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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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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盛陽西落,五月裏的天氣悶熱粘膩得很。

定國公乃開國六公之首,國公府還是高祖時就賜下的宅子。宅邸極大,近占了半條街。

高門大戶,門院高高聳立。一身著對襟如意羽紗衫,下著湖綠翠紋裙的小娘子帶著個丫鬟正躡手躡腳從垂花門而入。

她左右看看未見有人,瞇眼一笑,眉目間顧盼生輝,正要回頭與小丫鬟打手勢。

“大小姐回來了,”門後回廊處,一老嬤嬤從影壁之側踱步而出,“老夫人已候大小姐多時。”

忽聞得聲,將她一嚇,脖子微微一縮,見老嬤嬤面無表情,臉上的笑意瞬時褪了個幹凈:“有勞興媽媽。”

興媽媽點點頭自走在前頭,幾人順著抄手游廊走了過去,一路樓閣臺榭,錯落有致。

行至一處,旁邊門洞忽拐出幾人,打頭的是二太太米氏,其身後的婦人肚子鬥大,似有些撐不住微微垂下,垂著臉,面色憔悴。

幾人照面,穆雙安微微欠身:“二嬸好。”

二太太點點頭,同婦人介紹道:“這是大哥的女兒,雙安。”又同穆雙安道:“這是我娘子妹子,到咱家來住幾天。她夫家姓趙,你喚她趙夫人便是。”

兩人彼此見過禮,那婦人形容憔悴,不願多言,二太太說話幾句便帶著她匆匆走了。

穆雙安心中奇怪,見她們走遠,才問:“興媽媽,那位趙夫人肚子鬥大,似快要臨盆一般,為何這時到咱家來住?”尋常婦人在快要臨盆生產前兩月,就甚少出門走動,怕一個不好,發動起來就要生,在旁人家失禮不說,若是因準備不及,妨害兩命才最要緊。

興媽媽想起白日裏二太太來老夫人跟前說的話,心下一嘆,道:“大小姐不知,趙夫人是個苦命人,因這胎不好在夫家一時待不下。”

穆雙安奇道:“這是怎麽說?”繁育子嗣於各家各戶都是喜事,怎還能不好了?

興媽媽道:“趙夫人找宮裏的太醫看過了,臨盆之期就在這幾日。可五月是惡月,後日的浴蘭節更是惡月惡日,陽氣最盛。玄及真人曾斷言惡日降惡子,命格硬,精氣熾烈,厭勝父母。需得外出尋一處安置了,借著外頭的陌生氣脈壓住了出生時一瞬的極烈精氣,或可保全雙方平安。”

穆雙安聽得此言,低聲不快道:“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都說那玄及是個假道,不行正路,果是如此。假道害人,生在浴蘭節的無辜稚兒真是冤極了。”

興媽媽擡頭看她,沈聲道:“小姐謹言。皇上信誰誰就是真的,況且玄及真人只說自己是神教,並非傳統道家人士。”

穆雙安心中不服,小聲嘟囔:“我看極是不通,什麽命格純屬胡言,他想如何說便如何說。玄及說浴蘭節當日陽氣極盛,所生稚兒乃純陽硬命。要我說,純陽至極自可化出坤陰,陰陽相生暗合天地循環,還可算上等福命呢。”

興媽媽只道:“大小姐說得再好,只是無人信你。”穆雙安被興媽媽一噎,倒是不說了。

兩人說話間已至後院正屋前一射之地,聽得裏頭傳來一聲問話,聲音蒼老有力:“雙安還沒回來?”

外頭立著數個丫頭,望見她們來了,忙進去回話,還有幾人打起紗簾。有素日與她玩得好的,眼色遞個不止,被興媽媽眼風一掃,立時斂眉站住了。穆雙安跨門檻而入,丫鬟等在門外。

走進屋中,老夫人坐在上首,錦團端端正正擺在堂中。

老夫人盯著她看了一眼,忽一聲斷喝:“跪下!”

穆雙安雙膝一曲,跪倒在錦團之上。

老夫人盯著跪著的孫女,沈聲問:“你白日裏做什麽去了?”

穆雙安咬唇不言,眼睛盯著地上,似要將那青石板也盯出花來。

老夫人看她這幅倔模樣,想起來人所報,氣狠道:“你不說便打量我不知?你可是去威脅那左柏去了?”

穆雙安性子是個敢作敢當的,頭一梗,便道:“誰叫他一來就說要退婚,若是不願,早便不該上門求親。如今親事定了,滿京城也都知道了,他再退婚,置我於何處。”

穆老夫人亦是氣悶,可事情卻不能如穆雙安這般莽撞著辦,只道:“左家既如此,可見也不是什麽好的去處。他不願便罷了,你一個花骨朵般的女兒家,何必強逼了他去。”

穆雙安道:“雖說如今風氣開放,也有定親未成之事,但到底不多,左家這般作為,孫女今後如何自處?”

“你若信得過祖母,祖母自然替你討回公道。可你如今同悍匪一般逼婚,把商家的桌子都拍壞,若叫旁人知道你逼著他娶你,才真叫羞臉無地處!”

穆雙安擡頭辯解道:“孫女並未打他,與他好說,可他偏說,就是死也不從。什麽從不從的,我又不是山中草寇。先時來求的就是他家,如今莫名其妙就要退的也是他家。如此戲耍於我,我一時怒了,才不慎拍碎了桌子的。”

穆老夫人默了半晌,嘆道:“你呀,各處都上佳,就是這個性子,跟你爹一般,莽直得很,若不早改了,總有吃虧之時。”

穆老夫人盯著花一般的孫女,若她說,雙安這等的品貌便是滿京城裏找,也再難找出第二個。

穆左兩家的婚事,還是老定國公在時與左家老太爺定下的,兩人雖文武不同,品級上亦差的多,卻不知怎麽回事,竟投了緣。兒女皆已成婚,便定下了孫輩之親,這門親事正落在了穆雙安及左柏的身上。

老夫人原也不喜左柏,太過平庸無才,左夫人看著也不是個寬厚之人。只是此事定都定了,穆家言信行果,橫豎穆雙安不是個任人拿捏的性子,低門嫁夫也自有身板挺直的好處,便點頭應了。

穆老夫人疼惜孫女,心下一嘆,只是因著疼她,更不能縱她:“我已是打發了那商家,囑咐他不可在外頭渾說。這世道女子不易,名聲重要。你跪在此處反省,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才可起身——”一語未完,卻見興媽媽匆匆從外間而入。興媽媽跟了老夫人數十年,最是講究禮數的,此時卻顧不上那些縟節,走上前低聲道:“老夫人,外頭鬧起來了。”

定國公穆家可是硬釘子。

鎮守西北近百年,穆家男兒死了七八,沒有一個軟骨頭。

一門忠烈,百裏三戰,定國公穆老將軍古稀之年上馬掛帥,終在昆舉城外身中百箭,昂首站立而亡。

穆家二子穆執戰死鹿峰原,三子穆澤堅守惟城,被圍數月,最終糧盡援絕,於城破之日戰死於城樓之上。定國公世子穆初在固灘苦戰敵軍八將,最終槍矛穿心。

人人都說穆家不僅在西北有響當當的名頭,就連京中定國公府外頭刮過的風都帶著煞氣,誰敢在他家府門口撒野。

倒真有人敢捋虎須,門口一列排了四五個人,各個慫眉耷眼。領頭的婦人扭頭叉腰,聲量不小。穆二太太米氏將她往府中請,她只做不見,一步也不挪,兀自嚷嚷道:“怪不得你家穆雙安有兇悍之名,你瞧瞧將我兒打成了什麽樣。”

左柏本在後頭躲著,卻被他娘一把拽著到了人前。

左柏頭上包著白布巾,一看就是被人打傷了的模樣。他又苦著臉,倒不像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只是個被惡霸打傷的苦主。他原想順勢將這門親事退了,卻沒想母親竟鬧得這般大。他又素來是個孝順聽話的,從不敢行悖逆之舉。

左夫人無狀得很,米氏心中厭得不行,面上卻只堆笑,連聲道:“請左夫人進府中喝杯茶,有什麽事咱們坐下來細說,定給你個滿意答覆。”

左夫人絲毫不動,大聲道:“我可不敢進,我兒在外頭都被穆雙安打破了頭,若進了你府中,誰知是不是有進無出!”直說得定國公府如個狼窩虎穴一般,米氏咬牙冷了臉。

左夫人出身鄉野,還是左大人未發跡時就嫁到了左家,行事最是潑辣,說話毫無顧忌。

瞧熱鬧的人是一圈疊著一圈,世家大族尋常人進不得,可這八卦奇事卻人人可聽得,有新奇事誰不想湊個熱鬧。

“這是誰?怎麽敢在定國公府大吵大鬧的?”

有那來得早的,已是瞧了半出戲,忙解釋道:“是宗正寺理事官家的夫人公子。先前左公子與穆小姐定了親事,如今左家想退親,左公子在酒樓被穆小姐抓著打了一頓,可憐見的,頭都打破了,血流了一地呢。”他說得繪聲繪色,如同親見。

有心性良善之人嘆道:“穆小姐命途多舛,本是金尊玉貴的高門小姐,幾年前父母皆去了,如今又被退婚。但凡是個心性軟弱的,只怕該尋死覓活了。 ”

卻有人不信:“宗正寺理事官不過五品,國公卻是一品的爵位,左家好不容易攀上定國公府,竟舍得退了?難不成那穆小姐貌若無鹽?”若貌美的,性子悍了些也無妨,只怕是又醜又兇,那真是怎麽也娶不得了。

有書生搖著扇,徐徐道:“眾位不知,老定國公並世子前些年已殉國戰死,穆家只餘了穆硯在西北獨撐大局,聽聞前兩月打了幾場敗仗,狼狽得很,左家聞聲而動也不足奇。”

眾人皆點頭稱是,如此倒是最說得通,聞風而動,趨利避害最符合人之本性。只是此事可做,說破了卻不好聽,少不得安一個勢利小人之名。

左夫人卻顧不得那許多,本來她聽說穆雙安喜愛舞刀弄槍,心中就十分不喜,偏左大人總說穆家樹大葉茂,日後左柏在官場上少不得需穆家助益。可如今穆硯眼看著也要撐不住了,她還要兒子娶那麽個悍婦做什麽。

“誰家女兒不講究貞靜賢淑,偏你穆家女竟要逼我兒強娶麽?”左夫人趁熱打鐵又哭又喊,“若神佛有靈,請睜眼瞧瞧,悍婦施暴,這是要逼死我兒呀!”

眾皆嘩然,強嫁強娶本就博人眼目,如今女子竟強逼男子,更是未曾有聞。雖常聽說穆小姐悍勇,不想悍勇至此,真是叫人咂舌。

眼見鬧得越來越不像樣,這樣下去雙安還怎麽做人。米氏一橫心,今日鬧成這樣,是談不成了,正要叫家丁把人打走。

大丫鬟在米氏耳邊輕聲道:“二太太,大小姐過來了。”

米氏一時頭皮發緊:“胡鬧!還怕這熱鬧不夠大嗎?快打發人去攔著她。”左夫人撒潑難纏,雙安若是此時當著眾人面將左府一幹人打得抱頭鼠竄,惡氣是出了,只怕悍名一世難摘。

卻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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