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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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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生(二)

= 第五十四章 =

殘陽浸透了半邊天,點觸山頂,融入林間。

團團霧霭沾染上打翻了的濃郁,淺淡不一,團團自頂空墜落,無聲鋪散。

京都城正逐漸入冬,暗夜在眨眼間來臨。

偌大的恭王府內,燈火盞盞亮起,卻有隱蔽一角,光線微弱搖曳,自緊閉的門窗悄然滲出。

六年前,新帝登基,當時功不可沒的恭王世子,不光順理成章成為這恭王府說一不二的當家人,更是在大義滅親下,頗得聲望。

更別提在恭王的輔佐下,當今陛下僅用了兩年,就已集權。

可就在前不久,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恭王,只因拒絕了公務上的調遣,就被震怒的帝王當場奪了兵權,並下旨,需得在恭王府內面壁思過滿七日,方可出府。

此消息一出,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只一句話的前與後,六年來的常開不敗,便被碾落成泥。

舊事被重提,這大京朝唯一的異姓親王,世世代代只能以“恭”字為封號——

任他再有能耐,也不過一句:

“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可違”。

這被軟囚禁的第一夜,有人狂歡,有人隱在角落,一身玄服,暗紋散在衣邊,此刻正漫不經心地斜倚在桌旁,單手支著腦袋,一腳腳尖輕點深色磚地。

明暗交替的界限,是暗與紅的蔓延。

“這麽硬的骨頭——倒是許久都不曾見了。”

興味十足的聲音自角落響起,點踏地面的腳尖一頓,男人擡了擡下顎;

暗衛心領神會,端起一旁備好的濃鹽水,朝著暈死在屋子中央、傷痕累累的少年身上潑去。

地面粘稠的鮮血在瞬間被稀釋,刑具也似是被洗滌了一般;

絲絲縷縷的紅混合著微弱的痛吟,正滲入肌理,啃食著血肉,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人起身,不疾不徐踏入狼藉的屋子中央,站定至地面掙紮的少年前,

“還不說?”

昏暗難辨的光線下,鞋間帶著渾濁的淺紅,點上少年的臉。

幾近密閉的空間內,充斥著酷刑下的混沌,如同此刻少年臉上的力道,直叫氣息有出無進。

小小身影自圍墻狗洞處鉆入,黑夜將瘦小的身形完美隱匿。

借著假山旁的石頭,來人墊高了腳下,推開窗戶,翻身而入。

動作行雲流水,是在無數個夜間,尋找自家爹爹時,反覆試驗下的成果。

靠近裏間的暗衛下意識要出手,卻在看清來人後,發出一聲不異於見鬼的慘叫。

刑房內一眾人被這突然出現的小女童給打得措手不及。

男人回首,見滿面懵懂的女兒自裏間探出腦袋,在看到屋內場景時,惶恐著後退,卻又在對上他震驚的雙眸時,露出了略顯憨氣的笑。

“爹爹——”

小女童亮著一雙眼,張開了雙臂,向著自家爹爹奔去。

黑影如閃電般自身旁略過,待屋內眾人反應過來時,遍體鱗傷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見,連帶著先前的小女童也一並消失在黑夜。

窗戶拍打著墻面,老舊的“咯吱咯吱”聲正不斷刮刺著耳膜。

男人咬牙,看著外頭亦亂作一團,正著急忙慌地來尋他做主的一張張臉,

“給我追。”

“若是卯時前,大小姐回不來——”

負責看守院子的暗衛統領毫無防備,心口被踹一腳,滾倒在地,勉強穩住身形後,接連吐出幾口鮮血。

“你們也都別回來了。”

話音落,院內在頃刻間,只餘男子一人;

月色下,樣貌清晰顯現。

曾釋青轉身回屋,上半張臉重陷昏暗之中。

擡步的動作一頓,他挪開腳,彎下腰,撿起一塊被血水給粘連在地面的布料。

“啊——”

輕輕一聲感慨,是意料之中的原來如此,是興致缺缺的毫無意外。

“果然是他們。”

* * *

幽暗的密林內,枯枝殘葉被踩得步步作響,撞入這無邊黑暗,發出回響。

喉間湧起一陣腥甜,少年一個踉蹌,跌坐至一顆樹旁,大口大口的喘息下,是再經受不住,暗紅色自唇邊溢出。

一想到那般生死時刻,少年用手背抹去唇邊鮮血,擡頭看去。

卻見一身華服的小女童臉上全無害怕,張大了一雙眼,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一轉頭,對上正緊緊鎖著她的少年,這才顯露出些許猶豫,吞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雙手捏了捏群衫,向著少年靠近。

長發如墨,被打理得柔順滑亮,身上的布料是少年從不曾觸及過的佳品,膚若凝脂的臉上,正帶著些小心翼翼,向他走來。

先前被少年像拎小雞仔那般提了一路,現下小女童的領口微松,露出脖頸上以紅線掛著的一枚平安鎖。

少年蹙眉,這般強烈的對比、相仿的年歲——

“哥哥——”

她怯生生地喊他,

“你抱抱裊裊好不好?”

少年滿面錯愕,懷疑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見面前正朝自己張開雙臂,索要抱抱的小女童,大腦停止運轉。

“哥哥,我知道的,爹爹壞。”

裊裊察覺不到惡意,壯著膽子,就這麽又朝他挪近了兩步,

“你抱抱裊裊,裊裊腳疼。”

向下看去,少年這才發現,喚作裊裊的小女童竟連著鞋子都沒穿,只一雙白色足衣;

現下因著先前林間的崎嶇尖銳,被傷出梅紅點點。

結合先前暗衛們的稱呼,面前小女童的身份自是不難推出。

這位恭王已故妾室所生的孩子,曾經被恭王以庶出為由,拒絕了郡主的冊封;

這些年來,連著尋常該出席的宮宴等一幹場合,都不曾露面。

早年間恭王還是世子時,後院裏頭的風風雨雨,也曾是被編排進暢銷畫本子中的;

這下在眾人眼中,只覺這可憐的孩子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庶女罷了。

可現下,站在少年面前這滿身貴氣的小女童,除了那庶出的——

思緒被強行掐斷。

小手圈抱上少年的脖頸,柔軟的發絲略顯雜亂,好聞的馨香令人直想回抱這份柔軟。

“哥哥,我叫裊裊。”

悶悶的聲音從頸側傳來,

“你叫什麽?”

少年渾身僵硬,這些年來的訓練令他下意識便想要出手,心中那本能的眷戀卻硬生生將他拽回曾經的美好時光。

久久等不到回話的小女童拉開些許二人的距離,好奇地望著他。

少年被她一雙清澈的眼看得渾身不自在,想要推開懷中這一小團,卻遲遲下不了手,只別扭地轉過腦袋,含糊不清道:

“忘、忘郁。”

“什麽?”

裊裊滿面懵懂,只又撲進少年懷中,

“裊裊困了,哥哥抱抱。”

至此,忘郁才覺不對。

雙手扶肩,忘郁將裊裊扶正,見她打著哈欠,滿面困意,卻還是在閉起了嘴巴的第一時間,努力端正著同他對視,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怪異——

忘郁心道,這個年紀的孩童——

應該是這樣的嗎?

自然不是。

一個早產的女嬰,曾因太過安靜,甚至被懷疑成是死胎;

後雖看著無恙,卻是連著尋常嬰孩的啼哭,都不曾發出過。

看似尋常地長大,卻在旁的同齡孩童們好奇地探索著世間萬物、又或者是牙牙學語之時,她只字未發;

只眨巴著一雙眼,吮著大拇指,木訥又呆滯。

曾釋青也曾在雨夜,渾身濕透著敲響了江南一處老宅的門。

賀祺安不動聲色同身旁之人對視一眼,掀開帳簾,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面露不忍,

“她娘懷她時,喝了那麽多臟藥,且這孩子又是早產——”

見曾釋青視線頻頻掃過帳簾,面露失望,賀祺安話到嘴邊,一轉彎,一撇嘴,

“咱們權勢滔天的恭王殿下呀,您臉上的失望是因為自己這唯一的女兒先天不足呢,還是——”

至此,這幾年間,除開恭王府這方天地,今日,也算裊裊頭一遭見識外頭的景象。

而面前的少年,更是她接觸的第一個——

其他人。

殺手的機警令忘郁在瞬間便感受到了殺意的靠近。

凜冽寒風帶起遺落的蛛絲馬跡,牽至這兩個樹下交疊的身影旁。

單手托抱住裊裊,忘郁尋了最近的一顆高樹,提功而上,

“別出聲。”

一手才捂上裊裊的嘴,下方無聲出現不少的黑衣人。

線索到這兒戛然而止,暗衛們自然知曉,人就在附近。

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見暗衛們分頭行動,裊裊被忘郁穩穩托放至面前樹幹;

二人就這麽掛在高處,面對面,久久無言。

今夜對於裊裊而言,什麽都是新奇的;

殊不知,面前的少年正天人交戰,她的生與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當年幸福的一家四口,在一場無辜的屠殺中,成為少年心間上再無法觸及的腐痛。

想要問出口的那句話,卻在張嘴時,失了勇氣。

剛才那句明明白白的“爹爹”,是狠狠抽向忘郁臉上的一巴掌,火辣辣地焚燒著他那早應被斬斷的憐憫。

可——

“你今年——多大了?”

“六歲。”

六歲——

若是妹妹還在,也是這般年歲。

少年帶著些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這是逃亡,本就自身難保;

若是就這般輕易對一個孩童下手,那自己,同那些連著繈褓裏的嬰孩都不放過的chu|生,又有何不同?

“你的名字是——”

話到嘴邊,又生生止住。

忘郁觀察了下四周,單手抱著裊裊落地,剛準備擡步獨身離開,就聽身後傳來脆生生的一句:

“是遲遲白日晚——”

月色清明,她站在枯敗的樹下,笑得眉眼彎彎,臉側露出淺淺梨渦,

“裊裊秋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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