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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書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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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書意(四)

= 第七章 =

日月如梭。

那一日的經歷,似畫似夢,最終都在嘆息中消散。

近些時日的舒意,又恢覆了先前那般,獨自一人、毫無聲息地——

發呆。

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大約寅時將過,卯時將至。

自打那日後,舒意醒得一日比一日,要早。

睡不著的舒意大都無聲無息地坐在床榻上,視線發直,不知在想些什麽;

日常也只如先前那般,一日三餐下,與蘇姨娘靜默而短暫地共處一桌後,再回到天地間,仿佛唯留有她一人的區域內。

看日升,看月落。

直到那日,舒意發現了庫房裏的那堆紙硯筆墨。

清晨的時間,被舒意找到了個消耗口。

她於屋前檐下,支了張桌子,但每回筆墨相觸時,又停下了動作。

紙張齊整平鋪於面前,一如腦海裏那般空白。

其實不然,分明是有畫面在回蕩,分明是有字詞想書寫的——

晨間的風還未來得及沾染白日裏的暑熱。

舒意所能接觸到的所有事物,無一不在提醒她——

你是個貪心鬼。

醇厚的墨黑滴落,打破用以粉飾太平的平衡。

方正的邊角被清晨的風悄悄掀起,少女心事至此,一覽無遺。

“舒意。”

有人喚她。

順聲回首。

舒意還來不及聚焦的視線內,出現的,是一張被汗水給打濕了的面孔。

是幻境亦是現實。

舒意怔楞著,無法分辨,又怕發出響動來驚擾了這一刻;

卻見掛在墻頭的少年向她擲來一團狀物。

紙條被捏成皺皺巴巴一個。

不規則的圓在接觸到空曠地面後,朝著舒意滾近幾圈,隨後停至半臂距離前。

手上毛筆跌落,紙張空白處濺開一片絢爛的煙花。

見舒意只定定看著他,謝聿衡咧嘴朝著舒意綻開一個熱烈的笑。

他單手掛在墻壁邊沿,得空的另一只手,快速朝著舒意揮了揮——

接著,只聽一聲不小的動靜,院子重歸寂靜。

舒意心裏,無端生出些恐慌。

她害怕,現在這般近在咫尺的美好,會在她伸出手去真切觸碰到的那一刻,便回落至小說的劇情中,走上所謂的“正軌”。

那些片刻的、專屬於她舒意的,會在頃刻間,統統消失不見。

手無意識地捏拳收緊,裙面被攥出一片褶皺;

很快,就又松開。

舒意彎腰,將紙團撿起。

皺皺巴巴的一團在手中被揭開謎底。

歪歪扭扭的字跡於上方正一筆一劃地無聲說著:

七月初七,乞巧節花燈會,不見不散。

後頭,還不忘補充上四個再熟悉不過的——

莫要亂跑。

舒意就這麽靜靜看著手中這張褶皺而不規則的紙條;

她將紙條於桌面攤平,手指輕輕摩挲上那字跡,一雙眼裏開始泛起水霧。

“呆頭鵝。”

聲音借著指尖,輕輕點過。

“狗爬字。”

也不知,是怕驚擾了誰。

舒意就這般無聲地掉著眼淚,還要小心地避免打濕這紙張。

淚珠掛落,又無聲地提起唇角,睫毛粘連,眼角卻全是幸福漾出。

舒意起身,將紙條夾進了近日放在床頭,方便隨手拿來解悶的畫本子中。

每一日都好似先前那般,卻又明明是不同的。

不同的只有舒意知道,只有她記得。

她在滾雪球似的一日日下,像個孩童一般,小心翼翼地珍藏著一小塊不知是誰不小心碎落後,被她給撿起的稀散糖塊。

終於,這一日,七月初七,乞巧節。

舒意從早間,便開始向外冒出坐立不安的狀態來。

神思恍惚,又時時註意著外頭的響動。

哪怕與舒意只有三餐交集的蘇姨娘,也忍不住多看了舒意兩眼。

欲言又止下,還是什麽都沒說。

就這樣,時間從寅時,走到卯時;

從天將明,到日西沈。

午時、申時,戌時——

明明是這般炎熱的夏季,舒意卻只覺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她擡眼,今日的夜空,明月高掛,甚至還能看得到周圍落下星星點點的璀璨;

但院子裏,卻一如往常那般,冷清到無甚人氣。

舒意就這麽呆呆站定在原地,視線發虛;

像是在看那處空蕩蕩的墻頭,又像是在無意義地出神。

她臉上神色一如平時那般,清清冷冷,拒人於千裏之外;

無喜無悲,也沒什麽能夠影響得到這般淡漠的明月。

今夜,大約是風太大,迷了眼。

舒意低下頭去,身影被月色稀釋得幾近淡無。

像是站久了,力氣隨著逝去的時間,傾瀉而出。

她無力地蹲下身,雙手圈抱住自己,將腦袋垂落進臂彎。

細微的嗚咽聲正被極力吞下,卻還是藏不住地、如今夜頂空的星星點點那般,向外散落。

“舒意!”

這被神明給丟棄了的院落一角,終有人尋到。

風停,音靜。

舒意腦袋埋在臂彎裏,久久不能動作。

謝聿衡滿頭大汗。

因著不久前著急忙慌著奮力趕路,全身上下都像是在水中泡過那般,汗濕一片。

他心急如焚,迅速翻墻而過。

甚至在落地時,連著身形都等不及穩住,便踉蹌著、腳步匆匆,向不遠處那隕落至院內,無聲蜷縮於一角的明月跑去。

面前的舒意正將自己裹成一團,無助地顫抖著肩膀;

謝聿衡伸手,想要觸及明月,卻在咫尺間生出猶豫,令他躊躇。

“舒意……”

謝聿衡不知所措。

他幾次伸出手,又反覆收回。

這般看去,那單薄的肩頸在夜色下像是被鍍上了一層冷而透的白;

是脆弱而昂貴的瓷器,是重些捏下,就會隕落的蝴蝶翩翩。

“可是我不在的時候,誰欺負你了!”

謝聿衡急得原地踱了幾小步,拳頭緊了又松開。

自從上次帶著舒意消失了那麽大半天後,謝聿衡被自家祖母帶回醫館,“嚴刑拷打”了一番;

而也是在與自家祖母的對話中,得知了不少關於舒意的事。

但,自那之後,謝聿衡的師傅連帶著謝家老兩口,包括被關照過的鄰裏街坊,都一並註意著謝聿衡是否再偷溜下山,或者說,是否有再做出拐跑旁人家姑娘的事情。

送紙團來的那一日,是謝聿衡籌劃了許久,計算時間路線了許久,又通宵了一整夜的成果。

他為著來見舒意一面,趁著天色未明時,就抄著山林小道向著這處趕來。

身披清晨微涼的露珠,一雙鞋靴也全是淤泥汙水。

就這樣,謝聿衡借著那無人知曉的深山老林,從自家祖父的醫館後方,來到了尚未開城門的吳佳縣內——

“舒意……”

謝聿衡看著面前久久未動的舒意,聲音裏,都帶上了幾分不知覺的顫意。

他蹲下身,一手在猶豫間,擡起落下;

最終,還是輕覆在舒意一邊的肩膀上。

“你不要怕,凡事有我。”

大概是想到了舒意的身世。

謝聿衡在打聽舒意家事時聽聞:

雖說鄰裏街坊大都很是和善,卻也不免有人見娘倆孤兒寡母,又是那般來歷,便惡言相向、或是使些上不得臺面的絆子。

活了這麽些年,眼前全是山河恣意的少年郎,終究從心底生出了陣陣洶湧的無力感。

他看著自己搭在舒意肩膀上的那只手上,不知何時,沾染了來時的泥沙。

或是牽著馬兒從小道跌跌撞撞時,或是剛才翻墻腳下打滑時——

舒意擡起頭,臉上全是被淚水打濕的狼狽。

她透過水霧朦朦,看向離她那般近的他。

一只素凈白皙的手,就這麽輕柔覆上那剛想要撤離的、沾染著泥沙,裏頭甚至還摻雜了幾道被枯枝劃破的血痕手背。

舒意任由淚珠劃過臉龐,滑落至尖尖的下巴處,最終匯集到難以承受的重量,滴落。

“你為何會來得這麽晚?”

其實,舒意更想說的是,我等了你一天。

謝聿衡聽聞,急忙開口解釋道:

“不是的舒意,我、我想早些來見你,不是、是帶你出去的……但是、但是師傅原定今日出門,最後卻沒出門,我也不知為何,師傅他沒出門,那、那我只能……”

慌慌慌張,顛三倒四,毫無邏輯。

舒意卻忽地,就笑開了。

淚珠被擠出眼眶。

眼前這個只為她而來的少年兒郎終究歸落清晰的樣貌,在此刻被刻畫進心間。

舒意想,至少這一刻,她是被允許的,是可以貪心的。

謝聿衡看著面前的笑顏,頓了頓。

原先正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說些什麽的話語,突然就被放輕了音調,似是怕驚擾了這片刻的曇花一現。

“舒意,只要是來見你,我謝聿衡定然是拼盡全力,用所能用上的、最快的速度趕來。”

他單膝跪地,被舒意覆著的那只手翻轉掌心,反握住她的,

“只要是我同你約定好了,就定不會失約。”

謝聿衡眸色澄澈,看向舒意,

“舒意,你信我。”

來時的謝聿衡,可以說是著急,又或者說是連滾帶爬也不為過。

此刻,他臉色發白,汗熱黏膩著散落的發絲,甚至還有不知從哪沾上的灰黑汙跡點點。

二人就這麽在月色下四目相對。

半晌後,舒意被攙扶著起身。

她無聲走入屋內,月色將謝聿衡站定在原地的身影給拉長得孤寂又無助。

沒多久,卻見舒意從屋內走出。

她手中拿著一方剛被冰冰涼涼的清水給浸泡過的、平時常用那方錦帕;

在這暑熱的深夜,舒意站定於謝聿衡面前。

她擡起手,仔仔細細地給謝聿衡擦拭著臉上的汗熱與汙漬。

謝聿衡半垂下雙眸,臉上全是因著不敢置信而衍生出的失神。

他視線失焦,有著不真切的恍惚感,低低喚道:

“舒意……”

舒意。

這兩個字,在今夜,怕是被通紅的火光給燒得滾燙;

借著那熾熱的溫度,將那永生不滅的印記,印刻進院內二人的一顆真心中。

真心赤忱,神態真摯,語氣懇切;

只可惜,幸福且真切的時刻,從來不是只有甜與樂。

餘光在不經意間劃過。

卻見因著滑落的袖口而露出的雪白小臂上,正清晰地顯著兩道深紅交錯的疤痕。

觸目驚心。

謝聿衡在瞬間,變了臉色。

他伸手一把抓住舒意的手腕,

“這傷是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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