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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紫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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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紫丁香

天黑後, 衛度收攏案上的賦冊,要從戶部下值歸家,又有同僚邀請往酒樓同聚, 但他婉拒了。

這大半月來,總有人對他與孔采芙和離之事趣味,好奇要探究一二。

他不蠢, 哪裏看不出他們的心思。

父親令申過,若在外聽到一絲有關此事的風聲, 敗壞衛家丁點名譽, 到時便逐他出門, 免得再丟衛家的臉面。

至於俞花黛,他問過最終處置,大哥只伸手做了一個手勢,他就知不好了, 但事到如今, 還能如何。

大哥警醒他道:“此事以後莫要再提,惹父親動氣。”

孔家那邊一點動靜沒有, 孔光維接受了與衛家姻親的斷卻,不再查這乍然的和離,一如孔采芙應下的話,不讓家裏人,更或外人得知兩姓斷盟的真正緣由。

衛度曾派人去探, 孔采芙自歸家, 除去待在府上, 時常外出, 往琴舍雅集,與富有才學的女子一道品茗論琴, 絲毫不受和離影響,甚至比起在鎮國公府,脫去衛二夫人的身份,愈加自由輕便。

馬車從衙署側門的小街石路轉出,行入熱鬧的街市。

一日做事下來,想到這些,衛度疲憊不堪,捏揉緊皺的眉頭。

車外響起“賣糖葫蘆嘍,又甜又脆的糖葫蘆哎!”的吆喝,行近聲大。

他想到了兩個孩子。

自孔采芙走後,成日哭喊著要阿娘,他抱哄他們,卻徒勞無益,衛錦甚至不顧仆婦的阻攔,似有所感地哭撲來打他這個父親。本就體弱的衛若還病倒了,閉眼張嘴地要娘。

這些日子,兩個孩子都被母親接去正院,親自照顧。

“停車。”

衛度叩敲了下車壁門板,叫住車夫,隨即吩咐人去買糖葫蘆,要了三根。

其中兩根給自己兩個孩子,剩下的給大哥的兒子衛朝。

在衛陵還未去神樞營上職前,愛與一幫紈絝朋黨廝玩胡鬧,隔好幾日歸家,常帶這些玩意回去給幾個孩子,逗地他們開心。

衛度不重口腹之欲,更不用外面這些小攤小販的吃食,覺得不幹凈,也不允衛錦和衛若吃,奈何公務事忙,沒個管教的時候。

等發覺時,比起他這個生父,反倒衛陵更與他們親近。

衛度嘆息聲,接過隨從遞來紅彤彤山楂,裹滿金黃糖漿的糖葫蘆,又吩咐道:“你去看附近有哪些孩子喜愛吃的,找幹凈的鋪子,花樣多買些。”

隨從驚訝,他跟在二爺身邊多年,少見二爺這般關心孩子,但想過轉,就明白過來。

領命而去,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手裏提攜幾紙包的吃食,油炸糕點糖食都有。

衛度將它們都堆放在車內的櫃裏,仔細不讓壓著,才讓車夫繼續趕車。

等回到府上,他不讓隨從拿這些吃食,全都自己拎。

適時天幕正由澄明,轉往沈暗。

他走在去正院的鵝卵小徑上,碰到一個腳步匆忙的丫鬟,灰蒙的視線裏,丫鬟行禮過後,捧著一樣東西就要錯身而過。

衛度已走出兩步,想起這丫鬟是春月庭的人,方從破空苑那條路過來,他眉頭跳了跳,轉頭,冷聲叫住人。

“你去破空苑做什麽,手裏拿的又是什麽?”

青墜被這般語氣唬地嚇住。

這日表姑娘還是和往常一樣,和蓉娘大早就出去了,不想回來卻是和三爺一起。她懵地不知所以,難不成三爺和表姑娘的事要洩露不成,是後頭蓉娘講明,她才曉得原來是出城去安縣,為那個被燒死夥計的五七忌日,表姑娘被為難了,三爺帶著管事去救場了。

此事還是國公夫人過問關懷的。

更何況一早預知兩個主子的事若是暴露,她這個貼身伺候的丫鬟必定要被問話,青墜早在腹內演練過數遍,當著二爺冰冷探究的眼神,一陣緊張過後,端著恭敬,老實將來龍去脈說了。

最後道:“三爺過意不去,說他那裏有許多傷藥,讓奴婢去取來給表姑娘用。”

講完後,她低垂下頭,屏氣等二爺發話。

在聽得一聲:“知道了,你去吧。”

青墜重行過別禮,轉身朝春月庭去。

衛度望著丫鬟離去,漸緩繃緊的神情,繼續去正院,免不得分出心神。

一個寄人籬下,與衛家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表姑娘,別是覬覦要長久待在衛家就好,只怕慣於玩樂,不知輕重的三弟受不得那樣一副相貌的引誘,讓人得逞。

大半年前,溫滔被鞭打,跟著賞荷宴那出鬧,他就疑心過衛陵是否對人有意,卻一直沒抓住,後來衛陵竟有發憤圖強之意,主動要找差事做,規矩地不行,他也松懈沒管。

這兩個月,他自己且陷和離的事端,等脫身而出,才知那日上元游燈會,藏香居被溫滔蓄意縱火。

接下來的事都由父親接管了,跟著朝堂兩黨互罵一通,以溫甫正罷職在家,溫滔被定秋後處決為結尾。

他的老師盧冰壺還將此事與他說過。

藏香居被燒倒好,能借此將溫家打壓一番,也讓人不要再往外去拋頭露面,除了一張臉,還有甚用處。

青墜回到春月庭,進了內室,拿藥給蓉娘。

瑩潤冷白的肩項處,被常做農務重活的婦人砸拳落下,淤青一片,殘帶紫色,瞧上去頗為嚴重。

曦珠半褪下衣裳,聽到青墜的吸氣聲:“這是下了多重的手!”

她卻笑道:“只是看著嚇人,但浮於表皮,沒痛哪裏。”

蓉娘是在姑娘尚在夫人肚裏時就到的柳家,自然清楚姑娘這身皮肉磕碰到哪裏,都會起痕跡。

小時候跟聞登阿暨露露他們跑出去瘋玩,都會帶著一身青痕回來,胳膊膝蓋到處都是,幾日前的還沒消下去,過兩日又有新的,時常急地老爺夫人奈何不得,管教也不聽。

但那是自己造出來的傷,哪是現今被人打出來的。

蓉娘忍不住心酸,她今日留在藏香居與夥計們整理香料,馬車又堪坐兩人,便沒跟去安縣,不知那裏的事,還是歸來的柳伯與她說起當時情景。

倘若三爺不趕去,她都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這會拿來藥,挖了一大塊,小心給傷處塗抹。

青墜道:“三爺說這藥是宮裏賜下的,一夜就能消腫去青。”

蓉娘不想這藥竟是宮裏的,珍貴得很,轉而想姑娘遭的這罪,是為誰受,猶有不忿,卻不好說。

青墜還在這,到底是公府的人。

曦珠知蓉娘所想,也默不作聲,待藥敷了一層,她輕拍下蓉娘的手背,以作安慰。

青墜卻在想被二爺撞見的事,踟躕半會,還是明日尋空,與三爺說過才好。

*

自那日從安縣回來,姨母找去談過,說曹家諸事府上管事會去處理,沒道理讓她一個小姑娘家,去收拾那個混賬留下的爛攤子。

又說及藏香居關閉後,柳伯等人的安置,若是願意,公府名下的一個茶莊可以安排進去。

年關前原掌櫃因年老提出辭呈歸鄉,現讓副掌櫃頂替,但還未定,若是柳伯願意,便直接過去做事,之前柳家做過茶葉的生意,這類該是輕易不難。

至於其他夥計,若不舍離開,也可一道跟去。

曦珠隱約想起那個茶莊,每年盈利少至五千兩白銀,她曾在前世看過流水賬目。

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但她並未一口答應下來,道要去詢問。

接下來的日子裏,料理完關閉藏香居前的所有事,她才問柳伯願不願意過去做事。

柳伯搖頭,幾分苦笑道:“姑娘便幫我回絕了國公夫人吧,我也上了年紀,時常眼花,怎好去管公府的產業?若是再出岔子,可怎麽是好?”

他還念著藏香居失火,曹伍被燒死,雖是人謀害,卻有他責任在。

心疲難以再管事。

再是他一個外人,縱使得了主家的意去,底下的人都非親信,怎會服從,果真出事,他自己倒罷了,別連累了姑娘。

當下兩人安靜下來,半晌,曦珠忽而道:“不若您回去津州。”

柳伯還在思索今後的路,聞言震然。

曦珠擡頭看向柳伯,操勞兩個多月下來,他的頭發都稀疏花白許多。

她心有酸楚,道:“這京城並非什麽好地方,我知您當年拖妻攜女,被爹爹派來京城管這香料的生意,還預想要開拓,其實不願離鄉,只後來爹爹去後,不得已在京勉強撐著這鋪子,費心許多,現今鋪子也要關閉,您不如趁此歸鄉,若您有想法,再想自己做些生意,我可供您銀錢,那片地比起京城,您是熟悉的。若是覺得累,便在鄉養老,都比這裏好。”

柳伯急忙道:“姑娘可別這樣說話,若我走了,你呢?”

曦珠道:“還有蓉娘陪著我,您不用擔心。”

她垂眸笑了下,“再者您知道老宅沒人住,有人還要往裏去偷盜,您回去後,還可住回老宅,便當為我看管,時不時掃掃灰塵,去去蛛網,別讓長草荒廢了院落,說不準以後……我也是要回去的。”

*

從何時起,衛陵送來的信紙不再四方,而是變作一個個新奇的折紙事物。

灑了金粉的粉蠟箋被折成蓮花,層疊盛放,小小的一個托在掌心,燭火下精巧絕倫,熠熠生光。

不知他是如何折出來的。

他於字上很難誇好看,但在這樣的玩.物上專擅。又是第一次送來,自然要表現,極盡巧技。

倒讓曦珠一時不忍心拆開了。

或許是青墜告訴了他。

後來再送來的信紙,沒再如此覆雜,或是烏篷船,或是小貓小狗,風車花箋、蝴蝶……

沒有一樣重覆。

翻飛的各色信紙裏,事物變幻,被人盼望已久的春日也悄然來臨,嚴寒正被驅趕,等待下一個冬季。

歷經九日的春闈結束,終於在三月二十這日,貢院放榜。

也是在這日傍晚,藏香居關上大門,撤下了牌匾。

三月二十八日金鑾殿試,一番奏樂儀式,傳臚唱名之後,隨著陸松被賜狀元,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闈落幕。

闌珊春光裏,狀元由京兆府尹插花披紅綢,攜榜眼探花,以及一眾進士拜謝皇恩,觀黃榜、謁孔廟,後過龍門游街。

滿城沸然,水洩不通。

人人都擠在天街兩側,要一觀狀元的風姿。

便連酒樓客棧都爆滿了客人,二樓之上的門窗全部大開,各處游廊也圍著以扇以面,羞赫含笑的各家小姐們。

這年的狀元還未定,就已在各有見識的言談裏定下。

聽說才二十四的年紀,連中六元。

又傳謫仙風貌,尚未娶妻。

便在一片浩蕩喧嚷裏,嗩吶震天,鼓聲雷動,擁擠的人潮被官兵開出一條路,一個頭戴方翅烏紗帽,帽側簪金花,身披朱紅綢的年輕男子,騎著禦賜的金鞍朱鬃馬,在前呼後擁裏,由遠處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

那張高姿玉朗的面容甫一出來,登時一片歡聲。

看不起誰起的頭,忽然之間,數不清的鮮花從天而降,朝他扔了過去。

榜眼和探花全都淪為陪襯。

更何況後面的進士們。

他卻噙著淡笑,始終從容。

馬蹄踏落,踩碾過地上的一枝桃花。

洛平引馬避開人群,在巷口望著這幕,亦禁不住感慨:“真年輕。”

“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衛陵在旁瞥他一眼,“你不也是狀元,還更年輕三歲?”

洛平嘆道:“哪裏能一樣?”

大燕自建朝起就重文輕武。太.祖武將出身奪得天下,懼怕後來者也學了這套,要翻他辛苦打下的江山,禍害他的子孫,在位時就抑武重文,還殺了一大批追隨他打仗立功的開國勳貴。

幾朝下來,自不約而成這樣的規矩。

也是當朝的神瑞帝當年起事時勢弱,鎮國公幾乎舍命扶持其登基,助其清君側,後來又立下無數戰功,這朝的武將地位比起前幾十年都要重許多。

但到底比不上文官。

衛陵知他意思,不置可否。

望著不遠處被簇擁的人,眸底幽暗,面上卻笑笑。

*

陸松,其實不姓陸,應當姓謝。

慶徽年間,其生父謝直為內閣閣臣,兼禮部尚書,在朝廷中占據一位。

但隨慶徽帝年邁衰老,太子之位遲遲未定,底下的幾個皇子逐日不安分起來,爭權奪嫡愈演愈烈,漸成五王之亂。

最後,卻是毫不起眼的十三皇子繼位大統。

那晚宮城內死傷無數,鮮血順著階縫盡流護城河,春花在火光裏燦然盛放。

晞光大亮時,罪臣殘孽盡數被伏,壓審判刑。

謝氏一族所支持的三皇子終究落敗,興許愧對追隨自己的一幹能臣,竟飲鳩自盡。

謝直被新帝定罪斬首,滿門抄斬,除去女眷被充入教坊司。

適時尚是稚子的謝松,被父親一個叫陸尺的幕僚暗中保下,帶回家鄉遂州,改換陸姓,自此當作親生孩子撫養長大。

陸松少時聰穎,過目不忘,在當地有神童之稱,自不忘家族仇恨。

二十餘載讀書,終在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闈中一鳴驚人,入翰林院擔編修之職。

並於同年四月,與翰林學士姜覆的嫡長女姜嫣定親。

隨後便是一步步向上爬,站入溫貴妃之子:六皇子的陣營,為了扳倒曾經構陷謝家的仇敵。

經年而過,那些人都身居高位,被皇帝所重用。

而其中,便有鎮國公府衛家。

……

曦珠扶在圍欄上的手微微發緊。

無論是改換朝代,亦還是皇帝更疊,更甚是一官一職的調動,都會引動風波,攪動涉事人的命運。

她無法去評判什麽,只是想到前世衛家潦倒時,本該和謝家最後的結局一樣,但因那時身在北疆的衛陵抗敵戰死,幾乎所有的衛家軍折損在雪谷,牽制住了攻城掠地的羌人,挽救了萬萬數的百姓。

新朝裏不少官員上折請求,輕罰衛家剩餘女眷子嗣。

縱使衛家因攜太子逼宮這樣的大罪,應該全去頭顱,但當年鎮國世子為齊王叛亂,困死孤城,後來鎮國公又因征戰病逝。

這會衛家最後一個成年男嗣也如此忠君愛國,沒趁著京城大亂帶兵回來造反,夠那些老臣感動地涕泗橫流。

衛家就剩下幾個孩子,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便輕判了吧。

登基的新帝迫於壓力,無奈改判流刑。

卻是去峽州,海寇猖獗的地域。

置身一片歡呼聲裏,滿目縱飛的花枝,全都往天街上的那個人投擲而去。

身邊的衛虞亦朝他扔去一枝海棠。

與一眾豆蔻少女們滿臉羞澀。

曦珠擡眼,看到對面樓上那張熟悉的面容。

柳眼梅腮,笑靨燦爛。

是姜嫣,靠在窗沿,正俯瞰下方盛景,往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身上,也丟去一枝粉嫩芍藥。

閑人扔落懷裏的花,陸松一枝未接,唯獨接過這枝。

周遭瞬起長噓短笑,鬧哄哄裏,順那彎長弧仰頭看去,便見是一個美人。

姜嫣側過身,以團扇遮住微紅的臉。

曦珠正收回眼,忽感下方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望過去,便見頭戴皂紗巾帽,身著群青衣袍的進士堆裏,榜眼及探花的後面,一人騎匹棕紅馬擡首看她。

不想在這裏第三次見到了她,仍是白裙,一眼就能瞧見,許執不覺朝她笑,想到那時她托老伯帶的話,“來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錦。”

他已盡最大努力,得了第九的名次,並無任何遺憾,應了她的前半句。

後半句該作勉力之言。

衛虞這日拉著表姐來觀狀元游街,討的是個好運喜氣,還讓丫鬟去買了花,自己一枝,表姐一枝。

但狀元郎都快過去了,表姐卻還沒丟花,急地她推搡表姐的手臂。

“快扔呀,人都要走了,快呀!”

沸然嘈雜裏,人們爭先恐後地將花都送予了最前頭的人。

曦珠稍往前,對經過下方的人,彎眸,回應他的笑,隨即將手裏那枝淡紫的丁香,輕輕一拋。【看小說公眾號:玖橘推文】

繽紛的花雨裏,許執擡臂伸手,一下接住她扔來的花。

卻在這時,察覺到一道強烈的,難以忽視的視線。

他捏著花枝,在熱鬧聲裏看去。

一個巷子口,同樣踞坐馬上。

一匹純黑的汗血寶馬上,一個身著蕈紫圓領袍,尚未束冠的世家子,隔著人群,正冷眼觀望這邊。

許執認出了他,上元賒月樓,他追著這個常著白裙的姑娘遠去時,便是這般眼神。

說不上漠然針對,其中隱有說不清的情緒。

但許執能看出他對這個姑娘是在意的。

花靜靜地躺在許執手裏,他對不遠處的人微微笑了下,接著轉眼,輕握住花,心無旁騖地攬住韁繩,跟著游街向前。

他沒有再擡頭看樓上欄前的姑娘。

曦珠跟隨許執望過去,便見到衛陵,一時心莫名忽地發緊。

他與洛平並轡避在人潮後,見她望過來,立即高舉起手臂,彎笑一雙眸,嘴角翹起,朝她招手。

生怕她沒註意他似的。

彩旗飄動,人聲鼎沸。

他一直揮手,以期求得在這片無關他們的熱鬧裏,她的回應。

曦珠捏握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他未曾放下手。

她也沒有回應他。

直到樓下的眾人朝前而去,衛虞依依不舍地,從狀元郎遠去的背影轉開眼,看到了揮手的三哥。

她帶著表姐奔下樓,與往這裏趕來的兩人會面。

曦珠在旁聽兄妹倆的談話。

今日是月初休沐,衛陵不用去神樞營點卯上職,便約了洛平,往洛家做客玩去。

他昨日在信裏說到過。

待快要晌午,洛平父親說家裏飯菜算不得佳肴,怕招待不好,要讓人去酒樓買菜,衛陵道不用麻煩,直接與洛平出來尋地方吃飯。

不想碰上狀元游街的場面,人多過不去,又見到她與衛虞在這裏湊熱鬧。

“不過一個狀元,有什麽好看的?”

聽到三哥的諷笑,衛虞刺聲道:“那也比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強。”

她沒法說長相,畢竟三哥在她見過的所有男子裏,是排第一的。

身處的貴女圈裏,談論起三哥來,最多說的就是相貌。

除去身份地位,只這個能誇了,實在沒什麽才華可言。

而現在風頭正盛的狀元郎,與三哥的姿容儀表比起來,說良心話,旗鼓相當。

再論能力,自然是狀元郎勝出了。

當下,衛虞便以此為反擊。

衛陵冷哼一聲,不與她繼續吵,道既在酒樓下撞見,他懶得再找地方,便一起用午膳,賬他來付。

洛平本是想請他,再加兩個姑娘無妨。

但被衛陵笑拒,道:“下次你請客,這回便我來。”

衛虞樂地人多,答應下。

曦珠一言不發。

將馬托給小二牽去馬廄餵食草料後,都上樓進入雅間,四人無論怎麽排座,衛虞都要坐在她身邊,而另一邊,早被衛陵提前坐下了。

洛平坐到衛虞身邊,抓了下膝上的袍衫。

他適才看見衛四姑娘朝那個狀元郎扔了花,現下挨著坐,這樣近,還要一道用膳,感到頗為不自在,怕自己平日的粗俗讓人不適,舉止都放不開。

小二來問點些什麽菜,衛虞率先點了幾個,都偏甜口,先不管兩個男人,問表姐有沒有什麽要吃的。

曦珠輕微搖頭,笑說:“我都可以,你問三表哥他們吧。”

衛虞又轉向洛平,問:“你呢,有要點的嗎?”

小二跟著看過去,等客人點菜好記下,能在這個日子包下酒樓裏最貴雅間的客人,可得招待好了。

洛平被衛四姑娘一盯,有些結巴,不多明顯。

“我都行。”

他看向衛陵,道:“你點吧。”

衛陵的目光在他與妹妹身上逡巡過,了然笑一笑,便不客氣了,問小二:“時下春日,有什麽魚新鮮肥美,刺少肉多?”

小二答道:“這個時節最好的就是桂魚,今早魚市送來一簍鮮魚,刺算少,拿來蒸炒都極好。”

他將做法簡說,問:“您看要如何做?”

衛陵直道:“便做兩樣,只炒魚那道菜要少辣。”

又問:“可有蝦?”

曦珠暗下攥緊些腿上的絹帕。

小二連忙道有,將蝦的幾個做法說來。

衛陵聽著,覺得做成蝦圓最好,用雞湯煨煮,多添道湯。

瞥眼窺來的曦珠,她迅速挪轉目光,他唇角笑意更深,若帶殼,怕她在這席桌上不好剝,自然不肯吃。指節叩敲了下桌面,讓小二記下。

再點了燒鵝、熏肝、八寶豆腐、荔枝肉等□□道菜,又要一壺陳年十載的金華酒。

另兩盞桂花酒釀軟酪,白雲片、金團、合歡餅給兩個姑娘吃。

等小二走後,衛虞沒忍住了,問道:“你不是從不吃魚蝦嗎?怎麽就點了?”

三哥從不吃這些,不管魚蝦還是螃蟹,凡是河湖海產的,覺得腥氣得很,一口都不會吃。

方才點菜,其他都隨意,只點魚蝦時還多問兩句。

衛陵覷一邊的人,輕笑出聲。

曦珠被他這一笑,心跳更快些,本就有所覺他點這些是為自己。

她早知他從不吃這些。

“只我們兩個點,你看另兩個吃什麽都行,我這個請客的總要讓你們吃盡興不是?”

衛陵道:“表妹是從津州來的,想必喜歡吃魚蝦。”

挑眉問她:“是不是?”

曦珠只得道:“是。”

還要謝他體貼,“多謝三表哥。”

衛陵轉向洛平,道:“前幾次與你一道吃飯,看出你喜歡鵝肉,這家的燒鵝做的還算可以,但要我說,還是城南戶臺街最裏檔口那家的燒鵝最好。”

說起吃喝,真沒誰比他還要熟悉這京城各處了。

洛平笑道:“沒聽說過,等有時間去嘗嘗。”

等菜上桌的功夫,兩人竟就吃說了起來,都還未深涉世事,能談甚麽多高深的話。

小二先送來了幾個甜點,衛虞舀吃起桂花酒釀軟酪,可不管他們。

曦珠也默下慢吃軟酪,才吃兩口,忽覺手腕癢意,一只手不知何時從桌底鉆來,輕撓她腕上的細肉。

便知他這是按捺不住逗弄她了。

差些被軟酪噎住,她有些氣地擰了一下他的手背。

興許揪地有些用力了,衛陵輕嘶一聲。

擡起一看,手背上一片通紅傷口,被揪擰後,更使灼紅。

曦珠一怔,瞧地清楚。

她沒留意他手上有傷。

衛虞放下瓷勺,驚疑:“三哥,你的手怎麽回事?”

洛平皺眉忙問:“變得嚴重了?”

今日衛陵去他家裏,正逢他父親在鍛打槍炮所需的鐵器,兩人聊地盡興,到後頭還試用了還未上呈軍器局的火.槍,到底不成器,才幾槍就炸開了,好在反應及時,只被飛濺的火藥炸傷了手背。

衛陵不在意地甩了下手,還在笑,“磕了下桌腿,沒什麽事。”

恰小二呈菜進來,很快就轉過話,擺開吃起來。

縱使有喜歡的菜肴,曦珠還是有些難以下咽,衛陵再伸手過來,動作更強硬些,硬要按住她的掌心,緊扣她的手指,還蹭搭在她的腿上,她不敢多動,怕又如方才。

只能任由他,索性他只握手,沒再做其他。

曦珠有些明白了。

樓上樓下時,他一直對她招手,想要她的回應。

但她沒搭理,這會是在憤憤。

好在他沒有註意那一幕,不若以這個性子,定要鬧地厲害。

低頭喝著蝦圓雞湯,曦珠不由分神,想到片刻前的游街。

春闈許執中了進士之後,應當還會如前世,進刑部從主事做起,但因外室之禍未發,不出意外,盧冰壺會一直任刑部尚書,有賞識的老師照應,他以後的仕途會好走許多。

這算是近日來的一件幸事,前世的恩情她償還不了,便只能盼望他這世順遂。

那時她病重臥榻,模糊聽說許執意圖革新大燕律法,卻處處受阻,得罪了許多人,包括當時的首輔謝松。

在更早些年,兩人還有親事時,他似乎就有了那個念頭,她曾在幫他歸理架上書籍時,無意翻落一本私集,僅薄如一寸的冊子,當時震驚裏面的內容。

他發現後,卻沒有一絲惱怒,反而與她說起現存律法裏的種種缺漏,判刑的衡量,人命的可貴……

他是真正做實事,為百姓著想的人。

詭譎的宦海沈浮十餘年,一直未變。

過於出神,連與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緊繃地不成樣子,也分毫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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