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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思南(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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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思南(二十)

= 第八十四章 =

舒意醒來時,已經臨近第二日的傍晚時分。

打翻了的橙汁自頂空鋪散,借著窗邊的床,淌進半室的橘。

酸甜填滿室,房間中央,宿醉的人兒從亂糟糟的床上,揉著太陽穴,勉強撐起身片刻;

很快,又一頭紮回。

粘稠的果汁沿瓶口滴落,瓶身撞上七零八落的,或空,或半空的酒瓶;

一旁的兩個玻璃杯內,仍殘留著些許酒漬,附著在壁。

濃烈的橘與黃被迷離的清酒給稀釋,只一閉眼再睜開,天色落成揮散不去的沈郁。

拖著酸痛的身體,舒意用著別扭的姿勢,進了浴室;

磨砂的玻璃後,是水汽蒸騰的朦朧。

吹風機在耳邊嗡嗡作響,仍掛著水珠的手背在一堆發夾發圈中正摸索著,陌生的觸感令動作一個急剎車。

只見,一支素白的銀簪,從一堆色彩鮮艷中,被抽出。

擰起的眉心很快又松開,舒意只當是沒留意時,被混入其中的某一件禮物。

可隨之而來的,那在腦後被她隨意挽起,意外完美的發髻,令她又一個楞怔。

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有這麽好的手藝,只在霧蒙蒙的鏡子前,左轉又看了會兒,便滿意地哼唱著跳躍的音符,坐回了電腦前。

創作不順,新作品遲遲不見蹤影;

舒意不光得躲著編輯、讀者,還有那自幼時起,便丟不開、甩不掉的噩夢。

記憶被酒精泡得迷蒙。

約莫是因著那天,被人以生日聚會為借口,將舒意誆騙去,並蓄意灌了酒,想要將她作為“人情”,“送”給他人,險些釀成大禍後,舒意便開始有意無意地鍛煉起了自己的酒量。

陌生的曲調再沒能引起額外的註意,此刻的舒意,看著正加載開機的電腦頁面,略有些焦急。

自打那回醉得不省人事後,那些光怪陸離的碎片,開始在清醒與迷離間,不斷拉扯。

久久不動的進度條,隨著指尖筆下的躍動,開始向後勻速前進。

小說字數每小時穩定上漲,月落日升,舒意松動了下酸疼的肩頸,於次日天將明之際,一頭栽進了床褥間。

再次醒來的舒意,是被驚醒的。

夢中,那個小女童在孤兒院內的遭遇,太過深刻;

深刻到,舒意甚至都不覺得那是夢。

冷汗自額間滑落,從床上坐起的舒意正大口大口地換著氣;

而夢中,那落在小女童身上的每一下,都如舒意的切身體會般,一遍遍在混沌中,淩遲著,肆虐著。

那樣的疼,那樣的無助,那樣的絕望。

舒意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追隨著那個小女童長大,看著那樣孤苦無依,卻仍向陽而生,倔強不屈的小生命,終究被那個消失了的身影,壓垮了載滿希望的背脊。

她看著那個初長成的少女,在火光沖天中,尋了一處還算幹凈的角落,靜靜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

舒意跟著兩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去過那處破敗而腐朽的,被遺棄的建築內;

而站在高處時,一個不經意的回首間,卻見俯視的視野內——

天色已經暗下,舒意一把掀開被子,推開窗;

就見眼前被暗色染深的建築,正同夢中的景象,無差別重疊。

這一夜,舒意沒再動筆,創作再停,只枯坐在電腦前,攤開了手稿;

冷色的電腦屏幕,正散發著黑暗中,那唯一的光源。

微妙的朦朧像是一片虛化了的光斑,它們覆落在舒意的肩膀以上,將室內畫面隔絕。

僅一枝枯萎的向日葵,作為陪伴,靜候在角落的櫃子上。

瓷器碎裂聲乍然響起,亮起白熾燈的室內,只餘一如既往的孤寂冷清。

舒意就這麽木然地將那無端掉落的花瓶碎片清理幹凈,連同那個已經離她遠去的鮮亮,也一並被歸掃進垃圾桶內。

一本雜志正攤開著,被放在茶幾上。

一支知名品牌,最新款的鋼筆;

鋼筆通體呈現半透明的白,筆身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金箔,連帶著筆尖,都為21K金尖的宣傳,正霸占著視線。

刺眼的白熾燈隨著“啪嗒”一聲,開關輕響,屋內再次暗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漸漸亮起喧囂,舒意簡單收拾了下,便匆匆出了門。

尋著那似真似假,並不清晰的夢境,趕到準確地點時,舒意松了一大口氣,嘴裏念叨著:

“睡傻了……睡傻了……這酒可不能再喝了……”

就這麽原路返回。

舒意並不知道,那大片大片的荒涼之地,在不久的之後,便會被人開發、建造;

而夢中,思南市郊區的那所孤兒院,也會被建成。

回程的路上,舒意還不忘給自己買了兩個酥脆的燒餅,連同新鮮出爐,隨著熱氣,一同發酵著快樂的,松軟包子。

緊繃了一整夜的神經,被美味的早餐治愈;

綿軟吞沒了震動的餘顫。

進入了睡夢中的舒意並不知,手機已經因為幾乎不間斷的來電,而自動關機。

淺色的窗簾微動,窗外微風拂碎了花瓣,點點落在她那令人心安的睡容上。

夢中,那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正臭屁地昂著下巴,姿態卻心口不一地,同面前的小小姑娘,調轉了方位。

他在艷陽下暴曬,她在陰涼的檐下,仰起了一張被曬得通紅的臉,亮晶晶的一雙眼,笑著問他:

“如果我倆走散了,怎麽辦?”

他不屑一哼,

“不會。”

“如果呢?”

她不依不饒,

“假設。”

他倨傲地側過臉,

“不可能。”

她沒聽到想要的答案,不滿地撅著嘴,低下頭,看著已經不大合身,被洗得發白的小綠裙,

“自大狂,幼稚鬼。”

他氣結,

“我說了,你在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又反駁道:

“你看,剛才天橋上人那麽多,我不是沒弄丟你。”

許是“丟”一字太過刺耳,也太過令她後怕。

她忽而尋上他的手,小指勾上小指,

“那說好,你不可以……丟下我,我、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沒察覺,只起了捉弄的小心思,

“那若是——我倆不得不分開呢?”

她一楞,又揚起笑,迎著灼痛的烈日,刻進他心間,化進他眼底,

“那我們——就春日見。”

在我們出生的春日裏,再見。

舒意滿意地點擊鼠標,按下[ 發送 ]。

夢中的片段,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個作家於睡夢中,所捕捉的,天馬行空的靈感;

而那本正進行著,被卡頓著,遙遙無期的小說,也順利推動。

反胃的不適感再度洶湧而來。

衛生間內,愈發頻繁響起的嘔吐聲,敲碎寧靜。

直至踏出醫院,丟了魂似的上了出租車,掛著一副白日見鬼的模樣,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舒意仍難以置信。

定了定心神,打開了郵箱,確認了編輯對稿件表示滿意的回覆,舒意便按著檢查單上的時間,推算了下——

就是那日,被人惡意灌醉的那日。

癱倒進床,舒意絕望地閉上了眼。

那天被灌醉後,雖意識不大清醒,但那個朦朦朧朧的輪廓,高高瘦瘦的身影,連同那白花花的腹肌——

全是真的。

忘記設置靜音的電話再次炸起鈴聲。

只不過,這一次舒意接通後,再沒怨毒的咒罵,或是虛偽的奉承。

同被騙去灌酒的那日一般,舒意被騙去了那個自高三起,就再沒有回過的,所謂的“家”。

無助間,她好似又重歸夢中。

她想,那個小女童在那樣的每一個瞬間,定是比她舒意的此刻,還要無助上千萬倍。

鄰居阿姨正提著菜籃,才被一旁毫無征兆掉落的花盆給嚇得驚魂未定;

鑰匙還沒掏出,就又被對門的動靜,連同那撲倒在地,死死抓著她褲子的年輕姑娘,給嚇得不輕。

得救後的舒意回到了家,一連多日,又恢覆了先前那與世隔絕的模樣。

她不說話,吃得也極少,連著睡夢中,都十分不安;

而大多時候,她都會推開窗,看著下方的居民樓,那同夢中不一樣的繁榮,連連出神。

又是一聲突兀的瓷器碎裂響。

舒意回身,也沒急著清理,只視線發直著盯看了那一地碎片半晌。

“你是真實存在的?對不對?”

睡夢中的觸感太過真實,真實到,舒意不是懷疑自己瘋了,而是——

“你……就是存在的……”

就見她自言自語著,向角落那一地碎片走去,

“兩個花瓶……都是你打碎的吧?”

是。

謝聿衡站在屋內角落,看著正緩步向自己走來的心上人,無聲應她,默默點點。

他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在那處被大火吞噬了的院子內,看到了那個心愛的她;

只風輕起,寫滿了他名字的紙張飛滿天,他追尋著,跌跌撞撞至巷內深處,看到的,卻是這樣一番景象。

他無所謂這是何處,無所謂那些看不懂的千奇百怪;

對謝聿衡而言,如果這一切都是夢,那麽就請讓他就此長眠。

他貪心,他奢望,可,他伸出的手——

是生不能見,死不能別。

可這樣的殘忍下,似乎,又給了他一絲憐憫。

只因,謝聿衡發現,在舒意的半夢半醒時,或她的沈睡間,他竟能如尋常般,觸碰到她。

其實也好,這就意味著,二人之間,不會再有犧牲,不會再出現割舍,不會再走向那麽悲痛的——

成全。

這夜,一如往日,珍寶被輕擁入懷。

想到白日裏,正苦惱著腹中孩子姓名的她,

“舒意,你我二人的想法,定是一致的。”

肚子裏的孩子,只需要健康、平安、幸福,就足矣。

早逝的雙親勾起遺憾,謝聿衡的唇,輕輕貼著她的額頭,喃喃道:

“我母親……姓‘幸’,舒意,孩子就叫幸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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