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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起點:心事不敢見光明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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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起點:心事不敢見光明⑩

“是為了我。”

那道熟悉的音色從不遠處傳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原來,在眾人聚在運河邊與湯傳對質那會兒,郁英就默默趕回了斜陽餐廳,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催促她守在那株梅樹下,成為化解湯傳瘋狂行徑的最後一道防線。

杜檸早就察覺到郁英太太對餐廳的情感非比尋常,但一直沒找到她與“書中時空”的關聯;加之近來的種種怪事叫人應接不暇,杜檸也就沒再在這位老太太身上多下功夫,即便對方會在這樣特殊的時間節點找上他們,都沒顧得上細究。

而此時郁英的出場,足夠讓杜檸他們記上好多年:月光染得滿墻清輝,梅樹殘影斑駁,她就那樣從暗影間款款走出,精心束起的滿頭銀絲氤氳著清淡的光彩,身形卻仍似少女般窈窕……恍神間,杜檸只覺對方不是從餐廳的院墻邊走來,而像是來自某段歲月的深處。

她的聲音輕柔卻充滿力量,好似瓷枕般有了叫時間暫停的功效,使得在場的諸位,包括那異化至中途的湯傳也定在了原地。

大家自然對她的話充滿了好奇,只是誰都沒有多餘問出那句:

“你是誰?”

郁英便又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

“轉換了這麽多輪時空和身份,我還是沒忘記你的那雙眼睛。”

這話中的那個“你”,指的就是湯傳,眾人隨郁英的目光一道慢慢看向他,只見那雙眼中情緒覆雜,混合和疑惑、震驚,以及寫不盡的悲涼。

“都說這‘梅’屬‘水木之花’,木質能阻止水的流失,水流則可以潤澤木的生命,生命是這般脆弱且不可控,卻又不斷地新生、變化……你知道麽?關於梅樹的寓意有那麽多,偏是那‘寂寞和等待’最契合我當年的處境,一番番輪回裏,你在尋我,而我總在等你,奈何‘偏我來時不逢春’,我們總是在錯過。”

這麽說來,這郁英,正是令湯傳惦念了數百年的妻子?

“你……你是‘她’?你還……還記得我?”

此刻的湯傳看起來尤為怪異,且狼狽,他許久未剃的胡茬顯得生硬粗糙,變異到一半的皮膚使他的臉看上去有些駭人,身體更是扭曲成了一種半人半獸的形態,但就像郁英說的那樣——看那雙眼睛,就知道他還是他。

“我沒想到的事,太多了:沒想到當年的我會落得那樣的結局,沒想到自己會構建出‘書中時空’,也沒想到我能創造出史策和畢靈。起初,我只是想彌補自己的無心之失,便帶著他倆一道清理異獸,以恢覆現實世界的秩序,後來,我開始期待……”

“期待我們的出現?”

這段往事的脈絡在杜檸的頭腦中逐漸清晰,她已經猜到了——湯傳在遇到不同等級的異獸之後,便會開始期待自己投入最多情感的S級角色,即她和百悟的出現。只是這一次,並不是為了驅趕異類,而帶著某種實驗性質,他想知道這樣級別的角色是否具備獨立的自我意識,能否擺脫異獸的侵擾,又可以保留多少記憶……

湯傳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S級的角色與現實世界融合度太高,很難確定身份。”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

“我不能確定你是什麽人,但我很清楚——普通人在被異獸附身的情況下,可不是光憑一碗魚湯就能徹底抽離的。我想賭一把,要真找到了S級的角色,也很快就能把同類給吸引過來。”

“然後呢,找到我們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百悟這才明白自己和杜檸才是湯傳的目標,但之前在餐廳的這段日子裏,他待大家不薄,更沒有一分一毫要傷害他們的意思,也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變化。

“同質化的平行宇宙無法重覆出現,在確定我有能力創造出可控的S級角色後,我只有將那‘書中時空’徹底毀掉,才能寫出新的……快……快要來不及了……”

湯傳一邊說著,一邊擡頭看向那株歷經歲月洗禮的梅樹,它重新開花的這一年,便是他唯一的機會;如今,這株穿墻而生的古老植物,再次呈現頹勢,因而他必須抓住這機會,立馬行動起來。

可惜,毀掉“書中時空”的進程並不順利,加之畢靈前些日子的失蹤,叫他靈感頓失,完全無法創作新的故事;想到自己的計劃落了空,便覺這數百年輪回中的尋覓與堅持都沒了希望,只想一死了之,直到重新找到了畢靈……

“你無法從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出來,所以設法在轉世後保留了當初的記憶。但你總也找不到她,就想要——創造一個她。”

可能是被投射了作者本人心性的緣故,百悟與湯傳之間有著某種難以言明的默契感應,所以一下就理清了對方的主要目的。原來,這數百年來,湯傳一直未能釋懷,失去之前,也未曾料到這份情深刻至此,生生世世地將他捆在原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來他在“第一夢”裏提到那些,包括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講的都是自己的經歷。

但這數百年來,他一直未能找到妻子的蹤跡,有時總覺得很近了,但又根本抓不住那縷熟悉的氣息,絕望之下,便想著——既然自己創造的角色可以從“書中時空”跨越至此,成為現實中的人物,那重新將深愛的妻子“寫活”,又何嘗不可?

今晚的的“明國城”似乎自然地隔絕了旁人,南方的冬季照舊鳥聲盈耳,可今夜不同,連那月亮都顯得異常清冷靜謐。

“其實,我一直都在啊……”

郁英的嗓音依舊很輕,但在這靜夜的襯托下,依舊清晰。

她沒能像湯傳那樣在輪回中保持清醒地沈淪,但命運的紅線還是將她纏繞,邀她踏入了這間餐廳。於是,在見到那雙眼睛的一瞬,數百年間的相逢與錯過從記憶深處傾瀉而出,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他作為私塾先生的那段人生裏,郁英是學堂門前蹦跳著經過的小娘子;湯傳流落異鄉販賣筆墨那回,郁英則在同一天回到了他們熟悉的地方;而民國的那一世,他們本是有機會相見的,可惜身為戰地記者的湯傳不幸遇襲,與後方的護士郁英擦肩而過……

轉至這一世,郁英總算想起了他,也總算遇到了他,可惜又陷入了一種“恨不與君生同時”的無奈裏,重逢之際,她已近暮年,便不想再打擾對方的生活,只想遠遠地、靜靜地看著他,不想卻看到他為了自己一錯再錯,看到他逐漸陷入瘋狂。

聽完郁英的講述,湯傳才意識到命運一直在和他們開玩笑,他跌坐在地上,笑了起來。在杜檸的印象中,似乎從未聽過這樣的笑聲——那簡直不像是在笑,倒像是野獸的嗥叫。

眾人的沈默更襯得那陣笑聲尖利而悲涼,半晌,湯傳停下了,他笑得滿臉是淚,笑得不敢正眼瞧一瞧自己牽掛了幾世的愛人。不是因為郁英老了,更不是因為他不愛了,而是從未想過他們的重逢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他會是這樣的狼狽。

湯傳沒有問她什麽,只是仰頭安靜地看了會兒月亮,緩緩吐出了一句:

“今夜,月色很美。”

在進入餐廳之初,杜檸曾以為“斜陽”兩字寓指他們熱愛的戲曲,或是後廚架上的那些戲文書稿已然過時,日薄西山,逐漸被時代給淡忘了,只有零星群體還選擇堅守。

現在的她,才意識到,無論哪一世,湯傳一直將郁英視為自己的月亮,恬靜美好地伴他度過人生中所有灰暗的時刻。日落時分,是他一天中,甚至一生裏最喜歡的時刻,只因——斜陽一出,月亮的出現便也不遠了。

旁人慨嘆“只是近黃昏”的時刻,對湯傳而言,卻充滿了無盡的希望——太陽西斜,天空會等來那抹清冷的月;而身處斜陽餐廳的他,也終會等回屬於他的月亮。

是啊,他總算等到了;但他,也是時候離開了。

那一晚,杜檸他們眼中的湯傳,是慢慢碎掉的。

他太累了,累到回不頭了,而且,他總算得償所願了。若不離開,此刻湯傳的身體會繼續被應龍占據,那樣的話,在場的各位,包括好不容易重逢的郁英,都將身陷險境。

不知為何,有股莫名的力量逼退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湯傳碎裂、融化……他應該很疼吧,但還是笑著看向他們,直至化作與月光色調一致的清輝,靜靜地飛往夜空中。

當時,郁英始終沒有靠得太近,她總是站在人群之外,獨自吞下了所有情緒。

“可惜前程縱似錦,心事不敢見光明。”

據湯傳所說,他後來是徹底對官場失望才選擇歸鄉,但郁英很清楚——他,也是為了自己。一直以來,他所做的種種,他所壓抑的那些心事,都是為了自己。

郁英最不願看到湯傳這樣,但她自己,又何曾放下過呢?

待杜檸反應過來時,郁英太太已經默默地離開了,走之前,她聽到對方輕輕說了一句:

“相濡以沫,只是佳事;若相忘於江湖才是幸事,只願你,忘了我……”

***

陸深帶著崔芷回到斜陽餐廳時,已是數月後。

剛進門,他們便見到百悟忙得恨不得手腳並用,趕忙去後廚問杜檸討來兩套圍裙,一個幫廚,一個幫忙上菜。

待中午的營業時間過去,才有機會松口氣,陸深累得直喘,還不忘提醒自己的好兄弟:

“我說,你們還是得趕緊招人,不然這怎麽忙得過來呀?”

“我也能幫忙!”

從杜檸身後冒出個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一臉老成加不服氣,正是還未恢覆常態的畢靈。

“你呀?你現在這樣子出來幹活,當心被人舉報咱餐廳雇傭童工!”

崔芷一邊說,一邊刮了下畢靈可愛的小鼻子,惹得她氣得哼哼,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杜檸和百悟接手了“斜陽”,花了不少力氣才將它修繕完成,而這新版餐廳的裝潢較之從前,還多了不少童話色彩,這些都是裝修時百悟有意加上的,只因想起某位大叔在旅行後突發奇想地提了一嘴:

“那小百,等你有錢了,說不定能按我們在清邁時說的那樣,把咱們餐廳整成那種童話風的,彩色的……”

眾人忙完,已然饑腸轆轆,好在杜檸善解人意,面帶笑意地發出了美食邀約:

“我煮了一大鍋羊肉湯,還準備了桂花冬釀酒,正好暖暖身子。”

轉身回到後廚,透過那扇熟悉的花窗,杜檸發現院中數月前枯萎的梅樹竟長出了新枝,近看,似乎還有新鮮花苞的跡象……與此同時,前院也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明明已過飯點,不會再來食客;但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餐廳的那扇門,又被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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