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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蒂痕(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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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蒂痕(十)

= 第二十六章 =

日影斜斜,鋪散而下。

近日的京都城內,又冒出了新的談資。

那一日,曾釋青走後,虞懿行是越想越氣。

銅鏡內,身上那被撕裂的布料邊沿,暈化成嘲諷的弧度,毫不掩飾地彎起嘴角。

一氣之下,虞懿行將身邊可視之物,統統砸了個精光。

很快,府內那些或有意、或無意的風言風語,全傳進了虞懿行這處偏院裏。

但虞懿行並不在意。

她不在意旁人說她連著大著肚子的陪嫁丫鬟都爭不過,也不在意外頭傳她多被曾釋青所厭惡。

此刻,酸甜可口的冰鎮酸梅汁正送入口中,鞠衣卻是一身前院廚娘的打扮,從不起眼的偏門外閃身入院。

無字信封被遞至矮塌旁,一個閃身,鞠衣鉆進屋內,很快便拿著火折子,換回了平日裏的打扮,再次出現。

虞懿行將杯子裏的酸梅汁一飲而盡,粗略擦拭了下指尖的水漬。

信紙整潔如新,在虞懿行手中方正展開,舉至面前。

仰著頭,借著光,雙唇開合,無聲解讀。

火折子亮起,沿著信封邊角,瞬間竄長吞噬。

蔥白的指尖對上飛躍的焰火,紙張搖曳紅衣,蠶食殆盡。

偏門無聲開合,風穿過庭院,留下滿院荒蕪。

* * *

不起眼的小轎子停落在城西小巷口。

不同於城中心、或是鬧市口,城西的這處小巷與城外的流民聚集地,僅一墻之隔;

也因此,這處亂事頻發,城中百姓,大都不願往來。

轎子落地,暗處一雙雙眼睛亮起,卻見冗長不見底的巷子內,快步走出一幹瘦的高個子老婆婆。

只一瞬,便將那些惡鬼鎖定了腐肉般的齷齪,統統熄滅。

一人帶著鬥笠,穿著被調整過身形的鬥篷,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

不用看,又是不知哪兒來的達官顯貴,尋著這“百曉閣”,辦事來了。

在大京朝,“百曉生”也只是一個代稱。

尋百曉閣辦事,千金為定,後便會安排一“百曉生”前來對接。

他們不光兜售消息,更是作為一個無所不知的中間人,替雇主去聯系一切能幫雇主達成目的之人。

也因此,百曉閣曾在數年前,險遭滅門。

後來,在新一代的閣主帶領下,隱匿江湖、行蹤難尋,卻越發盛大。

越往巷子裏走,越是窄小。

夏季的悶熱帶起變質酸爛的腐敗,角落裏黏黏膩膩的不知名汙漬深得發黑。

每一次的擡起落下,都像是被無數只地底之手拉拽,企圖一並墜入那萬丈深淵。

二人一路無言,氣氛卻全然沒被這令人心驚的環境所影響。

只見老婆婆同身旁那人一並停在一堵高墻前,隨著腳下那雙破了洞、起了毛邊的布鞋在幾塊石磚上看似亂無章法地點跳;

石磚分裂,別有洞天。

二人默契擡步走入,分開的墻體閉合,再無蹤跡可循。

“婆婆。”

從嚴實的打扮中,年輕女子的聲音悶悶傳出,

“回頭我讓人給您送幾雙鞋來。”

啞婆聽聞,一張臉上笑開了花。

若是旁人瞧見,大概是會覺得,這笑比不笑,更滲人些。

只咿咿呀呀幾聲,啞婆手腳並用,見年輕女子身形微動,趕忙伸出一雙疤痕可怖的手去,制止住了她。

年輕女子嘆了口氣,

“您不要,便不要罷。”

頓了頓,不放心地啰嗦道:

“若是有任何需求,一定要來找我。”

說著,便在啞婆盛滿笑意的目光中,轉身走向了不遠處的高聳閣樓。

不同於先前的遭亂悶堵。

越接近高聳的閣樓,環境就越是清新。

樹蔭成群,投落下斑駁樹影;

夏風穿過,被凈化成難尋的涼爽。

風悄悄掀起鬥篷一角,於不經意間,露出裏頭精致繡紋的女兒家衫裙。

閣樓樓梯呈現藤蔓蜿蜒狀,一圈圈向上勾勒環繞,好似無形的臂膀,正圈護著門窗緊閉的內裏。

踏上節節階梯,嘴裏無聲默念著先前在無字信封上所解獲的信息,掌心搭扶的扶手上,正有觸感清晰的刻痕返回。

風停,步止。

握著樓梯扶手的掌心換作指尖,不確定地反覆摩挲了幾遍。

帶著鬥笠的腦袋側轉向外,悶沈高頻的呼吸被掩在內;

目光所及之處是樹影斑駁下,透過繁茂的枝葉,盡收眼底的自然風光。

層層參天大樹將這處閣樓收進懷中,藍天白雲近在咫尺。

於當下這一刻,只覺伸出手去,就能觸及。

不同於往常來尋“百曉生”辦事。

這頭來人還未按照規矩、拉響門前垂掛的鈴鐺,屋門卻不知何時,已無聲開啟。

或許是在來人側首遙望風景之時,又或者,是擡頭出神之際。

頓住片刻,定定看了會兒裏頭的漆黑無底,腳尖便調轉了方向,再不猶豫地向裏走去。

最後一絲光亮隨著身後屋門的閉合,周身陷入無盡黑暗。

如同以往每一次那般,只顧向前走,在漫長無底的前方,唯有均勻而淺薄的呼吸,以及那隱隱在這靜謐至極的環境中,撞出規律的心跳聲,以作陪伴。

不知走了多久,就見不遠處露出柔和光緣一角;

腳下加快了速度,大步向著前方趕去。

是沒關合嚴實的門縫中,洩露的這星點一角。

推開門,只見空曠的屋內因著封閉的環境,充斥著自角落裏,正裊裊吐露的熏香。

有人帶著“百曉生”的特制面具,從昏暗的陰影處剝離,化作立體,走至來人面前。

被寬大架起的鬥篷內,伸出了一節雪白的小臂。

她將頭上鬥笠摘除,發絲在悶熱的裝扮下粘黏於額前臉頰旁。

原本的樣貌顯露,星眼如波,正與面前被黑色包覆的“百曉生”,隔著面具,四目相望。

來人正是喬裝打扮了的虞懿行。

她就這麽盯看面前的“百曉生”許久,驀地,紅唇輕啟,

“你是誰?”

百曉閣內,通常一個“百曉生”同雇主熟悉了之後,會以“真”面目示人。

而今日,虞懿行面前的這位,遮擋得密不透風的模樣,乃是第一次見雇主時,才會出現的。

作為百曉閣已經熟悉了的常客,現下這般突然更換了對接之人,屬實令虞懿行不解。

先前那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信任感、與合作的默契度,現下換了個人,有種功虧一簣襲來。

“小姐可喚我之宜。”

說著,從懷中取出銘牌,向虞懿行走近兩步,一手收著另一手寬大的袖口,向她遞出。

“請小姐放心,小姐所求,百曉閣定會竭盡所能。”

門窗緊閉,青霄白日的光卻是頑強地鉆過了窗戶縫隙,帶著細小的塵埃,將沈鈍的畫面劃開一角。

它們好似被困頓在狹窄細長的光柱、或是不規則的一角內,飄蕩在半空中,企圖去觸及不遠處那與環境所割裂的上好錦緞。

好半晌,虞懿行才伸出手去,將那塊不大的銘牌給握在了手心。

硌手的冰涼很快便融進體溫。

虞懿行握拳,擡眸看向之宜,

“為何不以真面目示我?”

壓下心中那點古怪的熟悉感,卻見之宜並不回答,只回望向她,隨後轉身,走進了他出現的那扇屏風後頭。

半透的屏風影影綽綽顯露出不甚清晰的輪廓;

一時間的恍惚,小半刻的分神,那都是——

疑似故人來的錯覺。

跟著走進,見之宜正站定在桌旁,桌面茶具應有盡有,小火爐也正溫著一小壺茶水。

而他,正動作熟練地沏著茶。

一手修長溫潤,平白勾起兒時那塊佳品羊脂玉的色澤,而另一手——

正被一只黑漆漆的手套所包覆。

對比突兀又刺眼。

她走上前,在之宜的伸手示意中,落座。

茶香隨繚繚霧氣升起,屋內宜人的氛圍正無孔不入地侵蝕著虞懿行的感官。

沒多久,就見一杯清透的茶水被推至虞懿行面前。

隨著杯面搖曳輕晃,淺淡的茉莉花香正似有若無地探入虞懿行的鼻息,順滑進心肺。

兒時的塞北、偷溜出去的孩童、街角的老奶奶挎著竹籃,裏頭是被串起的茉莉花。

無字信封被推至虞懿行面前,打斷那正對著一杯茶水失神的視線。

之宜站定在虞懿行身旁,垂眸看著她被鬥笠給壓散了的發髻。

側目看了信封一眼,虞懿行便仰起了頭,直直望向黑色面具後方的那一雙眼。

“我不想看。”

她輕聲開口,

“你來告訴我。”

之宜一頓,隨即便伸出手去,拿起信封,從懷中取出粉末,抖落至上。

字體顯現,又很快隨著如玉般的雙指夾著一角,將其丟進角落香爐。

火光於瞬間吞沒面具後的一雙眼,卻又在片刻後熄敗,重新被封塵進了灰燼之中。

之宜拿起了一旁的香箸,將香爐打開;

隨著手下的翻動,裏頭那最後一點星火也隨之被撲滅。

他背對著虞懿行,語氣緩緩:

“在我們的反覆確認下,賀公子他,確實是於十四歲那年,就……”

話說至一半,卻覺垂落身側、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正被大力拉拽;

之宜捏著香箸,下意識揮避,轉身卻對上了虞懿行那雙亮晶晶的眼眸。

身形狼狽下,之宜垂首快速確認,見手套只稍許脫落,並沒被摘下,大松一口氣之餘,就聽虞懿行字字清晰,

“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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