,我躺下時,借著燭光打量著這張隱隱看得出謝氏眉眼的臉。

大概是因為炭火旺盛,房間裏又有地龍,楊周雪穿的不算太多,側臉骨相優越,眉眼如同畫卷一般舒展開來,厚重的被子遮住了其他部位。

“你不睡覺,盯著我看幹嘛?”她沒有睜眼,也沒有動,甚至呼吸的頻率都保持不變。

我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敏銳至此,剛想為自己找個理由,就聽到她說:“趕緊睡吧。”

我突然意識到,在大庭廣眾之下,楊周雪總是在避免喊我“姐姐”,她只喚我“明月”;私下裏,她不喊我姐姐,也不喊我明月,她只對我說“你”,就像我再也不會喊她“妹妹”。

我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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