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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薤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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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著叫三爺停下,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來瞧見眼前的場景, 真是多長張嘴都說不清了,到時他免不了要被國公夫人罰挨板子。

再見過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門,阿墨真是連吃奶的勁都拿出來, 追著三爺。

若按往日,他怎麽也不能追上, 三爺自小為了躲過國公的棍棒, 專練出逃跑的本事。

可現下, 興許是有傷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行動不免遲緩。

阿墨在拖住三爺的手那瞬,一下子就過去前頭攔住。

“三爺, 現在春月庭都黑了, 沒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實在想見表姑娘, 等天亮了,我想個辦法,將她叫出來和您見面,成嗎?現在就別去了,要是被其他人看見, 表姑娘的名聲怎麽辦啊?”

阿墨沒想到三爺一醒來, 就朝春月庭來, 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從乍醒裏清神, 又驚地追跑一路。

但當今兩人算什麽關系,這半夜闖入一個姑娘的院子算怎麽回事, 況且人還睡覺。

若真讓三爺闖進去,到時他真得沒命。

阿墨好說歹說,差些聲淚俱下。

卻聽得一聲呢喃:“睡了?她還活著?”

阿墨一驚。

不是活著,難不成死了?

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時不明白三爺是不是真的喜歡表姑娘了。

不禁擡頭看向三爺。

清冷月色下,衛陵臉色蒼白地望著遠處,那座石匾上被一叢繁密黃木香覆蓋的院落。

那晚是他時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

她終於看見了他,也能和他說話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過幾句話就耗損了心力。臨閉眼前,她還勉強地朝他笑,氣若游絲地問:“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會走嗎?”

“我不會走的。”

他輕聲說,守在一邊,虛摸著她那張被風霜摧折的衰敗面容,看著她慢慢闔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現,落在她的臉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時日,也不知歲月的流逝,只能從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聲音中,只言片語地得知發生了哪些事。

在一陣陣的三清鈴聲中,他魂魄震顫,聽到了道士的話:“這院子陰氣太重,若要夫人好起來,還是趕緊換個地方。”

也聽到屋子裏搬動的聲響。

她要去春月庭養病了。

是因為他嗎?

她才會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這樣能讓她好起來,他寧願不再見她。

究竟過去了多久。

誰在唱薤露,聲聲哀婉。

他聽過這首挽歌,在父親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時。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蕪裏,他緩了許久,也低聲唱起來:“露晞明朝更覆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應當不會回來了。

當烈火蔓延,劇痛襲來,他卻只覺得解脫。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讓他再見到她,他還有許多話要和她說。

昏沈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漸靠近的氣息。

可後來,又遠去。

她一定在那裏。

“三爺,三爺……”阿墨不住連聲喚道。

這是想什麽那麽入神。

衛陵回神,這才發現原來有一個人跟著自己。

方才說話的是他。

衛陵定定地看著他,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著他話中的意思,再次問道:“她還活著嗎?”

是虛幻嗎?

死去的人也會做夢?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問第二遍時,便覺得三爺怕不是把腦子摔壞了,這好不容易人醒了,卻是傻了。愁地發慌,心想要趕緊將此事告訴國公夫人去,再請禦醫來看看。

這可是大事!

當下卻不敢離開半步,先回三爺的話:“表姑娘好好的,哪裏有什麽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還過來看望三爺呢,念及此,阿墨記起自己那話,再瞧如今三爺對表姑娘的態度,後知後覺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著措辭,眼珠子轉了兩番道:“三爺,雖說表姑娘拒了您,但在這京城中,也還有好些姑娘……。”

衛陵在聽到第一句話時,腦中就一陣疼痛,閉上眼,似乎有什麽在爭先恐後地湧入。

一幕幕的畫面從他眼前流轉過去。

初見,微雨杏花中,她見到他時,悲傷難過快要將她淹沒;

端午日,她送來玉髓綠的香纓帶,是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過隔窗一瞥,她就能極快察覺出,朝他仰頭看來;

若邪山,她知曉如何命令將軍,讓管事帶人去救他和王頤。分明他應當拉不住王頤,而王頤也會死在坑洞中,連屍骨都撈不回來;

藏香居前,她面對溫滔的羞辱時,流露出的鎮靜神情,與她年歲不合;

賞荷宴,她沒有去雙燕樓,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興寺,她顯而易見的躲避;

中秋燈會,投擲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後,在那棵滿開著如碎星般的桂花樹下,當他說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話後,她似要哭出來。

衛陵怔怔。

不對。

不是這樣的,這和他與她之間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衛陵睜開眼。

他緩緩轉動頭,環顧起四周來。

方才他只顧著循她的氣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濃濃夜色裏,整座公府被籠罩在暗裏,偶有幾點微弱燈火,是值夜的下人房裏。還有護衛換守的交接聲和腳步聲。

衛陵看著。

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然後朝一個地方緩緩走去。

阿墨正說得起勁,見三爺又動了,慌慌張張地要再勸說,但見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來。

他跟著轉向,朝旁邊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衛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爺,去祠堂做什麽?”

也沒犯錯,要被跪罰祠堂啊。

三爺可是最討厭這地方的。

卻不見搭理。

阿墨閉嘴了。

衛陵走到祠堂正門前,站定,透過蒙著的窗紗看向裏面,漆黑一片。

他擡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阿墨跟進去,熟門熟路地從靠墻的箱櫃裏翻出火折子,將邊上的一盞銅油燈點燃,舉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衛家先祖牌位整齊地擺放著,在火光映照下,紅彤彤地似要燒起來。

明光落入眼中,衛陵只覺刺目,不禁微微瞇起眼。

他已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個個地看過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鋪陳的纂字。

記憶含糊,過了好一會,才看出沒有父親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爺剛醒,怎麽就來了這處,兀地聽到一聲笑,低的,輕的,卻從靜暗深處劈破開。

陡地一陣夜風吹來,擒著的燈盞焰火被侵吹地飄搖。

阿墨真個被嚇地跳腳。

連著多個日夜勞累苦熬,本就精神頹靡,撐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這下更覺這處陰森可怖,恨不得趕緊離去。

他這念頭才冒出,就見三爺轉身。

一雙漆黑的眼朝他眺了過來。

阿墨霎時僵硬,那種眼神,讓他動都不敢動。

衛陵已經想起來了。

這人叫阿墨。

少時跟在他身邊侍候,後來他去北疆行軍,不知分遣何處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沈。

衛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記起最後一次從這裏走出時,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這樣的天色未亮時。

那時母親身體不好,他便提前動身要前往北疆,並讓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親起來。

也不想勞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裏的人心裏都似壓著塊石頭。

當從祠堂中出來時,他卻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是她的腳步聲,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楞然,他停下來,讓親衛先到門口等著。

提著燈,他在兩條路的交界等她。

現今,衛陵走到那個位置,頓步,望著當年的方向。

那時,他就是站在這裏,看到她從蔥郁林間趕過來,身影綽綽。

是為了送他。

其實不必那麽急,他會一直等她的。

但這句話,衛陵說不出口。

他和她之間,已經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變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滅,鏡中人覆纏上額幾圈的白紗底下,映托出些許灰青的一張皮,右腮上還有未消去的疤,從高骨眉弓,一直劃到嘴角。

動蕩的晦暗裏,頰側撐起未經風霜的弧線。

這是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無休無止的黑暗,隨著一場焚骨的烈火燒盡,溯流回轉,讓他回到了過去。

在十八歲的年紀,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然而,然而。

……

孤燈之下,他透過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續接前世,不知道第幾回了。

*

這幾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連院裏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黃葉。

蓉娘頭年在京城過秋,不斷暗嘆才九月半,就冷成這樣,若到冬日,甚至是臘月,可怎麽熬。

還去箱籠裏拿了厚實被褥添上床。

這些時日,姑娘連肚餓都不知,怕連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時,剛過巳時。

仍在下雨,從半夜起,就沒停下過。

從廊道穿過,還未進屋,就聽青墜的驚呼。她忙過門去,到了裏頭,便見姑娘閉眼蹙眉地在床上睡著,兩頰卻濕紅一片,發絲都潮地黏在腮邊,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貼額,急道:“這是起了高熱!”

姑娘極少生病,從小到大,請大夫吃藥的次數掰指頭都用不完。

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墜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錯,沒早過來望,讓燒成這樣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壓悶,連帶小廝丫鬟做事都有些懶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況表姑娘不愛使喚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讓她上夜,還玩笑說:“睡在外頭總歸不舒服,你才十六,還是去睡床的好,以後才能長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還小半歲,說這話時,卻像多過了十幾載的寒暑。

因而這大半年,青墜是辰時過半起早,然後過來裏室侍候。

再是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時也晚。

她跟著拖床到巳時。

沒成想今日一來,隔著床帳,喚了好幾次不見動靜,卻是起高熱叫不醒。

青墜急地慌亂,又極快反應過來,對撚帕給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禦醫正在府上,我去正院與夫人說,趕緊請來給姑娘看,再這樣燒下去,可怎麽是好。”

說完趕去撐傘沒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過月洞門到廊下,身上濕了大半。

丫鬟聽得動靜,從門裏轉出來,臉上猶帶笑,一見青墜的樣子,忙問:“是出什麽事,怎麽急成這樣?”

兩人從前都是正院的人,只後頭青墜被撥去春月庭,才沒在一處,但無事時也會聚著閑說做針線。

青墜胡抹臉上的水,喘口氣道:“夫人起了沒,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幫她擦,這會又笑道:“早起了,現下正與三爺說話呢。”

“三爺在裏頭?”

青墜驚道:“人醒了?”

丫鬟湊近小聲道:“可不是,剛醒就來給夫人請安。”

想及那時天光未亮,她出門來,就見檐下三爺站著,不知等了多久。

聽說夫人還睡著,她是去煎藥,又是等著。

等藥煎好,三爺親自端了進去。

青墜訝然過後,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這是好一個又病一個,知曉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幫我稟報聲,表姑娘病了,要趕緊讓大夫看。”

丫鬟聞言點頭,轉進屋去。

“我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這樣了,你要嚇死我,真醒不過來,你讓我怎麽與你爹交代。他在邊疆和你大哥為了咱們公府,累成那樣,就沒過一天休息的日子,還時常念著家裏。三日前送來的信,還問到你,你讓我這個做娘的怎麽說。”

“你知不知道娘這些日子怎麽過的,啊。”

楊毓抹把淚,又是狠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來就是磋磨我們來的,活該受你氣不是!怎麽不學著你兩個哥哥些。”

“娘,我錯了,真錯了,以後定會聽娘的話,向兩個哥哥學,不敢再鬧了。”

衛陵眼巴巴承諾道。

哪回惹事不是這樣說?楊毓聽多也不信了,遑論這回是折騰地人都快沒了,越聽認錯越是氣,氣地整個人精神起來,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著教訓。

卻聽元嬤嬤說青墜過來。

楊毓顧不得罵人,忙叫人問話。

青墜一進來,就跪到地上,含淚哽咽道:“姑娘不知怎麽就起了高熱,怕是夜裏受涼。是奴婢沒照看好姑娘,還請夫人趕緊找個大夫去瞧瞧。”

楊毓靠在床頭,真是氣完一出再起一出。

這才幾日功夫,府上的人接連生病。前頭孫子衛若腸胃出了毛病,這會侄女又發了熱。

這氣冒出,免不得牽連人。

楊毓忍不住罵道:“你看看,要不是為你,太醫院的那些禦醫,還有滿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尋來,全往咱們公府來,沒病的,都要惹出病來……。”

話沒講完,卻被打斷。

衛陵擡起頭,露出張笑臉,催促道:“娘,先別罵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楊毓不再耽擱,指了還留在府上的禦醫,並讓元嬤嬤一道去。

接著想起她病時,曦珠過來侍藥,當真是盡心盡力。

“不行,我得看那個孩子去,這個時節起熱,少不得多難受。”

但才擡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衛陵扶住母親,道:“娘,現下外頭下雨這樣大,您也還病著,可別讓雨染上,更嚴重了。”

他擱好母親後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別擔心。”

楊毓只好作罷,望著小兒子尚且蒼白的臉,有些悵然道:“你要是哪日都這樣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曉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這輩子總得為孩子著想。”

說到後頭,不知怎麽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著的人仍舊靜聽,最後見母親說地睡著,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輕聲叮囑丫鬟。

阿墨一直在門側的石燈前蹲著,見人出來,忙過去撐傘。

昨夜種種,三爺告誡,不能告訴任何人。

否則將他發落出府。

阿墨自然對天發誓,會把事都爛在肚子裏,只記得三爺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來了。

這事算是過去,又有一事沈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墜過來時,他就瞧見了,等人進去,問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時後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時他如何說的?

表姑娘真病了。難不成真是三爺的錯?

幸在此事三爺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進門,就聽到吩咐。

“你去看著,等那邊看好了病,就把禦醫請來,我頭有些疼。”

阿墨一時胡思亂想,只聽三爺頭疼,著急道:“府上還有另個大夫在,我先讓他過來給爺瞧。”

剛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經側過臉,看了過來。

“不明白?”

不過一個眼神,阿墨的腳就頓住了,好半晌,頗有些結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齊禦醫這邊剛看完病,才把銀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給扯到破空苑,說是那位三爺犯了頭疼。

他這一早繞著公府後院跑了大轉,累地不行,卻不敢慢一步。

這三爺昨日用的是他的藥,治醒的功勞當然算他的。先不說那筆診金,還有公府許下的承諾,可是比銀子還要難得的好處。

這會頭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聞問切,撚著短須道:“這會醒了,該改個藥溫養著,昨日的方是猛藥,可不能再用。頭疼也屬正常,養個半月,等肉長全。只千萬不要碰水。”

齊禦醫將方子寫好,又把該忌口的落另張紙上。

待都交出去,就聽到問:“適才聽您過來這邊前,給我表妹瞧過病,不知那邊好是不好?”

這話問的齊禦醫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歲,不該有那樣重的愁思。

半夜驚悸,恐怕常有。

且該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連日來不曾好好歇息,驟降一場雨,才著冷發熱,吃幾貼藥就能好了。不過那樣的年歲,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離去,衛陵的耳邊始終回蕩這句話。

他垂目閉上。

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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